老牛的故事
老牛
刚出生的时候,家里有一头大水牛,它年龄比我大,等我可以独自一人放牛的时候,它已经是一头老水牛了。
我出生的时候正好赶上计划生育最严厉的时期,农村家庭虽然穷苦,却死活要生至少两个,为了不被人发现,避开村里那些不怀好心的眼睛,很多临产孕妇甚至提前一两个月就躲进山里待产,冒着被政府拆墚揭瓦的风险,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
在我懵懂的记忆力,那时候的“乡政府”三个字是危险的,它代表了一种不可对抗的力量,人们谈之色变。有多少家庭的土砖黑瓦的房顶被拆的只剩几根横梁,又有多少家庭幸幸苦苦种花生收获的一桶整年用的花生油被强行抢走,更别提谷仓里的谷物了,那些人会开着拖拉机过来,把谷物装包运走,任凭主人一家老小在一旁绝望的挣扎也无济于事。毕竟他们人多,这些可怜的人只能满脸泪痕的看着这一切发生。
而在我的爷爷一辈,那时候却是鼓励生育的,因此我父母的兄弟姐妹都是一大群。现在开玩笑的都会说要“生一个篮球队”之类的话,而我爷爷却足足生了两个球队。但那个年代毕竟是极度穷困的,农田里需要劳动力,家里人口的多少决定了粮食的多少。所以子女多也的确是件不错的事。
爷爷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太爷,他唯一留下的财产就是一头水牛,他老人家有几个儿子我是搞不清楚了,但他偏爱自己的小儿子,也就是我的小大大。很自然的,太爷把自己的大部分财产都用分家的方式分给了他的幼子,其中就包括那头大水牛。
后来大水牛生下了一只小母牛,没过几年自己就年迈而死了。而这小母牛就成了太爷心里的宝贝疙瘩。再后来,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这小母牛就成了我们全家人的财产,谁家的田地需要犁地翻土,就和其他兄弟打好招呼便牵走干活。作为报酬,用牛的人必须好生照料这头牛的生活,比如把它牵到水草丰美的山谷里好好的享受几天,或者在冬天为它准备充足的草堆供其避寒。那是一种漫山遍野都有的蕨类植物,不能吃,却不易腐烂。
到我出生的时候,照顾这头牛的任务已经开始按月计算分摊到了家家户户。而为了不让牛过于劳累,并照顾最穷的家族成员,最后能使用这头牛的就只剩下包括我家在内的四户家庭,四家人每家分摊了一个季度,农忙时则商议着轮流使用。
在那段时间,牛的工作量很大,几乎天天在田里,犁地、耙地、滚地轮番作业,实在累的走不动了,它便站在田里木木的发呆,目光呆滞。母亲也心疼它,却爱莫能助,只能一边挥鞭抽打一遍吼着催促:死得快点啊!犁完这点再休息啊!
而有时候可能是又累又饿,老牛便会一边拉着沉重的铁梨一边回头吃着田埂上的杂草,身后是猛烈的竹鞭子抽在屁股上啪啪的响声。为了阻止它贪嘴,人们不得不给它嘴上套上一个竹编的口厘。每当黄昏时分收工后,老牛肩膀上还未愈合的伤口又会再次皮开肉绽,渗出丝丝血迹。
辛苦一天后,母亲也早已累坏了,接下来她还要准备家里的晚饭。一般情况下是由我在厨房里帮忙,哥哥会负责把水牛牵回远在隔壁村的牛栏。因牛栏在幽僻的山脚下,离家又远,哥哥有时候便会威逼利诱的和我交换工作。我从来都胆小,又很怕隔壁村里的大花狗,那花狗异常凶悍,路过它家简直就是噩梦。我曾不止一次在它撕牙咧嘴的追击下吓的魂飞魄散,哭破了喉咙。有时候为了避开它我不得不绕远路翻过旁边的小山包才能回家。
冬天,是水牛最幸福的季节。
因为是农闲季,学校也放寒假,我唯一的工作就是和村里的娃一起去放牛,村里大部分牛都会汇聚在一起,成为相互熟识的朋友,见面也不再怒目相对,还会在田野里追逐打闹,或共同对付隔壁村的大母牛。而我们这些放牛娃也能开心的在一起烤番薯、赌一毛钱一把的纸牌,或玩田野枪战的游戏,满大田野的躲藏,直到太阳下山才赶着肚皮早已经撑的滚圆的牛群意犹未尽的回去。
有时候玩开心了还会骑在牛背山,让它一边摇着自己鼓鼓的肚子一边驮着我一路高歌。这时候的牛背太宽,我的小腿搭在它滚圆的肚皮上死死的撑开,骑着真的不怎么舒服。
有时候因游戏玩的太投入,老牛一路吃草竟然独自跑到山谷的尽头去了,任凭急得直哭的我怎么找也找不到,最后只能哭喊着回家,告诉母亲弄丢了牛的事实。可是天已经黑了,母亲也胆小,冬天的山里阴冷的可怕,即使拿着手电筒也照不亮眼前的山林。但牛是必须去找的。
母亲把我训斥完之后只好硬着头皮匆匆出门去,冬天的夜风呼呼的吹,我和哥哥只能关好门窗在家里等着母亲回来。
或许是老牛自己也忘记了天黑的事,等它发现时已经迷路在了一个自己也未曾到过的山谷。它肯定会仰着头寻找自己的牛朋友,用偌大的鼻子闻着它们身上沾满的牛屎的气味。谁知道这老母牛也胆小,听到母亲的叫唤后便循着声音从山谷里走了出来,眼里露出欢喜的神色。见是母亲,它便得意的用它巨大的牛角撩拨了两下路边的灌木丛,然后似笑非笑的看着对它絮絮叨叨个不停的母亲,头上顶着一团不知名的干草和泥巴。
我和村里的放牛娃总是一起出门,有时候去山里,有时候也去水库边的荒废果园里。冬天的草已经很浅,只略微高过手指的厚度,如果地方不够大,一群牛是吃不饱的。尽管它们的牙齿非常适合啃食这种浅草,可也经不住我们天天的来。
说来也很有意思,我和村里的牛童关系很好的时候,牛群是很和睦的,每天下午见面都会相互打招呼,或是摇晃一下他们粗壮的大牛角,或是用鼻子发出尖尖的叫声。牛栏里大都是阴暗潮湿的,它们每次从那黑屋子里出来见到朋友后都很兴奋,甚至会相互调戏一番。
水牛是很好斗的动物,如果长时间没见面,它们之间很容易陌生,“以武会友”是常有的事,不过也就是点到为止,但打斗却很认真,架势浩大。它们仰着高高的头颅相互瞪着眼珠子,有节奏的迈着交手前的步伐,鼻子里不停的发出挑衅的声音。有时候不等裁判下令,双方的牛角已经猛的撞在了一起,顿时狂风大作、尘土乱飞,不过一两个回合便胜负已定,败者落荒而逃。
有时候相互间仍旧高高的仰着头颅,尽可能的抬高自己锋利威武的牛角,想通过这气势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效果。对方果然感受到了这盛气凌人的威势,仅仅几次对眼便败下阵来。
有时候也会碰上打群架的,双方在陡坡边互不相让,结果我家的老牛首先和对方交上了手,自己阵里的牛群却一哄而散,可怜了我家的老牛,混乱中和对方的第一战将缠斗在一起。本以为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战斗,不想老牛硬是用自己年近花甲的身躯和年轻力壮的对手大战十几个回合仍不分胜负,甚至一度将对手逼到了陡坡边沿。可谁知场上形势随即逆转,对手凭借出色的耐力和爆发力突然一个虚晃,并抓住有利战机和老牛换了个身位,老牛体力渐渐不支,而对手却越战越勇,老牛被反逼到了陡坡的边沿,大势已去。
最后,老牛被对手一阵猛攻,被掀翻后摔下陡坡,遗憾败落。它挣扎着站了起来,喘着大气,却虽败犹荣。而他的对手此时高高的站在陡坡上意犹未尽,用胜利者的眼神看了老牛一眼后便扬长而去。
事后我心里总是告诉自己,老牛廉颇未老仍旧能战,陡坡之战它只是差一点运气而已。
牛群的关系好坏总是随着主人的关系好坏而变化,小时候的我生性偏执,容易和其他放牛娃吵喉舌,然后就是长时间的不再和他们说话,以往亲密的眼神突然就变得充满敌意。而我放牛的热情也随之消失无踪了。
对于我们那个年纪的孩子,和一群同龄人去放牛是件幸福的事。反之就很不幸了。不管我愿不愿意,水牛是一定要出去活动活动的。
那时候和所有别的孩子一样,我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放牛,时间都是约定成俗的,即使闹翻了也不会改变更不能改变,因为在母亲做好早饭之前就得回去吃饭,老牛的早餐时间一样很规律。
当老牛从牛栏里出来,看见往常还亲密的朋友时,顿时却像遇见了陌生的牛群,扬起了它威武的牛角,鼻子里发出尖尖的挑衅的声音。我因和对面的小主人已不说话,便使劲拽着牛绳试图将它们分开。有时候它牛脾气上来了任凭我怎么拽也拽不动,只好放开手让它冲上去。一番对垒后往往败下阵来。
春天,是水草丰美的季节。
丰美到什么程度?丰美到我随便在家门口附近找条小溪或者田埂,一下午下来也能让老牛吃到肚皮滚圆。
有时候我真的担心再让它吃下去迟早要把肚皮撑破不可。可令人吃惊的是第二天它总是肚皮干瘪的出来,一副饥肠辘辘的可怜相。后来才听长辈说,这些牛白天只管往肚子里塞草,咀嚼的时间也没有,而到了晚上它们无聊便会开始反刍,就是把肚子里的草重新吐出来进行深加工然后再吞回去。难怪我每次中途路过牛栏看它,它总是在不停的咀嚼着嘴巴。
每当我独自一人的时候,我总是兴致全无,无非在村里随便找条溪流或是山脚便和老牛在那来回呆上一个早晨或一个下午。到处都是茂盛的草藤,倒实在不用担心老牛会不够吃。
春天也是个蚊虫苏醒的季节,尤其在水源附近,处处都是凶猛的斑蚊和牛虻,还有成群吸血的苍蝇。老牛虽然吃得过瘾,却不得不不停的煽动着两只耳朵、甩动着尾巴,以驱赶那些烦人的蚊虫。它用它长长的舌头一卷一卷,从草丛中拽扯出一大把鲜草挂在嘴上,然后抬着头悠闲的慢慢吐进肚子,美美的享受它们鲜嫩的味道。自己吃饱的同时,也喂饱了那些虫子。不管是苍蝇还是牛蜱子,或是那些拇指般大小的牛虻,这时也都拖着滚圆的肚子心满意足的离开了。
牛蜱子倒是常年在牛身上的寄生虫,它们喝饱了牛血哪也不去,就叮咬在老牛的大腿内侧和自己的一家老小唠唠家常。牛虻就不一样了,那些大虫子也不知道是从哪个山角旮旯来的,总能找到我们的位置,一直围着老牛飞舞,尽量的躲避着老牛凶狠的尾巴,若被它抽中是活不成的,掉进水里就成了鱼的粮食。它们找准时机后便死死的贴了上去,任凭老牛抖动着身体它也不下来。老牛也是厉害,它可以局部高频率的晃动肌肉,有时也能把牛虻震飞的。除此之外,就只有靠我了。
因这牛虻很大个,像极了一些小个的蜂鸟,虽然我那时并不知道蜂鸟的存在。但这么大个的牛虻也让人好奇,总想看看它们肥胖的身体是怎么飞起来的。加上也关心老牛,便帮它除之而后快。窝着巴掌下去,总能将那些忘我的吸血鬼活捉下来,折磨它一阵后往往就是拔掉它的翅膀丢进水里,任其自生自灭。不远处的山上开始传来猫头鹰的噜噜声,这才发现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
等我上初中后,母亲也跟着父亲出去外面打工了,没人在家种地,自然也就不用牛了,而我年少时唯一快乐的故事也因不用放牛而结束了。
后来,可能是老牛真的老了,也可能太爷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听说是他亲自把老牛偷偷卖掉的,一众子女无不因此咒骂太爷,然而已经无济于事,老牛终究是离开了我们家,留下了空荡荡的牛栏黑屋。
多年过去,老牛默默的眼神开始在我脑海里越来越模糊,而我永远不会忘记的是那些年我们相互陪伴的快乐时光,以及我只为它操心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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