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嫁
正文
我做了太后,满宫都是朝贺我的神情,见到我毕恭毕敬,可我也只是冷笑,看不惯这些魑魅魍魉。
新帝是我的亲生儿子,我十六岁那年入宫,怀胎十月。
算起来今年我儿子也已经十六岁了,而他已经离开整整十年了。
我做了先帝三年的贵妃,三年的皇后。也做了这大徽国十年的太后。
今日是我的三十二岁的生辰,永宁宫里全都是喜色的模样,作为大徽国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太后,这样的生辰,还不知要过多少个才算结束。
而就在这宫殿,我跟我的儿子政儿,这个国家的皇帝,刚刚大吵了一架。
面对外敌来犯,他想要亲征,而我想要和亲。
不知道为何,自两年前我还政于他,他就时常和我顶撞,话里话外都是别的意思。我因自身的缘故,便从来不插手政儿的婚姻大事。
他想娶哪家的姑娘就娶哪家的姑娘,想纳哪个小姐为妃就纳哪个小姐为妃。他喜欢谁,想和谁在一起,我都着由他。
也就是这一点让那些朝堂上的大臣们疯狂的上折子,两年前,政儿十四岁那年,是大徽国选后之时,也是政儿大婚之年。就连我的父族母族都在说让我选自己家的姑娘,日后在宫中也好有个人辅佐。
我笑了,笑着问我父亲:“宰辅大人此言差异,现如今是给政儿选婚,又不是给您女儿选婚,您操的哪门子的心呢?何况这又不是在十六年前,政儿想娶谁便娶谁罢,这件事哀家不做他的主。”
说完这话,面向我的宰辅大人气得脸都绿了,袖子里的手指攥了攥,刚想着抬起来,又放了回去,哼哧哼哧的出了我的永宁宫。
我坐在榻上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心里只想笑:十六年了,他除了老了点,其余的什么都没变啊……
我懒得想这些,继续在床上嗑我的瓜子儿。
外面有宫女来传话说:“太后娘娘,陛下来给您问安。”
我正伏在案上画竹子,我的画技十分精湛,未出阁时就已名冠京城,曾有一副画名为【临月】,名动天下,价值千两黄金不止,后来那幅画被一把大火给烧了,烧画的人正是我。
我烧它的时候就在想,这画是为你画的,那你走了,我就把画给你烧了去,今生你没带上我,去那边带上我的画罢。
慕容政走了过来,我连忙起身去迎接,走的时候毛笔放的有些急了,有几滴墨溅到了我的衣襟上,显得格外起眼,但这些我都不在意。
我是喜欢见我的儿子的,他拥有长得和他很像的容貌,眼眸寒而深邃,鼻梁高挺,薄唇微抿,身上俨然一股少年帝王的霸气与冷情。
我尤其爱看他笑起来时嘴角弯起的弧度,多一分不多,少一分不少。
可是他好久都没对我笑了。
每次见到他,我都会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像,真是太像了。政儿,来,让娘亲好好看看你。”
我很少在他面前称呼自己为娘亲,除非是这种情况——我不能自己。
慕容政冷眉冷眼的看着我说:“父皇都不在了,母后就不必在朕面前假惺惺了。何况父皇在的时候,也没见母后如此这般情深意重。”
他的这番话像是一盆冷水,浇的我有些猝不及防,浑身发冷。
不过母后着爱画竹子的特性儿,倒是和之前一样。”
我回过了神儿,由宫人扶着我转身缓缓走到了榻上,又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装模作样的咳了咳,看着眼前的少年帝王,一时不察,竟都比我高了。
我问他:“政儿此番前来,找哀家何事?”
三月之后是踏春游,按往年先例,应当由朕和皇后还有母后一同登山祭祀,告慰苍生。只是母后进来凤体违和,而微明山又甚是高远,母后若是去了恐感染风寒,朕知母后向来体弱,轻易不肯外出,便已向天下人告知母后身体有恙,宜在宫中静养。”
他说的不急不慢,但句句不容反驳。
我淡定的品完口中的茶,不错,今年的茶叶甚是清香。
登山祈福是历来宫中大典,我虽身子有些不好,但那也不至于不能外出,自我执政八年以来,每一年的大典我何曾落下过?
纵使风吹雨打、电闪雷鸣我也去了,那个时候政儿是极乖的,常常跟在我身后,这是他亲征的第二年,也是他大婚之后的第一次踏春游,是啊,他有皇后了,不再需要我这个娘亲了。
他待他的皇后是极好的,平日里皇后为人很是恭谨守礼,我不知道她和政儿之间发生了什么样的故事,只是觉得政儿在她面前不像一个帝王,倒真像是一个夫君。
我问他:“这是皇后的主意?”
是朕心疼母后,不管卿妤的事。”
说话还是那样的冷冰冰的没有温度。
罢了罢了,他不愿捎带上我,就不带罢,在宫里母子见面就很尴尬了,在那些外臣面前,岂不是更尴尬?
接下来的几日,他就去祈福了,带着他的卿妤、呃,是皇后,唉,真是有了媳妇忘了娘。
我摇摇头在永宁宫里来回踱步,我这宫中是有些他的眼线的,为了让我儿子放心,我就索性哪儿都不去。
不过政儿和我的执政理念是不和的,现在朝中内忧外患,内有奸臣,外有强敌。
政儿主张先清宿敌,荡平天下,统一诸国,再来清算朝中党羽,而我则希望能休养生息,让天下百姓过几年安生日子,先改革内政,再应对外事。
就好比和亲一事,就触犯了他的逆鳞。
这样矛盾越积越多,就像滚雪球一样滚得越来越大,一发不可收拾了。
后宫里的事情我是不管的,可是朝中的事情,我从未让步。
因为我答应过他,要好好的替他活下去,而他生前那样心系苍生,我不能,我不能不管这天下万民,
有时候我实在是累极了,我就一边哭着一边批折子,宫女见了很是心疼,劝我休息。我像个小孩子一样的摇头,口中喃喃道:“不行,不行的,我要是不管了,到了地下,他会怪我的。”
于是后宫里又传出我并非之前看起来那样的冰冷无情,实则是对先帝情深似海。我听到这些传闻,放下手中的书卷,笑了。宫人们猜的没错,可又是猜错了。
我是情深似海,但不是对先帝。
宫里就剩下我和贵妃,贵妃是从我苏家选出来的,算起来叫我姑姑,人也好,性子也好。和皇后一样,她们两个人对我都是很恭敬的,至于她们之间么,我就不知道了。
我自己的儿子,我还能不知道么?他打心眼儿里喜欢的是皇后,就是那个叫卿妤的女子,不过我喜欢她的姓氏,她姓林,合起来是林卿妤。
据说是出自某个江南林家,慕容政以前和我说过,我给忘了。
后来慕容政还是迫于我父亲以及朝中那帮老家伙们的压力,无奈之下才让苏家的女子进宫做了贵妃,帝王家还是有许多情不得已啊,一后一妃,在这三宫六院里,算是少的了。
一日贵妃来向我请安,我坐在上面看着她恭恭敬敬的样子,一时间就想起了我当初刚进宫的时候,我想让她起身, 但是我忘了她的名字了,每次忘事儿我的心里就窝有一股火, 最近也不知道怎么了,老是容易忘记 。
那个贵妃恭恭敬敬的向我请安行礼,我只好让宫女过去把她扶起来,我只知道她姓苏,便说:苏贵妃,请起吧。”
旁边的宫女面露难色,在我的耳边悄悄地说:“太后娘娘,贵妃娘娘是有封号的。 是‘婉’字。”
哦,我想起来了,当初,我让政儿给她个封号的时候,政儿听说她的名字是苏婉婉,并用她的名字做封号了。
苏婉婉在下面一口一个姑姑的叫着,我听着不大习惯。
看到她的样子,我不知怎的就直接了当的说:“贵妃啊……那个,婉婉啊,政儿不喜欢你,你出宫罢。”
我话一出口,整个宫里都是鸦雀无声的,旁边的宫女很识趣的退了出去。
我见到苏婉婉的眼底闪过一丝悲伤,她开口说:“臣妾知道。”
我就问她:“那你为什么还愿意留在这宫里呢?”她笑着看着我说:“因为臣妾喜欢陛下。”
我立刻说可是他喜欢的是皇后啊,是林卿妤啊?
可是臣妾愿意 ,愿意就这样陪在他身边,哪怕能在远处看着他笑,就很满足了。”
我心里就在想:这样也可以吗?
我问她:那你会不会不高兴啊?
她点点头说会,但她说她更害怕陛下不高兴 。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就说那你要是真的喜欢政儿的话,可千万要对皇后好哦,那是他捧在心尖上的女人,你千万不能伤害她,你要是伤害了林卿妤,他的心就会碎的,他的心一碎就永远不会对你好了。
不知道为什么,说这句话的时候 我的心也是碎的,很疼很疼。
我就在想女子为了爱的人能够委屈求全,那为什么男子却不能呢?
苏婉婉大概是看出了什么,恭敬的说道:“臣妾受教了。”
我望向前方,眼神有些空洞无神,摆摆手,让她回去了。
还好,平时里她和皇后相处的算是恰当,至于这之后的路要怎么走呢?我就不知道了,苏婉婉,你既然想好了要一厢情愿,那就要接受愿赌服输啊……
政儿回来了,回来的当日也是把我气的够呛。
他当着我的面说他要亲征,一听到他要带兵打仗,我的眼泪唰的就流出来了,林皇后在旁边见了我伤心欲绝,劝慰道:“母后,陛下知道国事为重,所以希望母后能够理解陛下。”
这一下子我把气都撒在了皇后的身上:“什么国事为重!你是皇后难道就不知劝言陛下吗!”
慕容政及时的把她护在身后,皇后显然是被我吓坏了,半天没回过神儿来,慕容政扶皇后的时候,我被他的袖子踉跄了一下子,差点跌倒,倒是一旁的苏婉婉及时扶住了我。
慕容政看着我的眼神冷冰冰的,我气得浑身发抖,用手指着他,却是半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心底里甚是奇怪了,明明拥有着他的相貌,怎么脾气风格却与先帝那么相像呢?
先帝的小女儿,就是如今的长公主,听说自己不用和亲了,倒是高兴坏了,她就知道她的皇帝哥哥向来是最疼她的,现如今我倒成了那个恶人。
在这宫里,儿子不待见,儿媳不理解 ,长公主和我有了心结 ,倒是这苏婉婉常来看我,可我不想见她。
不是因为她姓苏,正是因为她姓苏,所以我不想见她。
朝中之事父亲能知晓的如此清楚,免不了让她时常来我这里探探虚实,我在这宫里真的是无一可信之人了,或者说是这座深宫让我变得不再相信人。
每每想到这里,我经常自己一个人的偷偷的哭泣、一个人的凝望着月亮。
从前他还在的时候,每当我熬不下去,我就在深夜里自己一个人偷偷的起来到外面望着明月,我心里就在想,在边关塞外的你此刻是不是在和我一样望着同一轮月亮呢。
后来他走了,我就很少再看月亮了。
我曾经想过无数次的离宫,又无数次的扼杀这个念头,等到我现在又想出宫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无处可去了,苏家?肯定是不行的。林家?早就已经不在了。
深夜里我让人去请陛下,说不管他多晚过来,我都等他。
我坐在床边,拼命的回忆我这一生,手指在另一只掌心上一遍一遍的写着林渊、林渊、林渊……
林渊是我的一生挚爱,也是我爱而不得的唯一。
我十四岁那年与阿渊相识,仿佛一场故梦。他是少年将军,我是京城才女。
我正在书房描绘着窗外的竹子,林渊就这样走了过来,他这人竟也不懂规矩,一见面就对我说我这竹子不好,我以为他是说我画的不够好,气的把笔一扔,想要和他比试一番,他被我这模样逗笑了,双手环胸,慵懒的倚在门隔上,我竟有些看痴了。
察觉到自己脸红,我低下头不去看他,他倒是凑到我耳边说:“我说的不是你的画,诺,是你的竹子。”
他看着窗外,我有些好奇,这天下的竹子不都一个样儿吗?
后来他偷偷带我出去,我见到了南山上长得最笔直的竹子,也理解了诗中所言的“劲如松”是什么意思。
那时我常常在他口中听到“洗尽苍生炎夏苦”之类的话。
当时人人都说我将来是要嫁到宫里去的,我听后很是不愿意,当时的皇帝也就是先帝,比我大八岁,霸道、冷酷的很,宫宴上我是见过他的,自那次宫宴他时常叫我父亲进宫,我父亲是个人精,自然知道先帝是什么意思。
可我一直是拿他当哥哥一样看待的,后来不知是他逼迫我父亲还是我父亲拼命的向上巴结,或许两者都有,传来圣旨说让我两年后入宫,我听后都要急哭了,我不想进宫,从来都不想。
一天夜里下着雨,林渊来敲我的房门,说要带我走。
雨顺着他长长的睫毛滴落,真是好看极了。
当时我还故作矫情了一把问他去哪儿,他说:“天涯海角。若若别怕,我带你走。”
我闺名叫若若,从他口中说出来是那样的好听。
我永远记得他的样子,他说过的话。
那时的我泣不成声,我用力的点头,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嫁给他。
我们过了一段江湖日子,那是我此生最为快乐的时光,他会为我梳头,为我描眉,我会为他作画,为他写诗。江湖中遇到坏人我也是不怕的,阿渊武艺高强,每次都把我护的极好。
后来我们成婚了,就在山上的一处小竹阁,我用我娘亲留给我的手镯,他用他父母的遗物,我们把它们放在桌案上作为高堂,那一刻我是羞怯的,更是沉醉的。
这样神仙般的日子过了两年,一日家仆不知怎么的找到这里来,说是我父亲病入膏肓,要我回去看他最后一眼。当时我本不想去的,我担心有诈,可又担心这是真的,阿渊看到我眉头紧缩,他环住我的腰说:“别怕,想去就去,一切有我。”
等到了城门下,我和阿渊却立刻被护城兵扣下,那一刻真的晚了,什么都晚了。
圣旨已下,我被迫入宫,为了保我和阿渊的命,也为了保苏家和林家的命,阿渊整个人都在嘶喊着,被护城军死死的摁在地下,我只能上了马车,回头的那一刻我看到他的眼眶都是红色的,那一刻我感觉到我的心都要死掉了。
却从未想到,那一眼,却成了我看他的最后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