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苍茫(7)
一九九三年十二月十四日 晴, 星期二
(这篇记录得较长,只好分作两部分录入——瘦鼠注)
1
上班的时候,来了两个客商,一高一矮,一胖一瘦,让我想起《侠客行》里的那一对赏善罚恶使者。我正打算观摩一下负责“前处理”和“烤漆部”技术指导的杨小姐怎样和这俩家伙打交道,恰巧林副总叫我也去参加会谈,这反倒让我有些茫然,谈什么呀?我可不知道。硬着头皮坐到会谈席上。来客大约跟群业是老关系,见我面生,有些纳闷。林副总说:“这是新来的采购”,来客立刻满脸堆笑:“先生贵姓?”“呵呵,免贵姓罗。”我答到。心想,怎么我一下就成先生了,特想笑。又高又胖的那个中年人忙递上名片,我站起来接了,一看才知是大颖公司的,姓何。我在看资料时见过他们的报价单,知道这个公司也是台湾人开的,提供前处理和烤漆材料,应该算是群业供货方。另一个瘦小男人则在和杨小姐谈前处理方面的问题,随后我从他递给我的名片知道他是大颖聘请的日本工程师,叫作秋久能广。心里好奇,定睛瞧了瞧,看不出什么异样。秋久的汉语真好,要是不看名片,不会知道他是日本人。我翻看了一下他们带来的资料,看不懂,只好坐那里听他们吹天方夜谭。过得一会儿,他们提出去烤漆部试一试他们带来的平光黑样品,我和杨小姐陪了他们去。在车间里,他俩真是配合默契,一会儿测量我们厂成品的喷涂厚度,一会儿又从工人手里拿过喷枪试验他们带来的样品。接着又去了前处理车间,秋久和何先生说我们的前处理皮膜制得太好了,A剂用得太多已经造成了浪费。秋久边说边拿出测量器具,现场测量槽液浓度,不住向杨小姐解释着什么。何先生则无奈地摊开手:“我们处境很尴尬,说实话,你们厂的前处理成本太大啦,而且烤漆时所用液体涂料浓度不够。这个我们也不好讲,我们和“顺进”的陈董是老朋友,为难呵!”,我总算稍微明白了些,原来是推销自家产品。我并不十分相信生意人的商业感情,无论他显得多么敦厚,但我觉得他说的可能是实话。商业中的人际关系很复杂,商场如战场,没有不为自己打算的,梁凤仪女士在她的商界小说中曾经说过“一天不盖棺,一天不定论”。其实,每个商人都渴望和其他商人建立友谊,可那友谊却往往是薄冰。何先生和秋久能广热情地向我介绍他们产品的价格,还拿出计算器折算给我看,我觉得他们推销本领真不赖,一脸厚道。“我该向他们学习点什么呢?”我暗暗问自己。
下午他俩继续在车间转悠,又把带来的样品放到林副总桌上让他看,我发现林副总无动于衷,似乎他早已见惯了王婆卖瓜的把戏,我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莫非他对这些也是一窍不通?他是负责营销的副总,未必能搞明白这些生产工艺方面的道道儿。“顺进”的陈董不知何时也来了,不时用闵南话跟詹名世交谈,声音时大时小的,詹好像很不快。我坐下来,把上午了解的情况写了个简略的报告交给林副总。我本来不懂这些,毕竟这不是教育学心理学。林看了报告什么也没说把报告还给了我。我仿佛听到顺进的陈董在向林打听我,然后真切地听到林问他要不要用我,他瞅了我一眼,没有吱声。我吃了一惊,觉得奇怪,顺进是供货方,林竟然向顺进推荐我去他们那里干,准没安什么好心。我脑子里转得飞快,脸上却若无其事。猛然间,我想到不外有两种可能,林或许觉得我没有经验不适合干采购,要不就是我在报告中分析了顺进的漆料价格过高开罪了他,因为我从资料中知道前处理和烤漆部所有原料都是由林批准由顺进供应的,这中间林应该是得了某些好处,我虽然从没干过采购,但我明白采购和供应商之间的那些事。在家乡,我就有朋友是干这行的,喝酒时曾经对我说起过其中的奥妙。林向陈董推荐我到顺进工作,恐怕就是担心我坏他好事。想明白这一点,我释然,竟有些高兴,看来,我的那份报告并不是那么不靠谱。
2
这一带都是才开发的工业区,晚上没个去处,照旧到办公室写这些琐碎文字。办公室里有好些人,我想,他们和我一样,觉得晚上呆在办公室里不会寂寞。向小姐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副弹子跳棋,几个男女就凑了一块玩跳棋,我对跳棋没兴趣,埋头写自己的东西。不知什么时候,何先生与秋久跟在詹的后面进了办公室,那几个下跳棋的人没有在意,而秋久能广则好奇地提出也要参与。我倒想瞧瞧这小日本怎么下跳棋,凑了上前。秋久对跳棋很不在行,只会“一步一跳”,对向小姐她们玩的“等距离跳”搞不明白,连呼“不对不对”,我说我们中国就这样下法,他无奈地摊摊手,我便在一旁指点他。心里却想,撮尔小邦,怎懂咱大国的跳棋玩法,日本鬼子,死啦死啦的。
或许觉得秋久的加入有点煞风景,他们下了几盘也就散了,我继续回到办公桌前写东西。向问我写什么,我笑着说记录一下这段时间的经历以后好传给子孙后代,她说你这人说话也不脸红,还没到法定婚龄就说到儿孙去了。我问她怎么知道我年龄,她说那天见过我的求职简历,还说知道我是合川人,是师范校的老师。这也不奇怪,反正简历上写得清清楚楚的。她忽然问,你们学校那个校长是姓侯吧,戴副黑框眼镜,还有一个讲河南话的校长,我有些吃惊,狐疑地望着她:“对呀,你怎么知道的?”,她倒是不卖关子,一五一十说了出来。原来,向是重庆师范学院毕业的,曾经到合川师范实习过,难怪她知道我学校的一些人和事。她还问我认识ZMH吗,我说认识啊,在西师上学那会儿ZMH和我是同班同学,她说她和ZMH是高中同学。感觉很神奇,或许真的是这个世界太小了。本来这两天感觉向YF爱摆架子的,现在看上去觉得亲切了许多。我们聊了一会儿,她告诉我她是去年群业家具厂建厂时就进来了,算是元老级,工资也不高,当初出来打工是觉得做教师薪水太少,以为这边很能挣钱,结果很失望。看得出来,她对这份工作并不满意。她问我为什么来这里,我说是被学校开除了,只好过来混饭吃。说到“开除”,我忽然猜想,猴子现在一定在想办法寻找开除我的理由,他会说我不假离校,算我旷工。做梦去吧,我在留给教委沈股长的信中已经说得很明白,是猴子校长给我小鞋穿,逼迫我离开学校的。
回到宿舍,去楼下冲了个凉,顺便提了小半桶水准备留着明早洗脸。几个湖南仔毫不客气地倒来用了,招呼都不打一声,更别说“谢”字了,任我坐在床沿上目瞪口呆。天呐!这是宿舍还是山顶洞啊?咋个毛主席老人家的老乡这么不懂规矩呢?简直让我气结。幸好司马讲过韩信的故事,庄老先生又教导我“相忘乎江湖”,释迦大爷教我要“无嗔”,我总算还能够笑得出来。
床板太硬,有点怀念“逍遥洞”里那张不知是哪位被革了命的大地主留下的绷子大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