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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美人萧阳》(上)

2020-01-21  本文已影响0人  邓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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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那一年,19岁的萧青在我们“门桥三杰”的心目中,完全可以用“风华绝代”来形容。她住在门桥路28号104栋。门前约五十米处,有一棵石榴树。石榴树上结出来的石榴永远都是酸的,所以它作为石榴树的作用早已名存实亡,取而代之的是我们三愉快的攀爬。

一到夏天,我们就轮流把自己挂在那棵果树上,盯着104栋的方向,等着萧青从家中出来,从树下经过,从远处消失。

萧青有一个妹妹,叫萧阳,比她小3岁,脸蛋没怎么长开,瘦瘦的,屁股没有屁股,胸没有胸,发育没完全。但她特爱装大人说话,总是扬着一张小孩脸,跟我们聊她们学校谁谁谁堕胎谁谁谁割腕等各种奇闻异事。

我们打台球想要找女孩撑场面,头一个想到的就是萧阳。因为她特别仗义,每次都能从学校找来几个跟她打扮差不多的女孩,一水儿的开得起玩笑,荤素都不带甩脸的。

美中不足的是,她们都太小了。虽然穿着露脐装,染着小金发,像模像样的涂着眼影,涂得还特艳,像彩印时糊了颜料的年画娃娃,叫人一时无法分辨到底好看还是瞎闹。16岁的姑娘还不能称为姑娘,只能称之为未成年。已经快满18岁的我们,平地生出一腔老成,完全没有兴趣跟她们这帮小孩玩什么早恋。我们有一个迫在眉睫需要解决的大问题——告别处男身。

萧阳的姐姐萧青并不是完成这项伟业的绝佳人选。她整个人看起来过于理想,理想得几乎不可能实现。

现在回头想想,年轻那会儿我们曾经拥有过多么优良的品质——我们经常把不可能实现的事情,通通当做完全可以实现那样去努力,而且不设任何退而求其次的选项。

朱一龄和我争夺了好长一段时间的萧青的追求权。主要的争夺项目是打台球,谁赢了谁追。好像赢了的那个人一定能把人追到手一样。我们从三局两胜,打到五局三胜;从五局三胜,打到十局五胜;从十局五胜,打到两个人在扯皮。终于扯出了高下,朱一龄赢。

“真没劲儿!”我哀嚎。哀嚎的同时把球杆甩在球桌上,声音一定要响,动作一定要帅。

朱一龄却犯了愁:“你们谁帮我写封情书?”

我转而大笑:“哈哈哈!没想到吧!朱一龄,你败在了没文化上!”

我从屁股口袋取出一封现成的情书,丢手绢一样扬着它围着桌边转。

朱一龄只好扑蝴蝶一样扑我手中的情书,嘴里喊着:“你给我看看!韩浩,你站住!你给我看看!”

坐在一旁围观的萧阳和张津,一个抱胸,一个傻乐。他们在我们比赛之前打了个赌,“门桥三杰”的规矩是,凡是比赛都得打赌。张津赌朱一龄会赢,萧阳赌我会赢。结果萧阳输给张津一盘周杰伦磁带。那还是个听磁带的年月,两年以后,也许只用了一年,时代就完成了磁带到cd盘 的转换。

萧阳抓住朱一龄不会写情书的重点,感觉事态有了转机,她在我和朱一龄相互追逐的空挡,插播一条建议过来:“喂!你们干脆再打一局,谁赢了情书归谁!”

“凭什么啊?这是我写的情书!”我一时参透不了她的好意。

“笨死了!你赢了就以你的名义送,你输了就以朱一龄的名义送。你重新获得一次翻盘的机会,朱一龄增加了一次白拿情书的机会。这不是两全其美吗?”

后来,我又输了。情书归了朱一龄。

我越想越觉得,这一定是中了萧阳和朱一龄的圈套。萧阳为了洗脱罪名,把我带到音像店,当着我的面,取到周杰伦的磁带,付了十八块钱,一边把磁带装进书包一边对我说:“看到了吧?我坑你有什么好处?我这边还赔了十八块大洋呢!见过这么玉石俱焚,两败俱伤的坑法吗?”

“真没劲儿!我还以为你们赌得多大呢!敢情一共就18元?了不起!”

“我可是小孩,我还在上学呢!这些钱还是我好几天不吃早点攒下来的,你以为大家都跟你们这些辍学校外生一样,没事就跟父母说你们想创业,需要万八千的启动资金什么的。呵呵!”

“哟哟哟!这会儿承认自己是小孩了?我们是真想创业。不如你也别上学了,破学有什么好上的!跟我们开个理发店什么的,我们剪头发,你做洗头小妹,一个月赚吃赚喝不成问题。”

萧阳笑得很大声,笑得连白眼都懒得翻,直接用大笑来传达对我的鄙视之情。笑完了,严肃的对我说:“就这点出息,还想追我姐?”

许多年以后,我和张津从各自的高校毕业,聚在一起喝酒时,不禁感叹:“要不是当初萧阳孜孜不倦的对我们加以沉痛的打击,我们根本就不会去复读。”

(二)

萧阳后来出落成任何男人见了她,都有可能平地生出一腔情种的超级美人。这是我们没有想到的事。就像我们没有想到,时代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复读机淘汰,随后又以每三年一更新的速度,制造出新的产物,持续打破着上一个听歌习惯。那可真是应接不暇,无比瑰丽的历史时期。

萧阳跟萧青的动人之处完全不一样。萧青带着严重的生理的攻击性。她前凸后翘,肤白貌美,适合给广大单身或不单身的成年男性提供各种不便公开的私人遐想。正因为这样,人们往往不容易记清楚萧青的脸。没有人可以具体描述萧青的脸,只记得那是美的,空泛,没有内容的美。

萧阳刚好相反,她有一种独特的发人深省的吸引力。叫人一眼难忘,叫人一次就抓得住重点。许多人在第一次见到成年后的萧阳时,会忽然在心底产生一些叩问,然后企图在这张美人的脸上,寻找一些莫名其妙,乱七八糟的答案。她作为美女当然也同萧青一样,时不时给男人们提供漫天迷想。但那些迷想最后的结果总是很糟糕,还有可能令人陷入烦恼。那种丝丝入扣的甜和突如其来的痛组合起来的小烦恼。她那双接近世情,又十分纯真的眼睛,传达出来的东西总是模棱两可。像加了糖的烈酒,既打算拥你入怀,又即将拒你门外。假如这双眼睛存心要来一场恶作剧,想要骗你什么,你也就只好束手就擒,由着她骗去,毫无抵抗之力。

16岁的萧阳没胸没屁股,长相模糊,娃娃肥,没有一个人发现她美人的潜质。除了张津。有一天他在课间突然问我:“你觉不觉得,萧阳比萧青更漂亮?”

“什么?我没听错吧?”那时我和他正在复读,我被一大堆习题搞昏昏沉沉,猛的听到他跟我聊女人,头脑立刻活跃起来。

“你仔细想想,她的身形多条啊!比例多好啊!踮起脚尖的样子,像一个芭蕾舞演员!”

我努力的将弯腰驼背小太妹形象的萧阳跟优雅高挑的芭蕾舞演员联系起来,几秒钟之后,联系失败了!

“我只能说你的想象力太深厚了!要不就是你母胎审美就有问题!”

张津便不再跟我做进一步讨论了。有很多次他和我在数学题上起了分歧,只要他有坚持的答案,坚持到了一定程度,就不再跟我继续讨论,一副坚持自我与世为敌的样子,显得固执而寂寞。

从一开始,张津就是那样固执而寂寞的,不被人认可的,喜欢着萧阳。

(三)

萧阳把周杰伦磁带交给张津的那天下午,所有的情节发生得都像是注定要摘入史册。

我,张津,朱一龄,“门桥三杰”齐聚一堂,站在游泳池边排成一字型,正打算来个集体落水,忽然被萧阳喊我们的声音拦腰吸引了过去。

萧阳和萧青姐妹俩,穿着我们梦想中的连体泳衣,自带光晕的朝我们一步一步的走过来,像拍一部主题为泡妞的音乐录影带。我们三人傻傻的看着,目不转睛,猝不及防。那时我就有一种感觉,那一刻,一定是我们“门桥三杰”这一生的黄金时刻。

萧阳扬起手中的荧光色的防水包,冲张津喊:“喂!磁带给你买到了!够意思吧!”

张津想迎上去,却被我和朱一龄拉了回来,我们可不想被他破坏萧青朝我们徐徐走来的动人画面。

萧阳逗着张津:“怎么?不要啊?那我可扔进水里了啊!”

“别!要!!”张津喊着,手脚分别被我和朱一龄钳制住,不得动弹。

她“咯咯咯”的笑起来,清脆的好听的笑声,荡漾在有回音的游泳馆里。

她姐姐萧青单独走到我们面前,挺着一对成熟的胸脯的问我们:“听说你们比赛打台球,谁赢了就可以追我?对吗?”

朱一龄面红耳赤,冲萧阳喊:“你不是答应我们不告诉你姐吗?”

不远处的萧阳正在做下水前的热身运动,防水袋放在她的脚边。

“那又怎么样?谁让我赌输了,不顺气,反悔了呗。”

萧青说:“但她没有告诉我,我收到的那封情书到底是谁写的。写信的那个家伙,忘了署名。”

她说这句话时,看着我。

我们三人在心里紧急通着口供,最后异口同声的说:“当然是朱一龄写的!”

朱一龄笑嘻嘻的点着头。

萧青皱着眉头扫了一眼朱一龄,沉默不语。

这时,游泳池里发出“咚”的一声,萧阳从跳水板上跳入水中,溅起了千层水花,时机出现的刚刚好,像是专门为我们这边打破尴尬的局面。

我,张津,朱一龄,萧青,齐刷刷的歪着脑袋,看着水底下的萧阳,像只青蛙那样,自由伸展着四肢,心里在想,真野的姑娘啊!

张津取出防水袋的磁带盒。盒子的封皮被拆过了,里面的歌词本也是重新塞进去的。

张津兴奋的沿着池边走来走去的问水里的萧阳:“你听过了?”

萧阳一边换气一边回:“听了!”

“好听吗?”

“还行!”

“你最喜欢哪首?”

“不知道!”

“总有一首最喜欢的吧?”

“没仔细听。”

“要不我再借你几天?你再仔细听听?”

萧阳游到池边,从水里探出头,仰着脸对张津说:“那里头的大部分的歌都在大街上放着呢!我要听,就上大街上听去!你该不会嫌我把你的包装给拆了吧?我这人只要一看见包装就想拆,手痒!不是故意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送给你都可以!”

“用不着!我对音乐不感兴趣!”

萧阳在水里做了个转身,利落的,像一条飞鱼,直线游走了。

我突然意识到整个游泳馆的局面不大对。朱一龄跟在萧青的后面不停地搭讪,张津追着萧阳一直聊天,剩下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在池边压腿。

我冲他们喊:“你们也太不仗义了吧!一个个成双结对的,考虑过我的感受吗?我一个人在这里抽筋呢!我需要关心!!”

萧阳在水里潜着,一点也没有听见。萧青铁了脸,严肃的说:“谁跟他是一对?朱一龄,你别缠着我了,我有男朋友了!”

“谁啊?”朱一龄急了。

“管得着吗?”她抛下朱一龄,下了水梯,泡进了游泳池里。

(四)

萧青嫁给朱一龄那一年,我和张津刚刚大学毕业。婚礼上,没有见到萧阳。

萧阳的故事在门桥路28号的周边衍生出许多个版本。有人说,她没有考上大学,心情郁闷,在网上认识一个比她大十岁的男人,私奔去了北京,从此音讯全无。

另外一个版本略有不同,说她并不是跟那人私奔,而是被那人拐跑的。年纪也不是相差十岁,而是相差二十岁。

唯一没有出路的是,车票确实定的是北京,人也确实音讯全无。

“她要是知道自己错过了姐姐的婚礼,一定会伤心欲绝的。”我看着台上热热闹闹的婚俗,唏嘘的感叹。

身边的张津一句话也没有回。他变得异常的沉默。

我明知故问起来:“你还没有萧阳的消息吗?”

张津高考的三个志愿栏里,填的全是北京的大学。

“没有。”他回答得很平静,没有想象中的愤怒。不知道为什么,我认为他应该要有愤怒的。因为在我的经验里,所有伤心的情绪里,都会有愤怒的参与。

我突然发现大学四年后,他的脸变得成熟了很多,眉眼越来越刚毅,菱角越来越分明,和街头巷尾都在放“七里香”的那年夏天,发生了重大的改变。

我想,消失四年的萧阳一定也改变不少了吧!她的脸应该长开了吧?要胸有胸要屁股有屁股了吧?亭亭玉立得像一个舞蹈演员了吧?

下一次见面时,会不会就带着那张张津在她16岁时就提前预知的新面孔,“嘭”的一下出现在我们面前,像变了一个漫长的大变活人。

晚上,我们“门桥三杰”单独约在高中时常去的那家宵夜档,点了我们常吃的老三样,新婚之夜就那样烂醉的度过了。

我打趣的说:“新娘子独守空房,不合适吧?”

“别人她肯定跟我急,你们必须合适!”朱一龄横着一张脸笑着说,他有点发胖,一笑,脸就横了。

他没有跟着我们去复读,而是跟着他爸学做车行的生意。学得出奇的快,生意出奇的好。当时正赶上家家户户有点小钱,小城市里涌现了第一波购车潮。时年24岁的朱一龄,早早的就在老家娶妻,买房,置办产业。幸好没被拉去复读,不然还耽误赚钱。

我是相信,每一个人都有适合自己的人生的,就像相信每一段人生都有适合它的遗憾。

“你真的牛!哥们,你太牛了!”我喝得最多,舌头打着卷,“你他妈的会赚钱就算了!你是怎么搞定萧青的?”

朱一龄还是横着一张脸:“真心打动的呗!”

“少他妈……来这套!什么时候攻破的?传授点经验,实战性的!”

“真的!”朱一龄说,“女人你只要真心对她好,到最后,她就会感动的!”

张津突然在此时插话:“萧阳是不是这样的女人?”

我和朱一龄互看了一眼,最后由朱一龄回答:“应该是吧!”

张津又陷入了沉默。

朱一龄想安慰他:“我觉得吧!她在北京一定混得风生水起的,她那样的,打小就是人精,绝对没人骗得了她!你放心!”

“没错!”我想接下茬,但我确实喝醉了,居然说,“就算她真的跟男的跑了,那男的也不敢欺负她,就她那个暴脾气,哪个男的不服服帖帖的?”

朱一龄打断我,紧急救场,但他那个救场还不如不救:“说什么呢?!就许男的欺负她?不许她欺负那男的?说不定最后是我这个小姨子反手甩了他,来个衣锦回乡,我这个做姐夫的,随时欢迎!”

张津的眼眶在极短的时间内被我们说红了。他的心里闪过一个念头,这个念头比我们所有担心的情况都要绝望。

他想着,或许,萧阳过得很幸福。

萧阳要是过得很幸福,张津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所以,张津在后来真的见到萧阳时,他很想抱着她,对她痛哭,对她忏悔。他想告诉她,在找不到她的所有时间里,他都在诅咒她。他诅咒她过得不好,诅咒她遇人不淑,她无处可去,她只能回到张津身边。

因为萧阳很清楚,比任何人都清楚,无论她经历了什么,她变成了什么样,张津都会要她!

而事实就是如此。

(五)

复读时,我跟张津19岁,萧阳17,正赶上三个人同一年高考。那大概是我有生之年,见到张津脸上笑容最多的时期。

我那时一直很好奇他跟萧阳打的那个赌,萧阳输了,输给他一张周杰伦专辑,那张津输了呢?会输给她什么?

“一幅画。”张津有一天,终于在上课传了一张纸条过来,解开了这个谜题。

“什么画?”

“她让我给他画一幅画。”

“你还会画画?”

张津传了一张他现画的一个猪头过来,猪头旁边写着我的名字。

“你有这么牛叉的技能,我怎么不知道?”

“废话!谁乐意画给你看?我当然是给女孩画了!”

“重色轻友!”

下了晚自习,我又继续追问他:“那你画她了没?”

“画了,画不好,总感觉哪里不对。”

我想了想,说:“哥们,你缺的是一个相机!我爸有一台最新型的卡片机,我偷出来给你用,你去拍她,拍个百八十张的,总有一张对感觉的,然后你对着那张相片踏踏实实的画,肯定能成!”

后来,我在复读班的大部分快乐,都建立在每天放学,和张津一起蹲守在萧阳所在的班级外,跟踪和偷拍她的乐趣上。

每到星期天,偷拍就变成了明拍,我们把萧阳约出来,去学校后门那片野林子里探险。学校里关于那片野林的所有传言都被我们破解了。张津将相机挂在脖子上,走一段,拍一段,颇有种艺术风范。他的姿势还非常的多,横着拍,竖着拍,有时候还卧倒。萧阳老跟他说:“你拍我的时候,先提醒我,我摆个poss!你别老把我拍得张牙舞爪的!”

但张津拍她的时候,从来都不提醒她。惹得每次萧阳看到照片,都会追着张津打:“我警告你!赶紧把它们销毁了!!太丑了!!”

“不丑啊!我觉得挺好看的!你问韩浩,韩浩你快来评评理。”

我凑过去看了看,确实挺难看的,没有一张是合我的眼缘的。于是告诉萧阳:“可能不是拍的丑,是人丑。”

萧阳又反过来追着我打。

这种乐趣不小心改变了张津的历史。也许他的将来本该是一名会计师,或者金融专家,因为他的数学很好;也许会是一名画家,设计师,因为他的天赋如此。

但是,他最后成为了一名摄影师。

张津40岁那年,开了个非常重要的影展,影展里展出了许多他少年时的习作。人们通过这些习作,去揣摩这个被评论家普遍誉为天才的人像摄影师,最初的艺术天分是如何激发的。

答案在一名17岁的少女的脸上。

我仔细的看着那些照片,不由得惊叹——那会儿我竟然没有发现,17岁的萧阳是美的。那时拍虚了的照片,都是美的。

时隔了许多年,我终于看懂了少女时期的萧阳,那张比斜阳更烂漫的脸,她那种单薄的,令人心碎的少女的容颜。

(六)

张津和萧阳再一次重逢时,萧阳23岁,张津25。他们都觉得自己太老了。像在时光的长河里远洋了一百年,终于踏上了归船的两位老人。

那时已经入秋,北京刮起了大风,大街上谁也看不见谁。张津偏偏看见了萧阳。她穿着一件单薄的淡黄色连衣裙,撑一把黑伞,伞被风翻了,长发迎风飞舞,她一边抵抗着大风收伞,一边逃难似的上了一辆公交车。

张津沿着那辆公交车线拼命的追。他追啊!追啊!风吃进了嘴里,全是沙子。

他追不上那辆公交车。

张津的人生跟追车有一点不解之缘。他小时候也曾这么发了疯似的追过一次车。那是一个夏天,天热得可以使人当街晕倒。小伙伴们告诉他,他的妈妈坐在一个男人的车里,马上就要走了。他看见了那辆车,车子在石子路上一颠一颠的往前开。他沿着那条石子路拼命的追。他追啊!追啊!

他追不上那辆车。

第一次有人问他这个问题——“你为什么喜欢画画?”

是16岁的萧阳。

他抬起他那双年轻而忧伤的眼睛,看着萧阳。没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他从来也没有想过,需要回答这么一个问题。

他说:“想画就画了呗。”

萧阳像考古学家那样,用手指一点一点的触碰着张津刻在石头上的涂鸦,时而歪一歪脑袋,做出学究的样子。

“让我来猜一猜……”萧阳一本正经的说,“你的童年一定很不幸福。要不就是你爸经常打你,要不就是你妈不管你。所以你才画画,对吗?”

萧阳走近张津,又补充了一句:“孤单的人才喜欢画画。”

萧阳一眼就看穿了他。她总是能一眼就看穿了他。

25岁的张津蹲在北京的街头,像丢失了玩具的小孩,放声的痛哭。他的哭相实在很难看,眼泪,鼻涕,双管齐下。头发被吹得支棱着,乱七八糟。

幸好这时下起了暴雨,浇透了他的全身。雨水混淆了他的眼泪。路过的行人们,并没有看出,那是一张多么伤心的泪脸。

张津在医院的输液室里打针时,恍然间似乎又看见了萧阳。

他推着输液杆满医院的乱走。护士见状拦下了他:“你这个人怎么回事?高烧38度了还不消停!”

张津焦急的跟护士解释,他说他在找一个人,他看见了她,他找了她五年,他确信今天看见了她……一大窜听起来都像是在说胡话。

然后,一个声音从远处传过来——“张津!”

张津转过身,看见了萧阳。

萧阳确实穿着那件他早上就看见的淡黄色连衣裙,手上拿着那把断了骨头的黑伞,脸是那张他在五年前就提前预知的长大后的面容。

她跟她姐姐漂亮得彻底不一样,她或许跟任何一个漂亮的女人都不一样,谁也不会有她那样一双纯真却直指人心的眼睛。

(七)

张津在30岁之前,已经成为京城里小有名气的摄影师。他在大学时,就表现出跟其他同学的不同。同学们发现他总是喜欢一个人拿着相机,每天早出晚归,在大街上街拍。

他拍的对象全是女人,同一种类型的女人,瘦瘦条条的,漂亮的女人。他的同学总开他的玩笑,说他是当代色魔。

其中一个同学把他的作品上传到网络,从此引来了众多网友的围观。有评论家认为,他并不是捕捉女人们身上那种肉眼可见的美,他捕捉的是常人无法预知的美。

这种独特的艺术天分,让他在毕业之前就赚了可观的稿费,并在毕业后,很自然的从事了摄影师的职业。同时,让他非常有女人缘。

女人们围着他,总是喜欢问他很多问题。有些是对他职业的好奇,有些是对他个人的好奇。张津在跟我和朱一龄组成“门桥三杰”时,我们三个人整天泡在一起,抢夺同一根冰棍,分享同一根烟,然而,我也不敢保证有多了解张津。别说女人,连我都对他很好奇。好奇他为什么对风华绝代的萧青没有感觉,偏偏痴情于萧阳这样的野丫头。

萧阳不会像其他女人一样,没完没了的问张津一些蠢问题。全世界只有萧阳才不会问他任何蠢问题。即便是阔别五年后的第一次重逢,张津躺在病床上,发着38度的高烧。萧阳趴在床边,脸冲着输液杆上消炎水的点滴,样子很乖,很自然,像昨天他们还在一起聊天,吃饭。她没有问张津为什么会出现在北京。她没有问一句关于那五年的问题。张津在心里非常的感激,他希望自己和所有人共同忘掉那糟糕的五年。

只要萧阳出现了,怎样的五年,都不值一提。

但是张津忍不住的问了萧阳很多,他成了令人讨厌的提出问题的人。他问萧阳在北京做什么?问她过得好不好?住在哪里?跟谁在一起?

当他问到萧阳跟谁在一起的时候,情绪不能自主的悲伤起来,像没有能力掩饰自己情绪的孩子,像触动了伤口的小兽。

萧阳不禁笑了起来,“咯咯咯”的那种笑。像当年看到他被我和朱一龄两人钳制住手脚,无法动弹的逗趣场面,同一种性质的笑。

于是张津便知道了,萧阳不问他什么,只是因为她不关心。

萧阳从包里取出一根烟,调动出她与生俱来的俏皮神色,问张津:“我可以在你的病房抽烟吗?”

张津说:“可以。”

“那要是待会儿护士来了,闻到烟味怎么办?”

“我就说是我抽的。”

“那要是她知道你抽烟,把你赶出去怎么办?”

“那就让她把我赶出去吧!”

萧阳又笑了,一双动人的眼睛弯弯的,对他说:“傻瓜!”

张津觉得萧阳在跟自己调情。

她确实长大了,出落成一个要胸有胸,要屁股有屁股,要风情有风情的真正的女人。她学会了抽烟,学会了跟男人调情。

萧阳迟早会知道,她会害死张津。她身上的每一寸气息,对于张津都是致命的。

(八)

萧阳在门桥路的声誉一度差到了,各家各户的大人们想要管制网瘾发作的小孩时,必会骂上一句:“学什么人不好,学隔壁那个姓萧的贱丫头,就知道上网!你小心跟她一样,被网上的哪个野男人给拐跑了!”

她姐姐萧青有一次路过街坊家的门口,听到了这番谩骂,当即把买来的菜摔在地上,插着腰,像绝大多数妇女一样,站在那人的门口破骂:“谁告诉你我妹妹是被野男人拐跑的!你妹妹才被野男人拐跑了!你们全家都被野男人拐跑了!我妹妹是去追求梦想了!追求梦想!!你们懂吗?!”

她的骂声很大,引来了几家街坊出来围观。有人开始去拉她,生怕下一步她就要跟人扭打起来。萧青在这条街上的许多隐形的和不隐形的爱慕者,也前来围观,他们从没有见到过这样的萧青,个个大吃一惊。萧青的妈妈正在家里做饭,别人敲她的门,告诉她:“不得了了,你女儿在别人家门口撒泼呢!你快出来管管!”

她妈妈也大吃一惊,扔下抹布从厨房跑出来,看见萧青果然在跟别人推推搡搡,嘴里骂骂咧咧。她走过去,不分青红皂白,扇了萧青一耳光,怒斥她:“你不要脸了?!”

萧青捂着脸,双眼发红,眼眶噙满了眼泪,忿恨的看着她妈。当初她的父母也是这样,不分青红皂白的,扇了萧阳许多个耳光,把她打出了家门。

萧青当晚告诉了朱一龄,萧阳出走的真正原因:“她想要报考自己喜欢的专业,但我父母死活不同意。他们真的很过分!填志愿的时候,强行给她填了不喜欢的学校。我妹喊着说她不会去上的,她大不了不上大学!我父母就打了她。”

萧青一想到萧阳挨打的情景,身上的毛孔就会立起来。

“怪不得那几天张津找不到她,他一直想知道她上哪所大学。”

“后来我妹求我,让我帮她,给她买车票,她要离家出走,去北京。我被她求得实在没有办法,我不想她挨打了,也不想她再哭了。我以为她去了北京,只是玩一阵,散散心,就会出来。我没想到,她一走,就不回了!她还那么小!我真不知道,她在外边是怎么过的!”

萧青内疚的,怨恨的哭起来。她恨萧阳把她也抛弃了。连她也不联系了。

朱一龄一边安慰萧青,一边感到好奇:“那她到底要学什么专业?”

“音乐。”萧青说。

“啊?”朱一龄非常吃惊,“她不是不爱音乐吗?”

“她说不爱你就信了?你们这群人中,只有张津一个人了解她。她在操场上唱歌,你们权当没听见,只有张津听见了。”

许多年以后,我们才了解关于张津和萧阳的一些真相。那些真相有点肉麻。张津愿意输给萧阳音乐碟,萧阳愿意输给张津一幅画。他们相互输给对方一个梦想。这何尝不是一种表白。

(九)

张津要表白的东西非常明显,到了复读期,可以说是人尽皆知。但人尽皆知,我们这些半大的孩子,也不一定能真正的了解。正如那个时候,我整天囔囔着要追萧青,却从来没有真正懂得过什么叫爱情。

萧青过完暑假回学校的路上,我偷偷去送过她。她在火车站过安检的时候,突然返回,拎着箱子,在大厅里喊:“韩浩!你给我出来!你这个胆小鬼!”

我只好从人群里冒出头来,像乌龟从壳里露出脑袋,那副德行实在太糟糕了。

萧青双手抱胸,拉开架势的质问我:“敢送为什么不敢露面?”

我窘迫得无地自容,索性嬉皮笑脸:“我……我就是路过。”

萧青翻了个白眼,神态像极了萧阳。“就因为你输了比赛,你就不能追我了是吗?”

“那……那也不是……但我也不能出卖兄弟。”

“幼稚!一群小孩!”

“谁小孩了?”

“情书是不是你写的?”

“不……是。”

“再说一遍?”

“不是。”

萧青看了一眼我,印象中那是她最后一次郑重的看了我一眼。然后转过身,推着她的行李,再也没有回过头。

她审视了一遍我对她的喜欢,那种喜欢真是让人失望。像一个小孩偶然来到了沙滩,把一些悸动,一些情愫,一些爱慕,寄托在了堆起来的沙堡上。他开心的为它取名,给它插上小旗,拉着爸爸妈妈来观赏,多么的爱不释手。然而等到太阳落山,一阵巨浪打过来,小孩退后几步,也就眼睁睁看着它由浪打散了去。心中不会留下太多的伤感。

萧阳对张津的感觉,是另外一座沙堡。那么无足轻重,却另有一番宿命感的存在。她没有在这座沙堡上寄托过什么。她不会在张津身上寄托任何东西。张津在她身上寄托了什么,她也不关心。

所有的事情从一开始在萧阳那里就不重要,从一开始,就是无辜的。

被当成是沙堡的萧青,当然可以怪我,假如那天,她呼我一巴掌再走,也是应该的。

但张津怪不了萧阳。无论他多么的爱萧阳。一阵巨浪打过来,被浪打散的沙堡,也怪不了任何人。因为这座插着小旗,似乎被宠爱过的沙堡,虽然与萧阳密切相关,却并不是她堆起来的。

萧阳只是被张津无辜爱着的一个女孩。

(未完待续,还有下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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