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野望》窥探诗人的落寞
读诗的好处,就在于可以培养我们有一颗美好的活泼不死的心灵。
———叶嘉莹
翻开日历一看,2月4日,也就是明天,就立春了。立春就意味着春天来了,也宣告着冬天的远逝。我们终是熬过了严冬,虽春寒料峭的日子还要持续好长的一段时间,但不管怎样,春暖花开指日可待。
进入二月份以来,连续下了三天的小雨。窗外雨声淅沥,连绵不绝,天空烟雾迷蒙。没有雷声,只有雨声,风声和汽笛声。在这样的雨天,我坐在火炉旁,手捧一本书,突然脑海中会浮现这样的诗句:枕上诗书闲好处,门前风景雨来佳。这样的天气,读首诗最好不过了。
此刻,我手捧叶嘉莹先生《说初盛唐诗》,小心翼翼地翻读着。这本书大约是2020年购买。属于《嘉陵说诗系列》之一。说实话,到今天还没有完整地看完。
午饭后,听了几集单田芳的《楚汉争霸》,随手就拿起这本《说初盛唐诗》书看。
这本书总共罗列了初唐、盛唐共计13人的生平和他们的代表作品,以诗讲诗的独特方式,触类旁通的解读名家诗风和诗韵。
本书第一个出场的人物是初唐的王绩。据史书记载,王绩在隋朝曾经做过秘书省正字,做过六合县县丞,还做过太乐丞,是隋末唐初的重要作者之一。叶嘉莹先生谈到王绩时,用了“隐士”形容他。
王绩在《自撰墓志》中用“有道于己,无功于时”来形容他自己的一生。
王绩在隋、唐官职都不高,可谓“才高位下”,事业上不能大展宏图。常常喝酒,被弹劾,遂解官去职,属于先出仕后隐居,主要生涯都是在隐逸中度过。说到隐士,叶嘉莹先生提到了陶渊明,也是先出仕后归隐。
中国儒家认为:学而优则仕。如果读书读得好,真正有做人、治国、平天下的理想,就出来做官。古代读书人一向以治国平天下为己任。
这时,叶嘉莹先生列举了宋朝的范仲淹,士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就应如稷与契那般“人溺我溺,人饥我饥”,以人民一切安危苦乐为己任。但很多读书人,一旦进入官场,就会忘记初心。而那些不愿意同流合污又没有话语权的文人就容易走上归隐的道路。
叶嘉莹先生说王绩属于双隐,即“双重”的隐士。第一层指他还在做官尚未还乡的时候,其实内心就已向醉乡里逃避。他曾在为官期间就写过很出名的《醉乡记》《五斗先生传》《祭杜康新庙文》;第二层意指他由仕而隐,在身体上是隐居到故乡,隐居到田园之后,又放不下自己内心的最高的理想,他就每天饮酒来自我麻痹。
王绩最崇拜的就是陶渊明。陶渊明是真的隐士。为官期间,不为五斗米折腰,不阿谀奉承,宁愿归隐田园,即便后来乞讨为生,也绝不与贪官污吏同流合污。他真是人间的一股清流。王绩跟陶潜一样,归隐田园。在那样一个衰乱的时代,能够做到这样的保全自己,逃避到醉乡里去,把善恶都忘却全身而退,这样的人确实无功于时。但他洁身自好,又好读书,明智保身却也算有道于己。
分析完了王绩归隐的情况后,叶嘉莹先生重点解析了王绩的代表作《野望》——
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
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
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
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
我非常喜欢这首诗。尤其是这两句: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
可以想象色彩斑斓的树叶在夕阳的映照下,流光溢彩的盛况;可以预见“夕阳无限好”的意境。
如果人生没有什么经历、憾事,或者说如果不了解诗人的创作背景,我们能够感受到的或许就是景物所呈现的表面的美的特征。
王绩入唐后以秘书省正字待诏门下省,不久辞官还乡。贞观中出为太乐丞,旋又告归。此诗当作于诗人辞官隐居东皋(在今山西河津)之时。
秋天傍晚时分,诗人遥望山野,看到一派秋意颇浓的山野景色,放牧和打猎的人各自随愿而归,不禁怀念起古代采薇而食的隐士。
《野望》,是王绩的代表作。写的是山野秋景,作品取境开阔,风格清新,在闲逸的情调中,带几分彷徨和苦闷。
首句一个“望”字统领全诗,用得特别好。望指眼睛可以看得很远;望有希望之意,心中的追寻和向往;追寻不得的时候就是“怨望”。这时,叶嘉莹先生引出晚唐李商隐的诗句“摇落伤年日,羁留念远心”(《摇落》)——那些遥远的事物容易引起你的一种追求向往的感情,而凡是说追寻和向往,都是你现在所没有的。你已经有了,哪里用得着再去追寻呢?这时,叶嘉莹先生又提到王国维,引出其在《人间词话》中关于成就大事业、大学问,必须经历三种境界之第一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晏殊《蝶恋花》)
望远就是使人眼界开阔,引起人内心追寻向往的一个起点。
而王绩“望”的地点是“东皋”,时间是“薄暮”。当日薄西山之时,亲眼看见太阳一步一步向山后落下去,“苍然暮色,自远而至”(柳宗元《始得西山宴游记》)——黑暗的暮色从四面八方向你包围过来。这就是宇宙大自然的景象引发人的一种共鸣的感发。一日之终常常会让人联想到一生一世之终。
接着王绩写道“徙倚欲何依?”他停下来,靠在树边或石边。如果真能停下来,内心不再徘徊与彷徨,果然能找到可以依托的地方,那就好。陶渊明说:“托身已得所,千载不相违。”(《饮酒二十首》之四)——不管我物质上是如何贫穷,无论世界上的人怎么样批评我,这都没有关系,因为我已经找到了一个最重要的东西,就是孔子所说的“朝闻道,夕死可矣”(《论语·里仁》)。王绩虽然崇拜陶渊明,但没有达到陶渊明那种境界,他远望的时候,觉得是孤独寂寞的,没有找到可以依托的所在。
他满眼看到的是: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
我记得叶嘉莹先生在《说汉魏六朝诗》一书的第一章绪论的第五节《诗体的演变之一》中,重点论述了屈原的《离骚》对后世的重要影响,其中就特别强调了《离骚》在内容和感情上的四大特色之一——悲秋的传统。
屈原的弟子宋玉在《九辩》说:“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其实也是来自屈原的《离骚》中的“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可以说,从离骚开始,诗歌中就形成了悲秋的主题。
几千年后,诗人杜甫则在他的《咏怀古迹》中写到: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江山故宅空文藻,云雨荒台岂梦思。最是楚宫俱泯灭,舟人指点到今疑。杜甫说他深深理解宋玉看到草木摇落时所感到的那种悲哀,尽管与他相隔千年,但他的感动通过他的诗传给了我。宋玉是为了草木的摇落而悲哀吗?不是的,他是由草木的摇落想到生命的短暂,想到自己的才华和志意不能够有所完成才悲哀。“功业未及建,夕阳忽西流”(刘琨《重赠卢谌》);北宋词人柳永也曾咏出:“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少年游》),他们所表现出的,都是一份志意无成、生命落空的悲哀。
初唐的王绩,他之所以满眼看到得是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在他的心底里面也有一种悲秋之感。一个人像王绩,终生的理想、志意都落空了,面对衰老,他心里有一份不甘。他写的是物,可同时也是心,那秋色的美艳和凄凉就是他自己的生命在零落之前的不甘心的挣扎。他之所以望,这也正是他生命落空之时的最后一点寻觅。
悲秋是中国诗歌的一个传统,是人类生命跟大自然生命之间的一种共感,是生命落空,终将要终了的悲哀。而中国古人的秋事易感,就是说那些有理想的读书人到秋天的时候很容易伤感,就像本文主人公王绩一样,这种生命落空的感觉,也能够隔着千年让我们今天产生这样的共鸣。可是谁能够理解王绩的那份悲哀呢?那一份悲哀又向谁去诉说呢?没有人。
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
一个读书人,他能够像牧人一样吗?不能,他没有完成牧人的工作。他能够像猎人一样吗?也不能,他没有收获到他自己劳动的成果。那么这是生命落空与自然界景象之间的一种共鸣。无论是牧人还是猎人,他们都有付出劳动,也都有完成自己的工作。那么这样的一份悲哀又能向谁诉说呢?跟牧人说,牧人不会懂;跟猎人说,猎人也不会懂,这样的痛苦,这样的无奈,所以只能是“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这也是人生无知己的愁闷,让我又想起了中国一个古典传说——《伯牙绝琴》。
全诗于萧瑟恬静的景色描写中流露出孤独抑郁的心情。
读后,我也在想:有没有另外一条路可选?比如既保持对是非善恶的理想坚持,又能够在处世之间保全自己。这样两全其美可能对于有铮铮铁骨的文人是难于做到!
读罢此文,令我对叶嘉莹先生的才华又多了几分敬佩。除此之外,也向虽不幸生于乱世且能绝世独立的文人表示深深的理解和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