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种
1
Y市北郊的城乡结合部是出了名的脏乱差,却是我活动的“大本营”。
此时,约么凌晨两点多,路上已极少见行人,路边商户都已打烊,黑黢黢一片,只有“地球村”网吧还亮着灯,我蹲在网吧门口垃圾桶旁对冻僵的双手哈热气。
我在等一个人。
又过了一根烟的功夫,那人终于推开网吧玻璃门,他穿蓝白相间的校服,打着哈欠,步子有点飘,我悄悄尾随他进了一条幽暗小巷,那是他回家的必经之路。
他似乎察觉到了异样,走了十来米突然放慢脚步,扭头看了一眼,而我,就站在他身后不到两米距离,我迅速举起木棍,他吓得瘫在地上,瞳孔剧烈收缩。
一声闷响后,我扛起了他。
他外号叫金刚,名字挺那啥,但实际身高只有一米五左右还不到我肩膀,瘦弱弱,是一个高二学生,有点像营养不良的猴子。
金刚外表看上去弱不经风,内心却住着令人颤栗的恶魔。
扛着一个人还是很引人注目,虽然路上行人寥寥,且这片区没监控。
于是,我按计划把他装进灰色蛇皮袋,袋里装了些米,我还故意剪了一个五毫米的圆洞,米从圆洞里可以撒出来,万一有人问就说里面是米。
我捆了他手脚,按事先计划好的路线,把他安置在烂尾楼的一个封闭房间里,用强力胶带封住他嘴,临走,我锁上了门。
我是一个流浪在Y市的乞丐,这是我第一次犯罪,我身体一直处于紧绷状态,像一支随时要发射的弓箭,这一天,我水米未进,此时早已饥肠辘辘。
乞丐寻找食物除了乞讨,就是扒垃圾桶。
饭店和学校门口的垃圾桶比较容易找到残羹剩食,仁和高中西门有一个六平方左右的垃圾池,最近一个月学校附近修路,垃圾车进不来,垃圾早已溢出池,臭味熏天。
我像恶狗刨食一样扒了很久,只扒到一个发霉的包子,冻得硬邦邦的,一口咬下去,硌得我龇牙咧嘴,我只能把包子放在衣服里贴着胸口肉,捂热了,软了,再艰难咀嚼。
我突然看见一件绿色棉大衣的下摆角,我扒开压在衣服上的酸臭垃圾,一件熟悉的军大棉衣赫然映入我眼帘。
这是老白的军大衣,我手伸进大衣内衬口袋,掏出那张泛黄照片,老白的眉眼浮现我眼前,我的鼻腔涌入两条热流,泪水充斥眼眶。
那该死的黑鬼把老白军大衣扔在了这里,我再次握紧拳头,指甲嵌入掌心。
2
乞丐间有个心照不宣的默契,那就是不问为什么做乞丐,如果可以过正常生活,没人愿意当乞丐。
提过去,除了揭伤疤,再无其他。
老白大概五十岁,神似87版射雕英雄传里的周伯通,头发胡子已花白,眼神里没有一般乞丐的防备与警惕。
在我第一次闯入他地盘时,他慷慨接纳了我,老白的地盘是一栋废弃烂尾楼三楼的一间大概九平方的屋子,屋子的窗户被他严严实实遮了起来。
他说风是百病之长,冬天不要受凉风吹,乞丐最怕生病,因为没钱看病。
我和老白从陌生到惺惺相惜是在冬至那天。
突如其来的大降温引发了我的哮喘,我弓着腰,喘着粗气找布地奈德混悬液,翻了半天才找到,可瓶子已经被老鼠咬坏,里面液体早已流干。
我心重重沉了下去,脸已憋铁青,脑袋思绪开始混乱,老白一直轻拍我背,问我怎么了,我难以利索说话,把药瓶递给他,磕磕绊绊说,“去药店,药店,帮我买一瓶。”
老白二话不说,拿起药瓶一溜烟跑了。
那晚月光皎洁,透过窗户洒在老白的军大衣上,我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还没活够,我不想死。
在我意识濒临涣散前,老白终于回来了,在他帮助下,我吸了药,如搁浅的鱼儿,终于重回大海。
老白见我平静下来,从军大衣内衬口袋掏出一张用洗衣粉袋子包裹着的照片,照片里一个穿蓝白相间校服的中学生,依偎在一个中年人肩膀,若不仔细看,真看不出那个中年人是老白。
老白点燃一根别人抽剩的烟头,回忆起往事,“我儿很帅,也就是你们年轻人所说的校草,当时很多女孩喜欢他,他学习成绩一直是全校第一名,老师说他很有希望考上北大清华。”
我躺平身子,深深吸了口凉气,我知道接下来是“故事”的“转折”,而我注意力并不很集中,因为我脑袋似乎还处于缺氧状态。
老白用手掐灭烟头,他手上的层层黑老茧足以让他感受不到火的热蚀。
“后来他遭遇了校园欺凌,有三个男孩把他睾丸踢碎了,我带他辗转了很多家医院,哎,没啥用,后来他高考也没参加,那年暑假他......自杀了,我老婆接受不了现实,离开了我,一个好好的家没了。”
我并未有多大的情绪触动,我的故事比老白更加曲折悲惨,以至于,我不敢说出口。
老白说完剧烈咳嗽,咳得脸都贴到地上,我从薄被里爬出来,递给他水,直到这时我才借着月光仔细看清,老白的脸,脖子,手臂全是血瘀,还吐了一口血痰。
我狠狠捶了一下自己的脑门,老白怎么可能有钱买药,这药肯定是他让营业员拿给他,他拿了药就跑,被人毒打一顿。
老白默认了我的猜测,身子蜷缩在军大衣下,冬天,他都是靠这件绿色军大衣当被子熬过来。
3
那天之后,我发现老白腿一瘸一拐,我很难想象那天老白遭遇了怎样的毒打,我比他年轻,有力气,我要保护他。
老白喜欢在仁和中学附近转悠,坐在地上看学生放学,脖子伸老长,眼神清亮亮的,似乎他儿子并没有和他阴阳相隔,而是在那人群之中。
老白没有“等”来朝思暮想的儿子,却等来了他的噩梦。
元旦放假前一天,学校里学生已走差不多,天色已擦黑,寒冷已侵袭,我和老白准备刨完仁和中学西边的垃圾池打道回烂尾楼。
谁知道垃圾池里正上演一出恶戏。
我和老白看见瘦小的金刚站在垃圾池里,他身后站了三个体型壮硕的学生,一个穿校服的男孩跪在金刚面前仰着头,嘴巴微张,金刚一脸坏笑,用手指抵住男孩下颚。
“黑鬼,就这一次,你用嘴接了我尿,从此我们恩怨一笔勾销,我绝不会再找你任何麻烦。”
黑鬼浑身颤抖,眼神像屠宰场待宰的老牛,充满绝望,眼前的情景,刺激了老白那敏感的神经,老白浑身抖如筛糠,气血翻涌。
“你们干什么?不可以这样欺负同学。”
老白一声大喝,中气十足,金刚撇了一眼,不屑道,“臭要饭的,不关你事,给我滚远点!”
我赶紧拽住老白,好汉不吃眼前亏,硬碰硬我们显然没有胜算,我急中生智,跑到不远处的巷子口,大声喊,“打人了,逼人喝尿了,快来看热闹,快来看热闹!”
见义勇为的人少,事不关己看热闹的人可多了。
金刚慌了,尖嘴猴腮的脸变得狰狞,指着我和老白,恶狠狠说,“臭要饭的,给我等着,弄死你们,我们走!”
老白扶起瑟瑟发抖的黑鬼,黑鬼长得确实黑如墨汁,但是脸蛋帅气,有点像当红小鲜肉杨洋,个子也高高的,可惜是胆小的脓包。
“获救”的黑鬼没一句感谢的话,反而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审视我和老白,他挣脱了老白的手,一溜烟跑了。
我和老白并没有把金刚的威胁当回事。
做乞丐的有啥好怕的,一个人浪迹天涯,居无定所,无家人牵挂心头,就算遇到麻烦,大不了换个地方活动。
我和老白照常每天蹲在仁和中学发呆,太阳好的时候,我们会脱下衣服晒晒,互相捉对方身上的虱子。
偶尔我们也会看到金刚,一个星期过去了,他并未有任何实质行动,只是阴恻恻盯着我和老白,眼神如毒蛇吞吐蛇芯。
他的眼神让我背脊微凉,更让我吃惊的是,黑鬼竟然畏畏缩缩跟在他身后,一脸谄媚接过金刚递给他的华子烟,金刚拍拍他头,当着三个跟班面说,“好狗”。
金刚继续欺凌着黑鬼,也没有放过我和老白。
4
三天后的一个傍晚,天空下着浠沥沥雨,阴冷阴冷,我和老白往烂尾楼走着,刚到楼下,一桶冷水从背后泼在了我和老白身上。
我猛然转身,夜色下是金刚逃窜的背影,他还扭过头戏虐道,“冻死你们”。
怒火蹭一下烧到头顶,我双眼血红骂了一句,“操”。
寒冬腊月,滴水成冰。
我和老白冻得瑟瑟发抖,而我们并没有替换的衣服,我让老白脱了潮湿的外衣,呆在屋子里,穿上他当被子盖的军大衣,我又把我的薄棉被盖在他身上,老白冻得嘴唇发紫,身子蜷缩成小小一团。
该死的金刚,他肯定跟踪过我们,知道我们住在烂尾楼,且没衣服可换,阴雨天也没办法晒衣服,想活活冻死我们。
安顿好老白,我穿着湿衣服去扒垃圾桶,以我的经验扒到衣服的概率很小,因为现在并不是换季时节,就算换季,大部分人只会仍衣服在小区的垃圾桶,乞丐很难进入小区。
湿了水的衣服变得重,我仿佛穿着一个盔甲,索性脱了棉袄,此时雨变得大了,还夹杂着冰雹,打在我脸上如针刺。
我翻了我能看到的所有垃圾桶,没找到一件衣服,而此时的我已冻得哭了,滚烫的眼泪让我感觉到了稍许的热量,我咬咬牙,不能放弃。
去偷一件?去抢一件?
念头在我脑海一闪而过,很快被我压了下去,乞丐已经一无所有,如果动了邪念,就会失去唯一的自由。
我还剩最后一个选择。
Y市北郊有一个公墓,公墓会有祭祀的食物在祭台上,如果是下葬,亲人会烧掉死者生前的衣物,当然也有些未烧尽的漏网之鱼,比如烧到一半下雨了,或者衣服堆太多并未充分燃烧,我决定去碰碰运气。
我运气不错,扒到了两件深色长款的羽绒服还有一件被老鼠咬过的黑色毛衣,虽然又破又脏又潮湿,但保暖足够了,我在死者坟头磕了两个头,往烂尾楼跑去。
等我跑回去时,发现老白的军大衣和我的薄棉被全没了,老白双臂抱膝,蜷缩在旮旯痛苦呻吟,太冷了,他的呻吟声都是断断续续的。
我赶紧扶老白起来,给他穿上毛衣和羽绒服,老白一脸丧气道:“刚才黑鬼来抢了我的军大衣还有你的被子,他想冻死我们,他说要不是当初我们多管闲事,金刚早就会在羞辱他之后,放他一条生路。”
我一拳打在地上,传来骨头爆裂的声音。
真是农夫与蛇,这个王八蛋怎么这么天真,他真以为他喝了金刚的尿,金刚就会放过他?
面对欺凌他的强者他只能谄媚顺从,而我们帮了他,他却以弱欺弱,妈的,我饶不了那个狗杂种。
我脱下羽绒服盖在老白身上,老白时不时发出微弱的鼾声和剧烈咳嗽声,而我被冻得格外清醒,恨意布满我大脑每一个神经,我必须出这口恶气。
第二天是大晴天,我和老白晒干了衣服,又想法设法潜伏进了管理不严的小区,捡了两床棉化胎,虽然已发霉发臭,但晚上可以当被子御寒。
老白这一折腾,感冒了,而且咳嗽了一星期都没好,我常在半夜被他剧烈咳嗽声吵醒,白天我能看到地上的血痰。
老白日渐消瘦,脸色灰败,进食困难还拉稀,他经常捂住胸口,在屋子里一躺就是一天,而且我发现他之前腿受伤的地方皮肤开始溃烂。
必须送来老白去医院,他已经病得很重了。
可是我没钱,乞丐赚钱的方式只有一种,那就是捡废品去卖,但是赚的钱都不够果腹,因为即使捡废品也有势力范围,涉足了别的乞丐的势力范围会遭受毒打,而且收废品的老板会故意压价。
5
我背着老白去了救助站,这是我最后的希望。
救助站的工作人员一脸木然看着我俩,例行公事询问姓名,户籍所在地,年龄,家属联系方式,像看会绣花的猩猩一样观察我俩的精神状态。
“求求你,救救他,他快不行了,麻烦你把他送医院。”
我轻轻把老白放在地上,自己瘫坐地上筋疲力竭对工作人员乞求。
工作人员猛然站起身,一脸惊恐捂住口鼻(怕有传染病),像哄苍蝇一样轰我走,可是老白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那人也慌了,不敢碰老白,最后打了110,折腾半天老白终于被送去了医院。
我留在救助站等消息,工作人员只给了我一杯凉水,眼神是毫不掩饰嫌弃,我识趣离开,蹲在门口台阶上。
我并不想留在救助站,虽然吃住不愁,但没有自由,救助站只提供短期帮助,超过十天就会委婉劝你离开,每天按时按点起床作息,不允许喝酒抽烟,至于伙食,给狗狗都不会吃,还会面临被精神病人打的风险。
眯了一个囫囵觉,第二天一早我打听了老白被送去的医院,找到了医生询问老白情况。
医生一脸诧异望着我,眼神还带三分警惕,“他已经走了,昨晚送过来的时候就已经不行了,你是他家属吗?”
我如被雷劈形神俱灭,“他不是就感冒,咳嗽,怎么会......”
“他是感冒引发肺炎,肺炎球菌侵入血液引发的急性败血症,耽搁的时间太长了,肝和肾早就衰竭了,我们已经对他做了抢救,那个他的医药费,你能不能.....”
医生说的话我根本听不见去,整个人仿佛置身没有温度的异度空间,周围的声音逐渐变弱,我的视线也变模糊。
我提线木偶般蹲在医院门口,就这样蹲了整整两天,除了保安驱赶,没人多看我一眼。
一股浓浓的恨意从心底燃烧到头顶,我望着地面积水中自己的倒影,双眼赤红,宛如恶狼。
金刚,黑鬼,我一定要让你们感受这种绝望的滋味,绝对!
6
我从垃圾池里刨出老白的军大衣,擦了擦眼泪,收起回忆,金刚已经被我逮到,下一个就是黑鬼。
两天后,我把黑鬼和金刚关在了一起。
饿了两天的金刚眼神没了那股不可一世的桀骜,喉咙发出痛苦哀鸣,仿佛旷野里迷路的野狼。
我撕了他们嘴上的胶带。
两人轮番对我咒骂,威胁,我捋了捋挡住一半脸的油腻头发,露出凶狠目光,亮了亮手里的剪刀,我粗鲁剪开两人衣服,只给他们留了一条裤衩。
两人一开始还叫嚣着,才过了一个小时就冻得哭爹喊娘,我冷冷看着两人。
“再哭,我就用冷水泼你们。”
两人惊若寒蝉,止住了声,看我的眼神从凶狠变恐惧。
我拽住黑鬼头发愤愤道,“听说过农夫与蛇的故事吗?现在农夫被蛇害死了,我要剥了蛇皮替农夫报仇。”
“对不起,我错了,你们是好心救我,我不该,不该,偷走你们的被子和军大衣,是是是,是金刚指使我做的!”
黑鬼的目光射向金刚。
金刚一声冷笑,“你果然是狗,会乱咬人!”
两人像野狗一样互相撕咬,我没心思听他们吵架,我只想让他们感受老白生前的痛苦。
入夜,气温又下降了,两人已明显熬不住,开始胡言乱语,一会互相咒骂,一会又靠在一起取暖。
金刚还时不时吼两嗓子呼救,我劝他别白费力气,这栋烂尾楼住的都是乞丐,有经验的乞丐都知道,烂尾楼不管有啥动静,都不要去凑热闹,否则会惹祸上身。
我就静静看着两人,目光阴骘。
快天亮时,两人已经力气耗光,不停忏悔过错,苦苦哀求我放过他们,像哈巴狗一般,我吸了口凉气,掏出老白和他儿子的照片。
“你们对着照片磕十个响头,我就放了你们,老白已经死了,乞丐命贱,但也是一条命,你们要是磕得不够响,我就要你们的命!”
两人艰难从地上爬起,匍匐跪在照片前给老白磕头道歉,额头一片血红,屋子回荡一声声闷响。
“已经.....二十个了,该放我走了。”金刚有气无力道。
我小心翼翼收起老白照片,戏谑道,“放你们走?臭要饭的话你也信?老白是受冻才得病死的,你要你们也尝尝那种绝望濒死的滋味!”
金刚和黑鬼眼里的期盼被生生击碎,烂泥般缓缓倒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眼睛里是一片荒芜。
我起身离开房间,关上门,黑鬼和金刚在里面鬼哭狼嚎,用身体撞击铁门,“不要走,不要走,放我出去!”
我望着手里的锁,又抬头看了一眼快消失的月亮,月光透过烂尾楼的缝隙射在我脸上,我拿出照片又看了老白一眼,轻轻抚摸他脸。
如果老白还在的话,他会不会锁上这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