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村长》
1
福贵刚走出大门不远,就被人叫住了,他转头看是德胜:“有事?”
“有事。”德胜回道。
“啥事?”福贵问。
“这一届村长你当算了,我退让,给你投票。”德胜直截了当地说出竞选村长的事,这下可戳到福贵的心窝里去了,他正在为这事犹豫。
福贵看德胜歪巴着脑袋笑着,笑得怪模怪样,神情也怪模怪样,口气也怪模怪样。感觉那话背后有话,好像是在说,看你那熊样,不撒泡尿照照,你有啥能耐,把柳树湾变成富裕村,该干的事我都干完了,还跟我争。
德胜听人说福贵准备再次竞选村长,这不是跟他叫板吗?所以他来找福贵。
福贵想,他要画圈,我不会跳进去,于是说:“谁当村长不是一人说了算。”然后叫喊了一声,“大黄”,这时,从柴火垛的狗窝里跑出一条大黄狗,欢快地跑到他跟前,他抬脚踢道:“滚。”大黄狗惨叫着又返回到窝里。
德胜不在意地说:“大黄多乖,踢它干啥。”然后找了个借口离开。
德胜走远后,福贵又叫喊:“大黄”,大黄又欢快地跑到他跟前,他蹲下身子,抚摸着它的头,歉意地说:“踢疼了吧,被人瞧不起的滋味你不懂。”
福贵老伴几年前死了,福贵就把大黄当做他的伴儿,每天形影不离,一阵看不见,就会喊一声,大黄会用最快的速度来到他跟前,福贵有时想,狗比儿子强,没有白养它。
福贵和德胜是啥时候较上劲的,福贵也记不大清楚了,细细去想,大概也就是在年轻的时候,他们同时喜欢上邻村一个姑娘,都托媒人去说亲,结果谁都没有成,那个姑娘嫁到城里去了。媒人说,那姑娘很为难,其实谁也没看上。
打那儿以后,俩人就较上了劲,老是争村长这个帽子戴,认为这是光宗耀祖,是领导阶层的人物,是土皇帝,偶尔还能跟着乡长到城里参加个会,还有机会跟县长一起照个相,很光荣。
柳树湾姓王的人跟姓李的人一样多,解放前这里也有俩地主,现在他们各是一霸,竞争很激烈,别的姓倒向谁谁就赢。
如今福贵不想再争了,都黄土埋半截了,还争个啥。再说,德胜当村长这几年,在荒山种上了果树,还建了果品加工厂,又修了路,村民们都富了,他也弄不出让村民满意的事,还不如不当呢,就让村民们夸德胜好了,即便把他夸到天上去。
可德胜那怪模样的笑脸,总是在福贵的脑海里晃荡,让他心里不舒坦。
我都不想争了,还跟我较劲,既然这样,不如去争,不争,还以为怕他,你算个球。福贵想到这儿,带着大黄,开始在村里转悠,琢磨自己当上村长后,能再为村里干点啥。当走到村委会门口时,想起几月前在电视上看到的新闻,有个地方的农村,在搞文明村,县领导还给发了个牌子。对了,我要挣一个文明村的牌子,往村委会的大门口一挂,那该多光彩。想到这儿,福贵激动得有些浑身发抖,还有点天无绝路的感觉。
2
深秋过后,一场浓霜把冬天牵来了,柳树湾也迎来了一场小雪。
福贵去找德胜,一个思索半月有余的计划在脑海里已经形成了,这让他精神十足。
德胜正在跟村里王大壮说果品加工厂的事。福贵叫喊着走进院子,德胜的婆娘把他让进屋。
德胜看福贵的神色,根据以往的经验,必定有事,俗话说的好,善者不来,来者不善。但德胜的心里有一个疑问的疙瘩,柳树湾已经让他搞得没啥可挑剔的了,不但村民们夸他,乡长都夸好几次了,福贵要搞,除非搞的还要好,而且还得有把握,否则,他不会自讨没趣。
“有事?”德胜问。
福贵说:“我要争争这个村长。”
这样赤裸裸地说明来意,德胜始料未及,他镇静地问:“你有新点子?能让咱村变得更好?”
福贵说:“我不吃别人嚼过的馒,要吃新的。”
德胜说:“我投你的票。”
福贵说:“我们比能耐。”说完,反背着手走了。
王大壮说:“村长,看俺二叔的气势,恐怕这回你连任不成了,得想个法控制姓朱的那帮,不能让他们跟俺二叔一伙。”
德胜瞪着眼说:“你是怕他当上村长把你这个厂长给开了。”
德胜很自信,在村里比富贵威望高,乡长也支持他。
王大壮是福贵的堂侄子,这个侄子在他的眼里就是只狗,跟大黄一样会舔人的狗,本在城里开饭店,听说果品加工厂要招聘厂长,为了能当上厂长,把饭店转让给了德胜的小舅子,这点猫腻,傻子都知道。
福贵从德胜家出来后,就直接到镇上的熟食店,买了二斤猪头肉。大黄吃得很高兴,很欢势地跟他套近乎,舔舔他的手,舔舔他的脸。就在这天,福贵心里有了那句格言,无毒不丈夫。
福贵搂着狗脖子,浑浊的老泪就在那坑洼不平的老脸上汹涌起来。打自那个想法在他的心上一落脚,他就千万遍地安慰自己,也安慰大黄:
“大黄不是我心硬,真的不是,要不我就不会把你从雪地里抱回来了,当时你腿受了伤,跑不动了,你是又冷又饿昏迷着,就跟死了一样。我想赢德胜,不能让他瞧不起我,我也是没法,他这几年当村长也没有犯过什么错,也不能到乡里告他状.....福贵边说着边把一根麻绳挽个圈,套到大黄的脖子上。
当天夜里,福贵拎着熟狗肉和烧酒,串了好几家。谁要问,啥肉?他就说:“大黄,吃了,补身体。”
一月后,福贵当上了柳树湾的村长。
3
福贵上任半个月,也没开会,也没找人谈话,只是这里转转,那里看看,也不发表啥意见。不过也干了点实际的事,到乡里好几趟。
村里人纳闷着嘀咕,咋不见村长烧三把火呢?咋跟以前当村长不一样呢?有人附和说,村长毕竟年岁大了,烧不动了,只是喜欢戴村长的帽子,有当官的瘾。
福贵对村里的反应自然明知,一个村里住着,谁不知道谁?他只是想从心理上适应一下那种久违的当村长的感觉。再说,偌大个村,上千号人,杂七杂八的事像一团乱麻,他得捋捋。
差不多一个月,福贵有了整顿的眉目,首先要整治王大壮,自从当上果品加工厂厂长后,不把他放在眼里不说,还生出了骄横,利用权力,胡作非为,简直就是个地痞流氓,村里人对他敢怒不敢言,也是因为有德胜这个靠山。
最让福贵愤怒的是,他把外面的女人领到家里睡觉,媳妇气得喝农药差点死掉。思想品质太差,道德恶劣,要整治,必须整治。
王大壮是德胜的人,俗话说,打狗看主人,至少得给德胜点面子,于是福贵又来到德胜的家,这次他拎了瓶药酒,证明他是友好和善的。
“我来,想请你当参谋,要说对村里的工作,你比我在行。”福贵进门就这样说,并把手上的药酒瓶递了过来,“没事,整几口,补补身。”
德胜没有笑脸相迎,很冷淡地接过药酒:“坐。”
福贵为了当上村长,把自己的伴大黄都给弄死了,带着肉提着酒去往村里姓朱姓张的几个关键人家里拉票,没想到,他这么干。此时,在心里说:以为我不知道,你就这点能耐,让我当参谋,我看你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德胜说:“我老了,村里的事不想再掺合了,现在身体也不太好,只能带带孙子。”
福贵在心里骂道:说让你当参谋是抬举你,装啥球,接着开始说王大壮:“果品加工厂是你办的,厂长是你雇的,听人说,他现在经常跟人赌博,就在厂办公室,影响很坏,你说一个厂长咋能在办公室里赌博呢……”
德胜打断道:“你想怎么处理就处理,现在你是村长。”随后又说了句:“大壮可是你侄子。”
“他是我亲爹也不行。”福贵说完,站起身。
德胜说:“你走好,不送。”
福贵边走边想,我不会让你看笑话的,等着看好吧。
第二天,福贵一大早来到果品加工厂,先在厂子里视察一圈后,然后蹲在厂长办公室门前抽烟。两袋烟抽完,时间上午十点半,王大壮总算来了,西装革履,睡眼惺忪。他看见福贵在办公室门口蹲着,感觉不太正常。
他嗫嗫嘘嘘地叫道:“叔,村长——”
福贵起身吼道:“看看现在几点了。”紧接着命令道: “马上开班组以上干部会。现在就开,就在这儿开。”
王大壮的办公室很讲究,真皮沙发,转椅,办公桌上有电脑,电脑下面有玻璃板,玻璃板下面有美女照。
开会的很快就到齐了,福贵盯着王大壮,直截了当地说:“你是不是不想当这个厂长了?”
王大壮没想到福贵会开门见山地问这么一句,一时愣住了,结结巴巴地不知说啥好。早有预感,福贵当村长自己的日子就不好过,这是存心对他,不但不念叔侄的关系,连德胜的面子都不顾。
王大壮回道:“我怎么不想当了?是你不想让我当。”
“看看你那样,厂长不像厂长,吊儿郎当,厂你是咋管的?仓库里的苹果都烂了,还在办公室聚众赌博,不知道马王爷长几只眼。”
福贵想,如果王大壮是自己的儿子,非打他两个耳刮子。王大壮想,如果福贵不是村长就把他赶出去了,就像赶只老山羊。
就在这个会议上,福贵不留情面罢免了王大壮的厂长,让他到车间里干活,降级到工人,又任命了新厂长,还警告他再不学好,就让公安局来抓他进大狱,还说柳树湾要成文明村,不准他搞破坏,抹黑。
4
转眼到了年关。按习惯,村里人都要到镇上办年货。福贵来到家门外,只见三三两两的人不是朝镇上赶,而是到西山坡的菩萨庙里烧香。
这几年信神的越来越多,还有跳大神表演的。王大壮他妈就是其中一个,她跟人说她是转世的观音菩萨,下凡到人间救度众生,经常走南闯北,治病驱鬼,踏坟看宅基,无所不能,真是害人不浅。
福贵看着去烧香的大壮妈,在心里说:生活好了,不发愁吃喝,开始无事生非,闲的,都是闲的,闲了才给神上香呢。他娘的,啥不能信,信神?文明村里是不能这么干的,要坚决把庙给拆了。
冬日的风景很是单调,一切都显得死气沉沉,太阳也是一副不死不活的样子。树上有几只乌鸦叫个不停,让福贵烦闷,这样的心情,促使他决定把庙里的菩萨像给拆了,办个学习班,让村里不识字的人弄到一起,再找个老师。文明村里不能有文盲,要扫盲,必须扫。
福贵去找村里教过书的刘秀才,在半道上看见刘秀才跟德胜在柴垛边聊天,一人怀里抱着个热茶壶,享受这温暾暾的太阳。
德胜的小孙子在德胜的身边打转转。德胜说,给爷爷捶捶背。德胜的小孙子就给德胜捶背。望着眼前这一幕,福贵有些伤感。心里想,何苦呢?要当这个村长,给自己上枷锁,白天想着村里的人和事,夜里还睡不着,为了这个村子,把大黄的命也搭进去了。
可既然干了,就硬着头皮干,还要干好,叫别人看不成我福贵的笑话,尤其不能叫德胜看了笑话。福贵低头一摇,待再仰起头,就成了一脸的笑。
福贵真诚而羡慕地说:“这就是两个神仙,看你们多自在。”
德胜表现出热情,他扬了扬手里的茶壶,说:“来,尝尝,我刚泡的,上等的毛尖。”
福贵摆摆手拒绝。转向刘秀才:“我找你有事。”
刘秀才名叫刘奇山,他原是镇中学的老师,刚退休那阵,他总是皮鞋擦得锃亮,穿着中山装,风起扣扣得生紧,稀疏的灰发梳得一撮撮一撮撮,很整齐地呈斜排列。脸也刮得干净,还抹油,早晚都润乎乎的,保持着自己的形象。
柳树湾的人都十分地敬重刘奇山,亲切地管他叫刘秀才,毕竟村子里就这么一个文化人,是个稀罕物。这也说明村里人还是知道有文化的好处,既然知道,这学习班就好弄。福贵信心很足。
刘秀才是公办教师,每月都有退休金,风雨无阻,旱涝保收。所以,他在村里很有一些优越感,仰着头走路,总摆着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村里人也不介意他的傲气,碰见总会跟他打招呼,不管他是否回应。
虽然说,刘秀才在村里有优越感,可到了城里就会有自卑感,会遗憾那些年的学都白上了,大学毕业后应该在城里教书,应该娶个城里姑娘,应该在城里安家,这才符合自己的身份,那才是自己的人生。硬被母亲给拽到了柳树湾,娶了个没有文化的老婆,生了一堆娃。但会想自己是城里人,他只是在柳树湾采菊东南下,想自己就是诗人陶渊明,说话的时候,有普通话有地方音,搭配得当,偶尔还会吟几句诗。
刘秀才退休后,也会到地里干些农活,日月一久,脸也被日头晒得黎黑,整齐的一撮撮发也被风吹得东倒西歪。也慢慢不再想自己是城里人,终于融合到了村里。现在会端着饭碗,往柴火垛上一靠,也不嫌地上脏,也不要吃相。大家都说他不讲究了,福贵也这么看。
刘秀才瞧不起不识几个字的福贵,他欣赏德胜,因为德胜有几滴墨水,还知道些历史人物故事,因此他会找德胜唠嗑。
“找我啥事?”刘秀才一脸不屑的表情。
福贵低声下气地说:“ 我一直敬佩你这个文化人.....”
“别给我戴高帽子,有事就说。”刘秀才打断道。
福贵说:“我想给咱村里办个学习班,也就是扫盲班,你当老师咋样?”
刘秀才叹着气说:“吃了一辈子粉笔灰,不想再上讲台了。”
福贵一脸真诚地说:“为了咱村好,我求你,不行我给你跪下。”
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德胜感到惊诧,福贵啥时这么给人低三下四过?他想,我再不张口,就不配是他的对手,虽然他再背后搞下三滥的动作,我输了,但那也是他的能耐,我李德胜算是服了,他对刘秀才说:“干吧,福贵也不是为了自家的事,也是为村里好。”
刘秀才说:“办学习班,说得轻松,连教室都没有,办啥子?”
福贵说:“这个我早想好了,把学习班办在菩萨庙里。”
德胜插言说:“你不怕那些信男善女吃了你?盖庙的时候,他们都集了资。”
福贵说:“邪不压正,今我就派人把庙里的菩萨像给砸了,看谁敢拦。”接着又跟刘秀才说:“这事咱们就说定了,过几天就开学。”
刘秀才想拒绝,嘴巴张了张又合上了。
这时,有人叫喊道:“爹。”
福贵转头看去,只见大儿子喘吁吁站在大门口,一副惊魂末定的模样,像是出了大事情。
福贵气咻咻地骂:“喊个啥,你爹没死。”
老伴去世后,福贵就跟着大儿子住,但生活并不如意,大儿子跟大媳妇总是生气吵架,大儿媳就会带上他一起骂,大儿子也不敢动她一指头。在福贵的眼里,大儿子就是个窝囊废。媳妇生气回娘家,还总让他去叫,一张老脸丢尽,在亲家面前就像犯了罪。
福贵跟大儿子来到一个柴垛前,见周围没人,才悄声说:“爹,大壮出事了,在城里被公安局给抓了,是当嫖客给抓了。公安局说要罚五千元,还说,叫村长拿着钱领人,二愣子到家找你,我听他说的,当时他们俩在一块,二愣子没干那事。”
福贵说:“狗日的,就是不学好,把我的话当耳旁风,出事了,这时候找我干啥,这丢人败兴的事我不管。”
大儿子说:“爹,你不管谁管,二愣子不敢去找大壮的媳妇说这事,人家公安局说了,三天内拿钱领人,还问乡长是谁,村长叫啥......”
福贵打断说:“你先回去,告诉二愣子,明早进城。”
福贵仰脸望天叹息,这事要传出去,村里人会说我这个村长咋当的,影响柳树湾文明村的牌子,乡长会翻脸不认人 ,摘掉他村长的帽子戴到德胜的头上。
福贵心里沉甸甸回到家后,又开始琢磨怎么跟大媳妇开口要五千元钱。
5
天空很晴朗,有几堆云,缓缓移动。路上几乎没什么行人。二愣子像一只冻麻雀似的缩头缩脑地站在路边,远远地见福贵急着步子来了,脸上挤出笑,想说几句感激的话,看福贵不搭理他,就悄没声息地跟在他身后,在路上截下班车到了县城。
福贵和二愣子进了公安局,一看到办公楼上那硕大的国徽和处处弥漫着的庄严气氛,福贵的腿就有点发软,一见到一脸威严的公安人员,身子不由自主地缩小了一截,说话也没了底气。
“你是家属吗?”公安人员厉声问。
福贵挤着笑脸:“俺是村长,也是他二叔。”双手敬上去一根烟,被人家挡开了。
公安人员又问:“你这村长是咋当的?把村民管成了嫖客?”
福贵一时不知道该做何回答,佝着背,耸拉着头,双手端着,可怜巴巴的样子仿佛他是嫖客。
“钱拿来了?”公安人员接着问。
“拿来了。”福贵说。
“钱拿来了就好,不过,我可要警告你,你把你的村民管牢了,下回要让我们再抓住,就不是罚款的问题了,扫黄打非国家很重视,下发有文件,严着呢,不是在吓唬你。”
福贵说:“下回再被你们抓住,你就判他狗日的十年八年。”
缴罢罚款,候了大半天,大壮才出来。
大壮一脸不在乎的表情,点上一支烟,吐出团烟雾说:“我是头一次。”
福贵朝大壮脸上吐了一口唾沫,骂道:“不学好的狗东西,你还想有下一次,叔求求你学点好吧,别再给咱老王家抹黑......”福贵呼哧呼哧喘了一阵粗气,又骂了几句解恨的脏话。示意他们该干嘛干嘛去吧,独自朝县政府走,他要看看县政府。
县城终归是县城,宽马路,高楼房,很稠密的人,城里的女人更是受看,脸上涂抹得白白的,嘴唇涂得红红的。城里的空气却不好闻,有一股说不出的怪味道,既没有庄稼的清香,也不如猪粪鸡粪闻着亲切,可乡下的人一有钱都朝里奔,真是怪事。
福贵一面走着一面想着,不由自主又想起大黄,唉,我那可怜的大黄,我若不当这村长,柳树湾那个人不敬重我?我一当这村长,我倒变成孙子了,杀了自己心爱的大黄巴结村里的人,我何苦呢?为五千元罚款,欺骗媳妇说是投资到工厂,将来分红利,如果知道我撒了谎,儿子会受大气。福贵的情绪有点低落。
县政府在县城的东侧,这儿宁静多了,不时有小轿车开进去,开出来。伫立在县政府的大门外,福贵的耳畔就响起了电视上的话,搞精神文明建设,评文明村,是一项社会工程,各地都要层层搞.....福贵虽然还没接到评文明村的通知,但他想乡里县里一定要评的,电视上都说了,能不评吗?憧憬着若干日子以后,将要从这里走出一位领导,亲自给柳树湾授文明村的牌子,福贵激动得热泪模糊了视线。
夜漆黑,没有月亮,只有稀稀拉拉几颗星星。福贵抄小路回家,小路两边是田野,自从分了责任田,东边一镢头,西边一镢头,年年月月,责任田加宽了,那路却越发的狭窄了,凸凸凹凹,活像一头瘦驴的脊背。
福贵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感慨着人咋变得越来越自私,蓦地,他发现前面有个黑桩在徘徊,一会晃到路东,一会晃到路西,福贵愕然地吸了一口凉气,他想到了鬼,只觉得头发一根一根地竖起来,他迟疑了一下,稳了稳神,娘的,这年头人比鬼可怕,鬼有啥怕的,坚定地走过去,待靠近那个黑桩桩,福贵就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原来是大儿子。
“爹,我等你呢。”大儿子慢声慢气地说。
“噢.....”福贵只觉得喉咙发堵,鼻腔发酸,眼睑发热,问:“你担心那五千元?”
“爹,咱就说投到果品加工厂,分红利。”
“要是露馅呢?”
“到时再应对。”大儿子拉起福贵的手,父子俩相依着一径回村。
6
农历二月最后的这一天,没人知道是个多事之日。一连串出了几桩事。福贵家后院起火了。五千元的事大儿媳知道了,大儿媳坐在院里哭天抹泪,指桑骂槐:“我喂只鸡还下个蛋呢,天天伺候着你吃喝,你拿我的钱给大壮交罚款.....”
儿子双手抱头蹲在墙角,长吁短叹。福贵把手搭在儿子的肩上,想安慰儿子几句。谁知儿子瞪着眼睛,愤怒地说大壮的媳妇跑到家里来骂了半天,说福贵纵容大壮嫖娼,二愣子可以证明,此时大儿子怪他不该管闲事。
福贵长叹一口气,走出家门,一时感到很孤单,很无助,不知该到哪儿去,最后决定到老伴的坟上看看,给她唠唠,说说自己的委屈。
就在这个时候,以大壮妈为首的几个搞迷信的娘们去了西山坡,把学习班“砰砰叭叭”地给砸了,牌子砸了,讲桌也砸了,一边砸一边骂着。动作要比福贵带人砸菩萨像还大,如果不是石头砌的墙,房子都会给拆了。
大壮妈还不解恨,又去找乡长告状。
乡长、德胜、大壮一搭儿从德胜的家里走了出来,乡长喝了酒,满脸通红,走路趔趔趄趄。德胜和大壮一左一右地站在乡长的身边。德胜特意把乡长请到了家,说是村里有大变化,让来视察。
大壮妈几个一见乡长,跑过来,齐刷刷地跪在地上,喊:“乡长,你可要给我们做主啊,福贵在村里胡弄......”
很快,福贵被大儿子找到,并来到了乡长面前。
乡长批评道:“老王,你看看,看看,这是咋搞的,把村里弄得这么乱?”
福贵讷讷地说:“乡长.....”
乡长又说:“村里早就有人给我反映你了,说你不务正业,说你瞎胡乱搞,说你,不说了,太多了,你这村长咋当的?”
福贵一时哑口无言,去望德胜,德胜正朝他怪模怪样笑着,大壮也笑得怪模怪样。
这时,德胜开口说:“乡长,福贵也是好心,他想把柳树湾弄成文明村呢。”
乡长说:“啥?啥文明村?我咋没听说呢?谁说要评文明村了?我去县里几次开会,都没有说过,你胡搞个啥?”
福贵的眼睛瞪得极大,看着乡长,难以置信,乡长怎么会这么说。
乡长继续说:“你应该跟德胜取取经,他比你有经验......”
“我们要求换村长,乡长如果不答应,我们就去城里找县长。”大壮妈几个在一旁叫喊着。
乡长安抚完几个人后,又撂下几句承诺,就坐着那辆代表着身份权力的小轿车离开了。
福贵蒙头蒙脑地走出村,走到一片麦地,他感到疲惫, 就一头倒了下去,躺在土地上,任凭浑浊的老泪在脸上狂奔。
在福贵的身后,一直有一个人在跟着他,那个人是刘秀才。刘秀才挨着福贵坐下,掏出手绢,擦着福贵脸上的泪说:“村长,人心太复杂了!”
福贵面对青天白云,声嘶力竭地喊:“我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