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尘》
第一篇 老李
自家酿的白酒,闻着香,酒色饱满时,看着晶莹剔透,酒缸中的酒波动着的是儿时的记忆,这酒也让我回忆起了一个人:酿酒师—老李。
打小家里就有酿酒的习惯,每次都会请酿酒师,但是这酒也只有一个人会酿。。傍晚放学回家,还在农田小路上嬉笑的时候,一股醉人心脾的香味一股脑的挤入我的鼻中,回旋到鼻腔中,吸入酒香时仿佛它是带着味道,于是小嘴巴会不由自主吧唧几下,这时候我就知道,定是家里开始酿酒了,这种香味没错!自家的酒!还是出自老李之手的酒!
冲进厨房,一眼就看见拥挤的小房间里摆满了各种器具,这些器具到现在我也没认全,我也没机会认了。那时老李也不让我认,他还教育我:“读书人要该有读书人的样子,彬彬有礼,谈吐得体,你看看你这犊样,字都认不全,还认我这高档货,边呆着去”。我只能应了一声,看着灶的大肚子中仿佛要把锅穿透喷出的热火,顺着大锅往上架着木头酿酒台,灶旁放着两个缸,一个盛酒,一个盛水。老李喜欢逗我玩,把酒缸说是水缸,说是这缸中的水是烧开冷却的,里面带着酒香味,可以大口喝,当时虎头虎脑的,一听是凉水,当时又是刚从学校蹦回来,可把我渴的不行,立马撅起嘴巴沿着缸大口一吸,当入口的那一刻,我就知道老李在戏弄我,抬头一看,他果真在笑,我气得立马手拍缸沿,大声吼道:老李你个老牛,我要喝醉了晚上就躺你这酒窝子里了!老李站在上酒台的楼梯上笑的合不拢嘴,笑道:“你个瓜娃子,你敢睡,老子就敢把你卖喽。”看着老李的样子,我顿时吓得我缩了下头,嘟起嘴,扛着红脸的小脑袋溜到旁边,等到晚上和小伙伴开“碰头会”时,我要在他们面前对老李进行“批评教育”。
“碰头会”是我们针对组织的,偶尔会有几个“同志”加入,会议的主要内容就是谈论老李,会上有说他是个妖怪,老是神出鬼没的;有说他是无良商家,附近村的几个酿酒师傅都没这么贵,就他老是坑我们家钱;有说他其实是国外的间谍,来我们这踩点来了,好为以后打战做准备。后来说的越来越荒诞,说他是杀人犯,把自己妻儿杀了埋起来,因为害怕才跑到我们这来的,说来说去也都是我们揣测,于是我们就拿定主意,找个周末去会会老李。说的时候大家一致赞成这个主意,可轮到派人的时候,个个眼就咕噜咕噜滴转,跟个精怪似的,“主席”最后闭着眼抬着头指着我:“果子你去,你家跟他走得近,就你去了,你当卧底,我们在外面照应,万一老李要抓你,我们一起上,他打不过我们的,放心!”在他们的推拉下,我被送到了老李家的位置:村尾的角落里,竹林下简单的一层平板房,黄白穿插的墙壁中间有一扇木质门,没有把手,只有一条细绳栓着锁的位置,很普通。但是对于当时的我来,这间屋子就像一扇鬼门关,仿佛里面随时都会有一双手将我拖进去。我往后看了看,用目光咨询下我的“后援队”,当从他们的眼里看到慌忙时,我就知道,出事了他们是靠不住的,于是我跺了跺脚,抓紧拳头,提着小腿往前赶,走到门口的时候,不知怎的,小腿直哆嗦,我试探性的敲了敲门,没有任何动静,心里就开始打退堂鼓了,于是就立马一个转身,疯了一般的往回跑,跑一半时听到门“吱呀”一声,我更是“啊”的一声,双手乱甩,小腿配合着身体一个劲的往前冲,“后援会”一看我一脸惊恐的往回跑,也是和赶鸭子般一哄而散,我在跑前面时看见老李从门里探出半个身子,默默地看着我,还带着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我心中的慌乱便一扫而光,随之便是嗔怒,这个小老头,真是调皮,我又回头对他翻了下下嘴唇,就屁颠屁颠屁颠和“后援会”集合去了。
自打那之后,老李的房子就是我们周末必去之地,我们不再害怕,反而对他屋子里面的东西感兴趣了,每次都是围着他那小平房转,又是趴窗子又是爬竹,那段时间我们习得了了不得的本事。又是一个周末,“董事会”又一次开启,这次除开我们几位“领导”外,还有几个小光头,几个小家伙笑起来还能看见口水在牙缝流淌,他们是住老李前面的钱婶家的孩子,还在上小班呢,听说我们有好玩的捉迷藏游戏,就偷偷摸摸的溜出来和我们一起,我们对着三脑瓜说我们是干大事的,你们准备好了吗,他们仨的老大使劲一点头,牙里牙气的喊了声“干”,音没拖完,就被钱婶发现了,钱婶揪着老大耳朵,一路拽回去,弟弟们都在后面围着钱婶跑,转过墙角还能清晰的听见老大的惨叫声还有两个弟弟的笑声。就这样,“碰头会”又剩我们几个“领导”了,大伙你看看我,我望望你,我就知道事情不对,于是直接说:“小爷我走一趟,你们几个好好支援我。”于是大摇大摆的去敲老李的门,有了前车之鉴,这次我敲门之后没跑,但是心里还是不停的颤动,只听门又是“吱呀”一声,从里面伸出一双手——满是邹纹布满纹路的枯干的手,随后就看见老李龇着满口黄白交加的牙齿冲着我笑,然后用手摸我头,他靠近我时,他的身上充满着一股酿酒时留下的酒香,这个味道让我对老李亲近了很多,想着每次都是他来我家,我却从未拜访过他,心里不知怎的有点不开心,就望着他喊道:“老李,晚上我来你家恰饭,好不喽!”老李看着我,愣了半天,突然绷紧了脸叫道:“恰啥,晚上你老爸老妈叫你写作业,别放学了就瞎跑,没大没小!”我立马说:“我跟他们讲过了,今天到你这恰,你说你是不是不会自己做饭?”其实这句话我已经憋在心里半天了,大部分时间我都是看他在别人家蹭吃蹭喝,就觉得他不会自己做,而且极有可能经常挨肚子!老李笑一下,往我身后的“支援会”招了一下手,喊道:“你们几个出来吧,来,晚上来我这吃,我给你们做点你们这辈子都没吃过的东西,保证你们不会忘!”
确实,那晚吃的东西我们一辈子都没忘,至少在老李告诉我们那时什么之前,凭我们几个小屁孩的个性,我们本该是会忘记的。
“老李,你做的什么呀,黑不溜秋的!”
“什么叫黑不溜秋,酱,那时拌东西吃的,这叫酸辣酱!”
“啊,好酸啊,老李你搞醋干啥,我还以为是茶呢”
“别乱碰,你们别在我这乱尝,坐桌上去”
“老李你家桌子怎么这么矮,凳子呢?”
“那个是茶桌,你们别把我上面的茶具给碰到了!哎哟,你这小屁孩,别碰我烟斗!”
“什么烟斗嘛,我们回头去老山家竹林里把小竹子的根挖出来给你做几个”
……….
“来,菜来了,你们瞅瞅,你们看看,你们尝尝!”
“对,这个要蘸着酱吃,这样才有味道,这个酸辣酱往上泼!”
“不错不错,好好恰哦…..老李!老李!加饭加饭!快!他们要把菜抢光了”
一桌菜加一桶饭,十几分钟就吃到底了,吃完一抹嘴,几个小孩才静下心来开始关注老李的房子内部结构,看了一圈之后,发现老李的家装饰的很简单,白色墙上挂着一幅照片—一个棱角分明,英气十足的小伙子,整个平房就两个房间,厨房和饭桌是合在一起,左边是灶台,右边是桌子,靠隔壁房间墙的一侧是他所谓的茶桌,上面放着不知道哪顺来的杯子,房门掩着,依稀看见一张床,那是他休息的地方。老李敲了敲烟斗,笑着对我们说:“怎么样,我这里面没啥好玩的吧,没道士,也没妖怪,就这些,你们几个无聊了,以后天天可以来玩哦,呵呵呵。”我们几个心虚,一个个腼腆的坐在那,我指着墙上的照片,问他:“老李,这谁啊,从哪偷来的啊?”老李转身拿着烟斗,抽了下,瞪了下我,回头冒了一句:“不像我?”我们甩了甩头,把老李气的不轻,他嘟了嘟嘴:“不跟你们讲这个,你们这群瓜娃子,以后要好好念书,考上大学吗,出来别走歪路喽!”老李就这么把我们对照片的兴趣忽悠过去了。
“老李,你做的是什么啊,怎么这么好吃,是不是牛肉?一定是牛肉,对吧!”
“不对,是狗肉,我之前看见有条狗在老李门前瞎晃悠,后来不见了,老李是不是你把狗顺进厨房变成狗肉菜了?”
“哪有哦,这明明是鱼肉碾碎然后揉成团的,我妈做过!”
“是蛇头肉”
“什么?”
“老李在开玩笑吧?”
“哇,老李你怎么这样啊!”
老李把菜爆出来之后,整个房间顿时炸开了锅,一个一个哭爹喊娘的,有几个在那干呕,老李在旁边嘿嘿一笑,指着我们说:“哎呀,瓜娃子,你们现在生活过的这么好,是不知道以前的人有多难受啊,以前我在外混迹的时候,下地下田,身上什么都没有,就一双勤快的手,有次发现一块蛇窝,就四处抓蛇,刚开始还挑剔,只吃蛇身上的肉,后来实在没辙了,就把蛇头给抛开了,煮完后发现确实蛮不错,后来我就发明了这么一道菜,怎么样?不错吧,哈哈哈。”
自从吃完蛇头肉之后,我们心里就有了一层非常深的阴影,这是老李害的,我们晚上做梦都梦到狰狞的蛇头向我们咬来,这也导致我们几个到现在见到蛇就溜的老远。从吃完那道菜之后,老李为了每周有“特色”菜,他会带我们去后山挖草药,挖野菜,捉青蛙,偶尔还会教我们钓鱼什么的,慢慢地我们和老李处的越来越好,他也让我们多看新闻,多学点本事,学会静心,那时候,老李就是我们儿时的生活中占据着极其重要的位置。
对于老李,后来我专门了解了一下,他是曾经基层建设下来的劳务员,被派往我们这一块做劳动宣传的,之后因为各种原因,他放弃了“铁饭碗”,开始了自己的“艰难”之路,他先是被隔壁村的石匠忽悠过去搬石头,后来因为粗心大意把石匠的脚给砸了,便灰溜溜的跑了,隔了一段时间跑到镇里面给药房看店去,趁老板不在的时候,自己私自开药,把病人搞得差点休克,店老板把他骂了一顿,顺便还把他赶走了。无奈,流窜大街的他就开始找广告,实在饿的不行的时候就去饭店厨房顺东西,慢慢的,饭店老板瞧他翻进店里只偷吃不偷财,又拿他没办法,想来想去,就把他介绍给了他的远方亲戚,一个穷的叮当响的酿酒师傅,这老师傅见有了徒弟来打下手,心里也倒是乐意得很,对老李更是倾囊相授,后来老师傅去世了,留下了一间房,一套酿酒设备,还有老李。老李没办法只能自己扛起大旗,只因性格问题,处处受挫,他也开始了无赖生活,村里村外,逢喜事就去,不管人家邀不邀,他都自己找个地方,该吃吃该喝喝,但是吃完他都会把拜访的钱亲自交给人家,随后一拱手,嘿嘿一笑,就去谋划下一家。后来上了初中,听说他被之前的组织找他回去了,一去就是几年,之后再也没见过。
直到大学快毕业,我回家收拾行李的时候,心里想着有个地方该去看一看,便穿上衣服顺着小路往村尾走去,到了之后,发现竹林没了,小平房也没了,四周来回看了好几次,发现什么都没了。原来,听说老李也不在了。我知道,家乡的原味酒也没人酿了,那个味道已经永远的从世上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