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姑苏且留下
文/陈小咖
大概以后每次遇到下雨天的时候,我都会想起苏州。
在北方长大的孩子,已经习惯了春雨贵如油,夏雨轰隆隆。北方的雨是热烈而欢谑的,它像一个不礼貌的孩子,硬气地来去匆匆。而苏州的雨是寂静的,因为寂静,所以显得有些沉郁。如同一段铭心刻骨的暗恋,存在于一个女子单薄柔软的豆蔻之年。沾染孤单的发梢,打湿行走的脚踝,氤氲这座古城大半年。
那时,我从苏州火车站出来,毫无保留地落在发肤上的雨丝,是第一个迎接我的远人。我呆立在原地,贪婪地吮吸着这江南春日的馈赠,如同一棵被干枯折损的植物,已匮乏一冬。头发已经被打湿,后背也逐渐感受到衣服透过来的潮意。大概十多分钟之后,我终于意识到周围行人走过时投来的异样目光,突然想起包里的伞。
直接坐车去了留园。公交车上报站电子音有软绵绵的苏州话。而我却坐在位子上抱着双肩瑟缩。偶尔有风吹过,裸露在外的皮肤便泛起一阵寒凉。于是下了车之后,只能催促自己急速行走,不能停止,这是在冰冷雨水里保持体温的唯一方式。刚过十度的气温,我却执拗地穿了藏青色短袖半身旗袍,下身着棉布长裙。像是某种留念。
留园之美,在于精巧细致。从任何一个角度看园子的任何一个角落,都是一幅精心设计的盆景画。这座园子,花费十六年建成。机关算尽,勾心斗角。
雨水从四角的屋檐垂坠下来,软软地敲打天井。天井里有大盆大盆的海棠,被雨水浸润,越发清亮绮丽,呈现出胭脂一般的玫粉色。有年轻的男孩子盘腿坐在回廊,白色耳机线从颈子边懒懒地散下来。手里的画笔,精心繁复地在纸上描着,与画纸摩擦的瞬间,发出与雨声极其相似的沙沙声,一唱一和。我悄悄走近,望着他用阴影逐渐覆盖住大片的白纸,精确到屋檐上黛色房瓦的纹路,精确到房前刚刚展开的嫩竹枝子。那是那一刻,他看到的,雨里的留园。大概我太静默,他又太过投入,在一旁站了半天,他竟未发觉。人来人往,亦是不为所动。直到看到阴影与线条即将盖满整张白纸,我抬起头伸了伸僵直的脖子,轻笑,又悄悄离开。
雨水的凉意持续带来暗示,思绪在这座园子里不受控制地飘忽起来。我大概曾在此度过了某一生,某一世。曾在那片天井下边灌溉了一株海棠,月白着身,钗翠满头;在这回廊里端着一盏羹汤走过,惦着小脚,如履薄冰;又曾亲作卷帘人,夜半掌灯,青丝散垂,在月影一般的窗纱前,叹息未归的远人。像是又在此度过了一生,当我回过神,身上的肌肉已经因为寒冷开始不由之主地瑟缩,牙关亦在发颤,却依然逗留,不愿离开。
在拙政园,转了不到半个小时就出来。大部分的现代化人工造景,它的名气与现实给我带来巨大的落差。
又去了平江路,雨势已经渐小。要了一碗红豆圆子,沿着幽清的小河边坐了下来。圆子甜糯暖人,甜在口中,叹在心上。书里读了千万遍的小桥,流水,人家,此刻真实可触。我在看风景,我亦在风景之中。梦里寻过千百次的城。而我想要的生活,是否本就应该如此恬静,朴素,自然。
“虽然现在人很少,但是这几天都会下雨。”
在平江路吃了晚餐,找一家咖啡店坐下来,年轻的姑娘递过一杯用四个苹果打出的汁液,补充一下几天来缺失的维生素。是声音微弱却动听的姑娘。店里只有我和她,果汁在喉咙里咕咚咕咚地流淌,很自然聊起天来。
十七岁,安徽人,每天晚上要十一点下班,笑起来的时候露出大颗的虎牙。她好奇地问我,大连是东北的一部分吗。之后她买晚饭的同伴回来,我起身告别。走至门口,她追出来,轻轻问,你还知道回去的路吗。这里巷子又多又窄,当心迷路。
那时鞋袜都已经湿透,握着伞柄的手指趋于冰冷麻木,幽暗的河光打到腕上的银镯,清凌凌地亮起来。我看到她天真的虎牙,生平第一次觉得,雨天如此令人愉快。
不时有枯黄的叶子簌簌落下,有时在青石板上踩过去,质地是棉布般的柔软。
谷雨时节飘落叶,这是江南的方式。
走的那天依然在落雨,于是苏州在我的记忆里,总是这样蒙蒙暧暧。我在懊恼什么,难过什么,又失落什么。跌撞撞在世间行走了二十多年,没有一个城市,像苏州这般,如此不忍离开。我举着伞站在平江路上,总觉得这雨水,像是挽留。
偶尔有自行车从身旁打着铃走过,有早起的商贩,提了满篓的鲜花与果蔬叫卖,光滑青石板倒映出一切疏忽而过的影子。于是我的烦躁与焦虑被烟雨渐次抚触。这是一定会再来的城市。因我清楚地听见巷子里的车铃,雨打在石板上,雨水浸泡后花树的气味,它们软软地在我耳边说着同一句话。
姑苏且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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