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房子不能死人
云伯和我家的楼房是在同一年起的,入伙时间却隔着一年,原因是我家只建了一层,他家建了三层,自然我家要比他家竣工早很多。我家外墙只用水泥薄薄的敷一遍,他家则贴了长方条的瓷砖,从村口一眼望去,立分高下。我家入伙后早早就入住了,我是长子,义不容辞住了第一个房间,爸爸也特意给奶奶留了一个房间,还剩下一个大房间,妈妈带着两个妹妹睡那,爸爸则跑到楼顶的一个小房间睡了。
一年后云伯的楼房也竣工了。足足三层楼,十几个房间,却舍不得把他老父亲接过来住。他那瞎眼而且瘫痪的老父亲,一个人住在老屋那里,白天经常自言自语,听见有脚步声从门口走过会刻意提高音调,喊他老婆子和儿媳妇的名字。我们小孩子很惧怕他,都传说他是会吃小孩手指的妖怪。
老而不死是为贼。那些年老头子在老鼠和野猫的陪伴下,在一床屎尿中度过余生。他年轻时使诈,两次把自己卖给军阀,又先后当了逃兵跑回家。卖命的钱只够买一头大水牛,夫妻俩辛勤劳作耕种几分薄田,勉勉强强养活两个儿子。老头子死后很多年,他老婆子得了老年痴呆,每天神神道道,向每一个遇到的人重复着这个故事,也许这是唯一留在她脑子里的记忆。
有一天下着大雨,云伯的老婆云姆去溪里打捞浸泡的木薯,脚滑没站稳,一屁股坐在地上,从此瘫痪了。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她只能躺在床上,后来,可以慢慢站起来了,在拐杖的辅助下,就在屋子的前后走一下。也不能多走,不然就会像刚学走路的小孩一样摔在地上。云姆年轻时也是个厉害的角色,在村里能干活的女人排行榜上稳居前三,没想到命运弄人,昔日风风火火的云姆,如今成了病床上的残废,要婆婆来照顾她的饮食起居。
云姆生病后的第七年冬天,那天太阳高照,空气里散发着暖洋洋的气息。放眼望去,远处是收割完毕的田野和留在空地上的秸秆,一群大鸡带着小鸡在地上寻觅着遗漏的谷子,村里人个个洗刷打扮,人人精神抖擞,都准备着去逛今年的最后一个集市了。我和妹妹们站在门口的禾坪上,等待着奶奶一起出发。那天不知怎么的,云姆突然像上了发条的玩具一样,撒开了拐杖走出门 ,跌跌撞撞地朝着集市的方向走去,她嘴里嚷嚷着:“我要去,我要去……”我们都吓呆了,看着她机械一样的动作,缓慢而又急促地走着,瘦小的身体马上就会散架了似的,她踏着东扭西歪的步伐走下村子的大土坡,终于在石狗湾摔了一个大跤。
云伯把她背回来,她最终没能去赶集。我站在家门口对云伯说,“云伯,云姆那么想去,你就带她去呗!”云伯笑笑,说,“你小孩子懂什么?”
那个冬天她病得很严重,村里的赤脚医生不敢开药,建议送市医院去。她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都有不错的事业和工作,但终究还是没送去医院,春节过完后,儿女都出去上班了,她死在了旧屋。
那夜,眼看她要咽气了,云伯背起她就往旧屋走,她用最后的气力哀求丈夫:“别把我扔在旧屋,新楼我也出了力,我要死在那……”
她把她的一辈子献给了丈夫和儿女,死的时候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冷清的月光洒在门口的野草上,一群失眠的虫子为她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