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唐,0.1个古龙
文 | 行之
一直有个遗憾,古龙先生走后,他的笔调便永久的消逝了。
读完了他所有的小说,又读完了他所有的散文、杂文和一些零散,定义不出文体的文字,甚至于,他被后人发现的短短的小说残稿,我也都读完了。
读完了,就没得读了。
有些人仿古龙的文字仿得很像,比如于东楼,有时候竟可以乱真。我也有次在贴吧里看过一个没什么名气的作者仿过,竟有七分先生遗韵。几乎惊为天人。
但仿的毕竟是仿的,再像,骨子里那层境,还是没办法复制。
古龙的东西,从表面看,写的都是朋友、酒和女人,风花雪月居多。但里层的东西,多半是在写不同人的不同价值观。
李寻欢、楚留香、陆小凤、花满楼、西门吹雪、叶孤城、谢晓峰、小鱼儿、傅红雪,等等,他笔下的浪子虽然看起来都好像差不多,但每个人的价值观都绝不一样。
不同的价值观碰撞在一起,就变成了世道。
古龙走后,很少看到再有作家来专注于写世道上那些林林总总的价值观。
有人意图文以载道,有人意图化笔为刀,有人意图归田园居,也有人单纯为卖个好销量。
看来看去,企图再找出一个古龙来,是不可能了。
但隐约又发现了0.1个古龙。便是冯唐。
其实把冯唐形容为0.1个古龙,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他与古龙有十分之一的相似。
或许,更少,或许,更多。关键在于怎么看了。
至于他们的笔力和才华,并不好对比,也没必要对比。
冯唐的文字,有一种久经训练的老练,他自己一直很得意这点,说自己从小读书多,读唐诗多,有“幼功”。还不得不承认,他幼功确实是不俗的,信手间的句子,常有玲珑笔触。
他自诩诗第一,小说第二,杂文第三。我却认为,顺序应该完全倒过来。
他的诗我都读过,确实有好句子。但整体的综合起来,也没有那么夸张。至于小说,才华当然有,但能碾压他的作家,我觉得目前还不少。
但是杂文,写得比他更味道的,就不多了。杂文里,我唯独喜欢他的《三十六大》,不是因为质量多高——其实整体质量并不高,但我隐约看到一丝古龙笔调。
整本书有一本是他在讲自己的事,反复又反复的自恋,时常发表自己的观点,然后总是没来由的说一些废话。
冯唐自己说过,曾迷恋过古龙,并真的仿过它的风格。
事实上,我觉得他仿完之后,古龙就在他的文字里永久植入了一些记忆。
这种记忆,是没办法格式化的,它会一辈子跟着一个人的笔。
古龙最喜欢用长短句,短句的切换极其有利落而有意蕴,喜欢单句成段,情节快捷推进。大量使用蒙太奇,而文字自带一种韵律。
冯唐的《天下卵》明显看出他受古龙的影响,笔法上有很大的接近。
他的杂文随性,任性,也常用长短句切换。
敢用这种笔法的,对文字片段的游刃能力和节奏掌控能力,要有一种训练有素的语感。否则会写得乱七八糟,一团乱麻。
但怎么乱,冯唐最终都能找到一个突破口,顺利梳理成一种奇怪也好不奇怪也好的规格,这是他有才华的地方。
他和古龙相似的地方,除了文笔,还有就是关键的,侧重着笔价值观。
但他反复强调的是自己的价值观,对于别人的价值观,他不太关心,也不太看重。
他写过这样的句子“夕阳西下,叶片半透明的脉络,天上半透明的云彩,女生半透明的裙子,《史记》里半透明的人性。”
不太直接说什么,但有境。他自己造的境。我一直觉得,他最好的句子是这类的。
一个人作者如果将自己的心思全盘摊开在纸上,是无趣的。
冯唐的有趣就在于他每次将自己摊开,又卷回一部分。
我曾听说人,有个修车的师傅教徒弟修车,嘱咐拧螺丝的时候,快拧紧了,得顺拧三圈再逆拧半圈。徒弟照做。一年后,师傅问他,知道为什么每次都要回拧半圈?徒弟说不知道。师傅摇摇头,说,你这辈子,也就只能修车了。
师傅所说的这回拧半圈,是一种技术,也是一种做人和写字的道理。
任何事情,“拧”死了,就强极易折,失去弹性。
文字一旦失去弹性,也就跟死差不多了。
冯唐杂文总有一种张弛的弹性,所以很多时候虽然看起来粗制滥造,敷衍了事,但是还是能看到闪烁的灵动。
他给古龙写过一封信,这篇文字,也是他所有文字里最喜欢的一篇。
他写“酒大到一定时候,下脚的砖石地面开始柔软,踩上去仿佛积了厚厚的尘土、积雪、落花,手里的玻璃杯子开始柔软,杯壁和酒连成一体,杯壁比平时柔软,酒比平时坚硬,连在一起,流动而有韧性。”
打通所有的感官赋予文字,且隐约有古意,总是这个时候,浮出0.1个古龙。
冯唐对文字有自己的独立见解体系,我看过很多他对于文学的一些评论,尽管并不都同意,但承认他几乎每次都能说中一些点。
我觉得他说的最好的一次是:“文字和人一样,很多时候比拼的不是强,是弱,是弱弱的真,是短暂的真,是嚣张的真。好诗永远比假话少,好酒永远比白开水少,心里有灵、贴地飞行的时候永远比坐着开会的时候少。所以,大酒之后,看到女人而不是看到花朵,看到月亮而不是看到灯泡,想起你而不是想起其他比你完美太多的人。 ”
这是他写给古龙的一段。也解开了我很多疑惑。
文字很多时候比的是弱,而不是强。这个观点一直让我回味了很多次。
弱弱的真,短暂的真,嚣张的真。
用在古龙身上实在太贴切,用在所有顶尖的艺术家身上,也都贴切。
因为这段话,我一直觉得,从文字的里子来讲,他是难得能洞彻文学内核的人。
这种东西是可遇不可求的,像是风里恰好飘在指尖的一朵落花。
我一直认为所有艺术,永远是取最高分,而不是最低分,更不是平均分。
冯唐的最低分低到让人咋舌,平均分也不高。但就是最高分却总是偶尔跳跃在云朵上。
比如“我眼里你所有的头发九年没短,我眼里你所有的水九年没干。当年不该种相思,一种一寺舍利子。”
比如“就这样看你,用所有的眼睛和所有的距离。就像风停了,风又起。”
这世上有太多文笔好的人,旁征博引,锦绣雄文,喜欢,但是跟更偏爱那种行云流水,那种拧完三圈又回拧半圈的文字。
比如“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比如“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比如“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古龙在《多情剑客无情剑》中曾写过这样一段——
“落拓的中年人道:他说,世上绝没有喝不醉的酒,也绝没有难看的少女,他还说,他就是为了这两件事,所以才活下去的。”
我当然还没有到中年,但感觉古龙实在太懂这个世道了。
冯唐写道——
觉得周作人写的最深刻的一句话是:“我在北京彷徨了十年,终未曾吃到好点心。”
觉得鲁迅写的最深刻的一句话是:“院子里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棵也是枣树。”
我看到这段时,不自觉的笑了笑。
可惜古龙不在了。
2016-5-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