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没有个性者的救赎(4)
8 “闹闹的意思”
筱琴独自回到了寝室,现在里头空无一人,室友们大多不是忙着迎新生就是社团招新的事儿。她虽然也是一个社团的社长: 从她弟弟走后,她组织创立了一个叫“新世界”的社团;但他们社团特殊,每年只招有缘、有想法和独特个性的少数人员加入,现在社团内只有六个成员。
她走到阳台处,站定了一小会儿,拉上窗帘,仅留一点点光线透进来。躺到床上,身子轻轻地靠着墙壁,双手搭放在大腿上;脑子里一片空白,心里,却是一阵一阵的翻腾,呆呆地,不知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要干什么——整个世界,仿佛空了……
这时,筱琴的目光鬼使神差地转向了身边的一只玩具狗,外形似“雪纳瑞”犬,神态纯粹,仿佛初生婴儿般好奇地看着这个世界,简单却异常有神。
岳勋生前喜欢养狗,和她养了一条小型雪纳瑞,唤作“闹闹”,和小勋的关系极亲密——白天一起玩儿,晚上一起睡。
一年后,“闹闹”因为车祸离开了小勋。
在给“闹闹”安葬的途中,小勋画了一幅素描画,笔法简单,却如实反应了他内心的纠结、无助还有最后的希望: 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小男孩,正向一只远处狂奔而来、吐着小舌头的巨萌“雪纳瑞犬”招手,同时,扭着头、欣喜地看着旁边的一个女生——一个面露微笑、衣着淡雅的女生。整幅画除了三人间隐隐构成的一个等腰三角形,其余部分被精细地涂成了灰色,好像在一个幽灵地界一般。
在那次行车途中,他只说过一句话:“我和’闹闹’是生活伴侣,我们彼此的相互所求都极纯粹,但他给我的,远远超过我给他的。他爱我,我也爱他。有时候,人有了意识,复杂不堪的意识,却失了情感。这方面,谁都比不上‘闹闹’。”这几乎是绝望之词。筱琴也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有时候,只有当人真的孤独,真的感受不到需要的温暖,才会对动物异常欢喜。
小勋从小几乎是一个人长大的。他妈妈于彤阴差阳错生下了他——对于一个年轻的女硕士来讲,她不想让一个孩子毁了自己的事业、爱情还有追求,她衣着时尚优雅,每天都会禅修悟道,也忙于自己创立的事业,唯独不愿意抽出哪怕一点时间去陪陪小勋。十几年她所做的,只是用大把的钱去填补一个对钱并不敏感的黑洞——他想吸收一切,却单单除了钱。
而“闹闹”给了小勋一辈子渴望不可及的,在能看见小勋的地方,它永远跟着、粘着、闹着,偶尔卖个萌、吃个醋、耍个脾气……所以,当小勋拿着于彤送给他的圆环玉佩哭的时候,“闹闹”也在,只是它不懂,为什么小哥哥拿着那个东西会这么伤心,它只是伸出一只脚掌柔柔地蹭蹭小勋,萌萌地看着他,不久小勋便会把他抱起来又闹又玩。
有一阵,筱琴几乎觉得小勋像变了一个人,十足开朗、可爱的坏小子,她觉得“闹闹”简直是天降之物。
而“闹闹”的离开让一切重回原样,她永远都记得那天。
当时小勋和筱琴正过人行道穿马路,忽然听到汽车急刹车的声音,两人本能地转身,只看到一辆车停在人行道中间,轮胎下压着一条小狗,在众人杂乱的喊叫中,车子倒了几厘米。这时,两姐弟终于看清,那是“闹闹”!
小勋像失了魂魄一般走向“闹闹”,当看到它无助的眼神时,泪水如大坝决堤般流了出来,他一把抱起“闹闹”,定定地看着他,身体间歇性地一阵阵颤抖着,说不出什么话、也喊不出什么声。
其实,小勋就像一个拄拐杖的老人,而“闹闹”就是那根拐杖。如今拐杖断了,他的世界,失去了最牢不可破的依靠,他无法想象、也从不敢想,当这一天真的到来,他该如何面对?
看到小勋抱起了自己,闹闹用残存的生命,靠向小哥哥的脖颈,从嘴里吐出了什么东西——是小勋的圆环玉佩!玉佩缓缓落在了小勋的衣服里,他震惊地看着闹闹,眼泪像暴风雨狂泻不止。闹闹吐出舌头,舔了舔小勋的眼泪,这是他最后一次和他的小哥哥亲近……
司机出来后见到这阵势也是吓坏了,不知道说什么,先不说眼前那个还是个孩子,自己还闯了红灯,便很不好意思的说道:“那个……我会赔偿你的,多少都成……”。
岳勋突然抬起头,沉静地说了一句:“不用了……你赔不起!”。说着,拿起闹闹吐出来的玉佩,抱着它走了。
筱琴知道,小勋的世界再一次黑了,而且黑的彻底。她知道小勋的意思,赶忙跟司机解释道:“没事的。我们不会闹事儿。你忙去吧。”
“不行!这里有三万块钱,不嫌少就拿去吧。是我的问题,买点东西安慰安慰那个少年!”司机从包里掏出钱硬塞到筱琴手里,急急忙忙又钻进车里了。
筱琴有点懵,看着司机,也不知道说什么。
司机进车以后朝她点了点头就把车开走了。
等筱琴回到家,小勋正在给闹闹梳理全身的毛发。筱琴没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无法想象也无法体会小勋此时的感受,她突然不知所措。
“姐姐,我想带闹闹回家”
“回家?!”
“回你爸爸的老家、火化、海里……闹闹最喜欢玩水了。”
“好,现在么?”
“嗯!”
“我去整理……”
筱琴隐隐感觉到感到,司机塞给自己的钱是用武之地的。她将钱放进自己的钱夹,收拾了自己和小勋的行装。
在做晚饭的时候,在垃圾桶里,她发现了一枚圆环玉佩,上面似乎有几个牙印,不知是谁咬的,但她确信那是小勋的——于彤买的、小勋从小就带着。
“小勋,这玉佩是你的?”
“不再是了……”
“那不是你妈妈……”
“我没有妈妈……”
筱琴的心咯噔了一下,梗住了,她发现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我想,这是闹闹的意思!”
小勋看着闹闹,想着今天早上它还起来给自己“洗脸”,在自己身上一顿骚扰直到他说“好了好了,吃早餐”这才罢休。一想到,早上再也没有那顿骚动,再也没有那种送行时的不舍、遇见时的兴奋,再也没有黑夜的陪伴,心酸、恐惧、不知所措……无数感情在心中翻涌。
9 “我来照顾你”
筱琴眼角泛起泪光,但她知道,于彤不管如何都是小勋的妈妈,于是,悄悄将玉佩收好了。
…… ……
筱琴的父亲筱仲在乡下还有一栋房产,她爷爷奶奶早已过世,房子也废弃已久,只是田产租给了其他人种葡萄,有时也会回来看看。
残败的三层楼房,对筱仲是一段不愿回忆的岁月,但对筱琴恰有一种亲切之感,朴素安静,而小勋也有同感。
他们两在那里给闹闹做了火化处理。
小勋在熊熊的火光下呆呆地看着,只是看着,不知道心里还有什么可想的,因为他无法想象当再次去想些什么的时候自己会陷入怎样痛苦不堪的境地。但眼角却始终湿润着,不时落下几滴水珠,透着火光,泛起阵阵红晕……
“姐姐,闹闹也许是去了一个我们看不见的世界,平行世界。如果哪一刻,我感觉在这个世界已无可眷恋之物,我了却了所有夙愿,我想,就可以去找它了……”
“眷恋之物?”
“是。人活着,不就是有点向往,有点希望,有点不甘心吗?”
筱琴不知道这种话怎么就会从一个15岁的小男孩口中说出来,她心中一阵恐惧,她怕自己快失去这个弟弟了。但她也无力反驳,因为从心底,她是同意小勋的,不仅是心底,而且是情感上的认同。只是她开朗的性格掩盖了一些东西,一般人无法窥见。
但她想着,无论如何也得说点什么开导开导他弟弟,仿佛是一种责任,虽然说出来也会很苍白,但她觉得必须说点什么。
她刚要开口,小勋突然又开始讲了:“其实,我从小就这么想,我到现在也不知道那时候自己的向往和不甘是什么。不明不白地活着,就像很多人一样——做着连自己都不认同甚至厌恶的事情,为了什么?谁不是无时不刻地奔着死亡去的呢,就像闹闹一样?起码,闹闹是幸福的……”
迎着九月夜晚温凉宜爽的微风,依偎在筱琴的怀里,看着在火光中迎接重生的闹闹……这种陪伴、这种场景,小勋感到的,是异常的平静、轻松和幸福。
整个晚上,筱琴都抱着小勋,听着他说了无数有的没的东西。他没想到,一个孤独男孩的心中,藏着那么多对世界、对自己人生的思考,消极却让筱琴感到了巨大的情感认同:因为他们的深层情感是一致的——极度需要爱的滋养,只是性格面具太不一样了。
…… ……
第二天早晨,小勋醒来的时候,筱琴正将闹闹的骨灰装入一个小木盒里。
“姐姐……”
筱琴抬起头,笑着说:“醒了?来,一起……”
小勋起身,揉了揉眼睛,说道:“姐姐,我想看着……”
“好……”筱琴看着小勋说道。
不一会儿,她在口袋了摸索了一阵,拿出了一个戒指,这个戒指头上有一个空心机关,用手在两边扣上、按住两个小突起、向下拖即可打开空心头,里面可以放一些小东西。
“我把闹闹的一点骨灰放在里面了……”。
小勋瞧了瞧,又看着筱琴……
“来,戴手指上!”筱琴将戒指戴在了小勋的左手中指上。
“姐姐,谢谢你!”小勋看着筱琴,他们两眼对视时,仿佛一切都不用言说,便已明了所有的意思和情感。
这个戒指是筱仲死去的妻子留下来的,但筱琴并不知道,以为是父亲给她的。在小勋来到他们的生活中以前,她视其为珍宝,几乎每天都戴着。如今它在筱琴心中已没有当初那么重的情感意义了,但对小勋却可能是有用的,于是在昨天出发前又拿了出来。
等筱琴将闹闹的骨灰都载入小木盒后,小勋还把闹闹以前的玩具都放进去了。她们俩一起将小木盒用高强度胶水密封好,并上了锁,埋在了家后院的桔子树丛下。
“我们去哪儿?”筱琴看着小勋说道。
“三亚,那儿一定很美……”
“好……”
“我们……坐船过去!”
…… ……
小勋是第一次坐船,筱琴也是,他们都喜欢水,喜欢水一漫无际的广阔,永不停止的律动,那是一种使人心中的冲突、不平化于无形的力量。
他们喜欢在甲板上逗留,吹着海风,听着海浪的流动和拍击,看着广袤到占领所有视野的海面,闻着海水清新凛冽的味道,就好像整个身心,都被吸收到这个蓝色、无垠的空间当中,是一种美妙到极致的体验。
在此时、此地、此刻,筱琴搂着弟弟坐在甲板的尽头,两人的心是相互依偎的。
“姐姐,这个戒指是哪来的,好奇怪,不过蛮精致的……”小勋抬起左手,趁着阳光,晃着头观察姐姐给他的戒指。
“是我爸爸给我的……”筱琴蹭了蹭手指,歪着头看向右前方。
小勋一听,放下手,看着远处高飞的鸟儿……
“你爸爸是写书的?我看到他书房里留下了好多书!”
“嗯,以前靠这个赚钱,现在权当兴趣了。”
“开客栈了,我听说……”
“是。好几年了,也就,在我……可能……你来时的那个年纪吧!”
“那就……14岁啦?!一个人怎么过?”
“记得邻居赵阿姨吗?”
“嗯。很亲切的……”
“都是她帮着我的。其实,他走了也好。在的时候也是忙于创作,我还得照顾他……”
“但你想照顾他,不是吗?”
筱琴低下头看着小勋,不知该说什么。仿佛被看穿了一样。筱琴从小自立而且开朗,她确实希望照顾筱仲,心中的期望,也仅仅是父亲的哪怕一点点关注。
“叔叔话太少了……”
“是啊。哪像你小子这么喜欢嚼舌根?”筱琴似乎有点小气愤,可能是被看穿了之后的恼怒。
“你不喜欢吗?以后我就代叔叔照顾你了,姐,好不好?”小勋扭过头来,笑了笑,略带些狡黠的神色看着筱琴。
筱琴看着这小子,以为他在瞎胡闹,又气又乐地用手指戳了戳小勋的脑门说道:“就你小子啊,还照顾我?别给我惹麻烦就是好的。”
“说什么呀,我可以的!我有钱啊,我从小积攒的零花钱快有十万了……”小勋拍了拍筱琴的大腿说着。
“现在应该是十三万了。前几天那个司机硬塞给我三万,还没来得及给你呢。”
小勋并没有接茬,筱琴以为又让他想起了闹闹,正想说几句开导他的话……
“姐,这些应该够供你上大学了吧!”
筱琴听到这里,眼里瞬间涌出泪花……他不知道这个弟弟究竟经历了什么,可以让他感到如此熟悉、如此有共鸣,又是如此深不可测。
“当然够啊,等姐工作了,也要供你上大学,再给你找个漂亮媳妇儿,好不好?”
小勋笑了,眼角略带泪光,狡黠地笑了笑,说道“姐姐,还是让弟弟先给你找个如意郎君吧!”
“小鬼头!”筱琴又戳了戳小勋的脑门。
小勋摸着手上的戒指,“呵呵哈哈……”地笑开了。
筱琴紧紧地搂着小勋,下巴靠在小勋的脑袋上,心中涌着无数感动、幸福和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