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门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空门:在传统武术中,指的是攻防转换中对手暴露出的弱点或破绽。
1.
香港,九龙城区。
精武国术馆。
刻着龙飞凤舞五个大字的牌匾之下,几排长椅依次摆开,坐满了二三十位表情严肃,气势不俗的汉子。
若是有熟悉香港武术界的人站在这里,必定能一眼认出,这些人都是九龙各大武馆的馆主。
他们身后,近百名身着黑色劲装的年轻小伙,负手肃立在屋外的天井中,个个龙精虎猛,腰杆笔直,眼放精光。
牌匾靠里侧,置着一方红木八仙桌,东西南北侧各坐有一人。
此时,无人说话走动,唯有桌上一炉檀香缓缓袅起,直升到牌匾高处才逐渐消散。
坐于北侧的人,合上手中的报纸,露出一张须发皆白、容貌清瘦的脸来。
他穿一身白色长衫,灰色布鞋,看似随和可近,一双眼睛却如同深井,让人不敢与之对视。
“你们谁来说说?”
他把报纸摊在桌上,端起面前的茶杯,用茶盖拨了拨,轻啜一口。
报纸上,一行印刷体大字标题,夸张地占据了近一半区域,墨色欲滴,浓稠而刺眼:
“西洋拳王狂言踢馆!香港国术界谁将应战?”
标题之下,另配有一名外国力士的黑白相片,身材高大,壮硕如牛,裸露着上半身,摆出一副展示肌肉的姿势,眼神充满了不屑与挑衅,那高高鼓起的胸肌和粗壮的手臂,让人望而生畏。
“公报这群王八蛋记者,真是看戏不怕台高!”
坐在南侧的洪拳宗师张九奎一掌拍在桌上,脸上的横肉颤了几颤,忍不住破口骂道,“明日我领上武馆的人,去砸了他们的场子,看他们还敢不敢煽风点火!”
西侧的螳螂拳宗师何光祖,一直低头摩挲着右手拇指上的翠玉扳指,听闻此言,忍不住轻笑一声,说道:“老九啊,洋人找我们挑战,你去砸了人家公报的场子,岂不是告诉全香港,我们不敢应战?”
张九奎瞟见外侧一众馆主都在摇头,脸色一红,反问道,“那你说怎么办?那天我在拳台下见过那个洋鬼子威姆斯打拳,身高接近九尺,体重少说也有两百来斤!我看唯有武松转世,才能降了他!这些洋人,真不知道是吃什么长大的!”
何光祖不着痕迹地向东侧看了一眼,冲着北侧的三爷说道:“洪拳是讲求刚猛,可我传统武术门派众多,有的却擅长以柔克刚,四两拨千斤,那洋人虽力大无穷,我们不与之正面硬拼,倒也并非没有取胜之机。”
见三爷思索着微微点头,他立马站起,拱手道,“三爷,依我看,我们可选出一位善于以柔克刚的高手,前去迎战。”
听到这里,张九奎才猛地反应过来,在场的国术馆四位理事之中,除开三爷,一位练洪拳,一位练螳螂拳,均是刚猛的路子,只剩下……
他心中窃喜,忍不住把目光投向东侧。
却见三爷轻轻摇了摇头,“行里有句老话,叫一力降十会,光凭巧劲,恐怕难以胜得了洋人力士。”
在场众人听出三爷话中隐含之意,心里皆是一沉,屋内屋外一片窃窃私语声。
“啪。”
只听一声脆响,三爷将茶杯轻轻扣在桌上,众人顿时又安静下来。
“时下中华羸弱,受洋人倭寇欺压,四万万国民抬不起头,我们组建精武国术馆,教习武艺,初衷便是要强健国人体魄,提振民族精气。如今,全港乃至全国都等着我们应战,作为习武之人,岂能怕了洋人?”
“此战,若胜,必能涨国人志气,杀洋人威风,若败,也要展现我中华男儿之血性!”
“您老的意思是……”何光祖问。
“迎战之人,应有搏命之志!”
咔的一声,白瓷茶杯应声而裂,碎为三块。
全场一片死寂。
众馆主武师压住急促的呼吸,都低下头,不敢与三爷对视。
说实在的,他们这些混武馆的看似威风,其实和码头上扛包的、街上拉车的没多大区别,大多都是为混口饭吃,养活一家老小而已,谁又会为了头顶“精武国术馆”那几个字,去和人搏命?
见众人默不作声,三爷愣了愣,摇头叹了口气,坐回太师椅上。
这时,他才注意到东侧那道身影,始终未发一言。
“家鹤,你为何不说话?”
东侧椅子上,坐着一位三十多岁,中等身材,样貌普通的男子,穿一身黑色长衫,眉眼温和,与在场其余人气质不同,倒不似习武之人。
他便是精武国术馆副会长,陈家鹤,师承咏春。
不认识的人,很容易把他当作某个杂货店的小老板,又或是一位普通的小学教师,任谁也想象不到,这个人在香港开武馆已经十年,门徒过百,十年间,前来踢馆之人无数,却未尝一败。
此刻他正盯着自己的布鞋出神,忽然听见有人叫自己名字,才回过神来,脸上露出抱歉的神色,“喔,刚刚我在想,晚上给老婆孩子做鳜鱼还是鲈鱼,鳜鱼比较适合清蒸,鲈鱼呢,更适合红烧一点。”
几名武师忍不住发出轻笑,但很快憋了下去。
这位陈师傅虽然性情温和,可手底下的功夫,他们可都是亲眼见识过的,整个香港武术界,还没人敢对他不敬。
“大敌当前,我是问你有何对敌之策?”
三爷轻轻皱了皱眉,“我认为光祖刚刚所言不错,西力士威姆斯力大如牛,只能以巧致胜,这里国术馆四位领事,只有咏春拳和八卦掌擅长以柔克刚,但若是让我这个半截身子埋进土里的老骨头前去迎战,岂不是让人笑话中华武术后继无人?这重任,恐怕还是要落到……”
不等他说完,陈家鹤言道,“高手过招,讲究寻敌之空门,不论是西洋拳,还是武术,都有空门,洋人力大,可也是血肉之躯……”
他顿了顿,表情忽然间严肃起来,眉眼间闪过一丝凌厉,“七年前,英国拳王亨利前来挑战,先师代表香港武术界,以年过半百之身迎战,在第八十九招以一记日字冲拳击其左肋,亨利当场倒地不起!可见,洋人并非不可战胜。”
提及七年前那场轰动全港的比武,在场不少人精神瞬间一振,脑中浮现起当时擂台上的场景来,那次,可是狠狠打压了洋人的嚣张气焰,在那之后,连租界的巡警都变得老实了许多,民众在路上遇到洋人,也都不自觉抬头挺胸起来。
“是啊是啊!陈会长继承尊师咏春拳之精髓,若前去迎战,必能再败洋人!”
张九奎连忙附和道。
陈家鹤望向他,微微一笑,“张师傅过谦了,阁下体型不在那威姆斯之下,若前去迎战,我看胜算更大。”
张九奎听出他在讽刺自己肥胖,气得脸上肥肉直抖,不再说话,冷哼一声,端起茶杯喝了起来。
厅堂中一时又陷入沉默,馆主们各自端起茶杯,垂下眼来。
这时,一阵响亮的笑声忽地从门口传来。
“当年咏春叶先生何等威名,如今的香港武术界,难道都是一群鼠辈么?”
这声音中气十足,洪朗无比,引得众人一齐回头看去。
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黑衣青年大步跨门而入,年纪二十二岁上下,脸颊瘦削,棱角分明,两条剑眉斜飞,大眼漆黑明亮,身后还背着一个灰布包裹,听口音,应该不是香港人。
就从他跨过门槛那轻轻一跃,屋里的几位行家已经看出来,此人身手不俗。
“喂!活得不耐烦了么?敢来国术馆闹事!”
天井中的武馆学徒里,一个身板结实、面孔凶狠的弟子立马迎了上去,这人名叫徐虎,是陈家鹤武馆中的老学员,在习武之前,曾是当地小有名气的混混,最爱打架闹事出风头。
他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掌便向黑衣青年脖颈处攻去,使的是咏春中的摊手,迅疾有力,倒也有几分火候,这一掌由下而上发力,若是击中下颚,寻常人当即便会晕厥过去。
陈家鹤微微皱眉,这个徒弟跟了他有几年了,性子还是如此凶狠冲动。
徐虎这掌出至一半,只觉一股劲风扑面而来,眼前被一片阴影覆盖,双目忍不住一闭,身形顿在了原地。
待他缓缓睁开眼来,才看清那是一只鞋底,正停在自己鼻梁之上三寸处,纹丝不动。
在场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他们都看清了刚才那一幕,黑衣青年这一脚后发而先至,迅疾无比,却沉重有力,更让人惊讶的是,他居然还能在最后一刻收力停住,稳如泰山!
这是高手!
黑衣青年双手环抱胸前,侧踢的姿势保持了片刻,才慢慢收了回来,“我有名有姓,少林十二路谭腿,杨天宝。”
“我管你是什么……”
徐虎缓过神来,正欲挥拳再上,却听见三爷的声音从内堂传来,“让他进来。”
他咬咬牙,面露不服地横了这个北佬一眼,乖乖侧身让到一边。
杨天宝看也不看他,迎着上百人的目光,昂首阔步,走进了内堂。
“听北方武术界的朋友说,少林寺有个擅使谭腿的俗家弟子,四处踢馆,莫非就是小兄弟?”
“正是!”
三爷盯着他瞧了瞧,挥手安排人递上茶来。
杨天宝伸手便去接,可还未碰到茶杯,三爷便轻呼一声,松开了手,杨天宝眼疾手快,右脚一抬,茶杯稳稳落在绷平的脚背之上,滴水未洒。
这一手,让全场再度鸦雀无声。
杨天宝脸上却毫无得意之色,因为不知何时,面前这个老头的手掌已贴在自己的胸口。
方才自己出腿时,上身门户大开,毫无防备。
“老了,手也不听使唤,小兄弟受惊了。”
三爷在他胸口轻拍两下,笑着收回手来。
杨天宝后背惊出一身冷汗,愣了好一会儿,才面色僵硬地把茶杯放回桌上,冷哼一声,“传统武术,就败在你们这一套里!我今天是来告诉整个香港武术界,你们不敢和洋人打,我敢!”
这话一出,三爷的眼神有了微妙变化。
说着,杨天宝的目光,顺着桌上剩余三人转了一圈,最终,停在了陈家鹤身上,“你就是咏春陈家鹤?”
陈家鹤微笑着点了点头。
杨天宝微一抱拳,眼神中却露着狂妄:“听说你是全香港最能打的人,和我打一场,赢了你,就由我去迎战洋人。”
陈家鹤轻轻拍了拍衣角,抬起头,问道,“要是你输了呢?”
“我不可能输。”杨天宝斩钉截铁道。
“香港精习武术的师傅很多,我只是粗通几手拳脚,并不是最能打的,”陈家鹤摇头,“迎战洋人的人选,是由精武国术馆商讨决定,你和我打,没有意义。”
杨天宝眼露挑衅:“陈师傅,你不会是怕了吧。”
陈家鹤迎上他的目光,微笑着,轻轻摇了摇头。
三爷思索良久,忽然开口朝众人说道:“洋人这次挑战,是西洋拳与我中华武术之间的比试,武术界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杨天宝小兄弟一片赤诚之心,不远万里前来助拳,我先代表香港武术界谢过了!”
他的目光从两人身上轻轻划过,冲杨天宝道,“小兄弟年纪轻轻,却身怀绝技,自然在迎战洋人的人选当中,只是还待我等商议一番……”
2.
“陈师傅,听说你要和洋人比拳啦?”
陈家鹤低着头,负手走在回家路上,一旁忽然有人叫道。
他停步看去,见是卖鱼的孙六,便轻轻摇了摇头,“迎战之人还未确定。”
“大家都说你是香港最能打的,必定是由你出战!”
“这些长狗毛的洋鬼子实在可恨,就租界那几个巡警,每回路过都要从我这顺走几斤鱼虾!”孙六恶狠狠地对着面前的空气挥了一拳,“陈师傅,你一定要赢啊!为我们出口恶气!”
说着,他指了指面前的竹筐,笑道,“带两条鱼回去吧,补补身子,不收你钱。”
陈家鹤掏出一块银元放在摊上。
“来条鲈鱼。”
……
陈家鹤一家三口,正围在桌旁吃着晚餐。
他没有动筷子,手里夹着一根飞马牌香烟,眼神在烟雾缭绕中忽明忽暗,不知在想什么。
餐桌中间,椭圆的白瓷盘上放着一尾鲈鱼,汤汁红润发亮,只是鱼身有几处焦黑,卖相上稍微有些欠缺。
“爸爸,今天的鱼好甜。”
七岁的陈惠珍夹起一块嫩白晶莹的鱼肉,放入嘴中,小嘴一瘪,秀气的眉毛立刻紧紧皱在了一起。
陈家鹤一愣。
妻子杨淑华在一旁织着毛衣,闻言,也夹起一块鱼肉尝了尝,眼神古怪地问道,“这是你新研究的糖醋鱼?”
他猛地一拍额头,“啊哟,我把糖当作盐了!”
……
夜色已深。
杨淑华被噩梦惊醒,流了一身冷汗,她伸手往旁边摸了摸,没人。
拉开台灯,才发现陈家鹤只穿了件汗衫,坐在窗台上抽烟,地上落了一堆烟头。
她拿起一件外衣,上前轻轻披在他的背上。
沉默了一会儿,她轻声道,“听街坊们说,那个洋人每顿要吃五斤生肉,壮得像头牛,单手就能把人举起来……”
“淑华,别听他们瞎传,咱中国人的种不比洋人差,”他轻笑一声,握过妻子的手,“不过就是个傻大个,你忘了?当年师父——”
她身子颤了颤,手上一紧,打断道:“可他老人家最后还是……”
陈家鹤脸上没了笑意,眉头紧皱起来,眼中瞬间充满了凶气,很少有人见过他这副模样,像头突然露出凶牙的饿狼。
当年,师父在擂台上赢了洋人,可胸腹处也结结实实挨了几拳,勉强撑到家中,吐出半盆血来,当天夜里便走了。武术界和香港政府担心影响民众信心,严令秘不发丧,对外一致宣称:叶老先生大战之后,深感再无敌手,便前往大陆出家寻道去了。
他在师父灵位前跪了三天三夜。
他知道,师父是替他去的。
“你有一处空门,有去,无回。”
当时他正值壮年,血气方刚,与师父争着要去迎战,师父是这么告诉他的。
他追问自己的空门在哪,师父却只摇头不语。
高手过招,并不像普通习武之人间的切磋,招式迅疾,眼花缭乱,而是讲求耐心寻敌空门,以静制动,只因空门一旦暴露,便将陷入极险之境地,非死即伤。
习武十年,那是师父第一次指出他的空门,自那以后,他便再未与人比过武。
指尖的香烟缓缓燃尽,只留下一截长长的烟灰,悬而不落。
“我那一处空门,到底在哪……”
陈家鹤自言自语地叹气一声,踩灭烟头,站起身,朝一旁的木人桩走去……
3.
杨天宝从旅店出来,在院里活动了几下筋骨,便打算去寻个地方吃点东西。
香港是比家那边要繁华不少啊!
他信步走着,看着大街上的车水马龙,心底忍不住发出几声赞叹。
忽地,不远处的巷口,一阵骚动引起了他的注意。
五六个地痞模样的青皮,嬉笑着围上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她的身旁,还带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
女人脸蛋圆润秀丽,身穿烟青色旗袍,身段窈窕,此刻被一众地痞围住,脸上仍强作镇定,将女儿护至身后。
“精武国术馆的陈家鹤陈会长,是我先生,各位可认得?”她问。
为首的青皮与小弟对视一眼,啐了一口,骂道,“陈家鹤?就是那个缩头乌龟?听说他还自称什么香港第一高手,不敢迎战洋人也就罢了,连来踢馆的北佬都不敢打,香港武术界的脸,都被他丢光了!”
“你们才是乌龟!”
女人身后的小女孩,忽然挣脱她的手,冲了出来,像头炸毛的小狮子,对着一众青皮吼道,“我爸爸用一根手指头,就能把你们打得屁滚尿流!”
“死小鬼!”
青皮眼神一冷,一巴掌便朝女孩脸上抽去,丝毫不留情。
“惠珍!”
女人尖声大叫,向前扑去,却已来不及了。
忽地,半路中一只手探了出来。
青皮只觉手腕传来一阵剧痛,整条胳膊像是被一柄钢钳牢牢夹住,再动不得半分。
啊哟一声,他侧头看去,竟是个身材高大,浓眉大眼的青年,衣服土里土气,一看便是那种从外地来香港谋生路的穷小子,不过练过几天拳脚而已。
“小子,刚来香港不久吧?”见他只有一人,青皮倒也不慌,斜了他一眼,左手悄悄向腰上摸去,嘴角带着笑意,“知道在香港混,最重要的是什么吗?我教你,那就是……”
“别他妈多管闲事!”
伴着一声怒吼,他的左手猛地抽了出来,一柄四寸长的蝴蝶刀泛着寒光,直直地朝着黑衣青年腹部刺去。
街头斗殴,不比比武切磋,毫无规矩和武德可言。青皮先是以嘴上功夫吸引注意,而后突施冷箭,这一手,是他混迹街头多年常用的招数,不少练家子也在他手底栽过跟头。
却见黑衣青年避也不避,右手出拳,径直对攻了过去。
以拳拼刀?
另外几名青皮见了这一幕,忍不住发出几声嘲笑,这小子难不成是脑子有问题?
只见一拳一刀,在半空中擦身而过,青皮的蝴蝶刀,却在离黑衣青年腹部三寸处骤然停住。
他的动作在原地僵了半秒。
“当啷。”
蝴蝶刀掉落在地,青皮捂着肚子,慢慢瘫倒在地上。
黑衣青年收拳,眼露挑衅地环视一圈,“香港的黑社会,就这点能耐?”
青皮们愣了几秒,大吼着一拥而上:“砍死他!”
“嘭嘭嘭!”
正蹬,侧踹,转身鞭腿!
眨眼间,黑衣青年闪电般连出三腿,三名青皮还未近身便倒飞出去,跌进了一旁的垃圾堆里。
余下一人见此情景,哪里还敢再上,连忙扶起地上的几人,慢慢往后撤去。
“今天这事不算完,有种的,就留下个名号!”
为首的青皮疼得脸色发白,一边后退,一边叫道。
黑衣青年环抱双臂,面露不屑,朗声道:“爷爷姓杨,名天宝,就是你刚刚说的那个北佬!”
“在我们那边,这不叫多管闲事,叫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看着面前那道年轻挺拔的背影,杨淑华忽然觉得,似乎曾经在哪里见过。
……
“你是说,那人持刀这样刺来,他不作闪避,从肋下五分出拳,把那人击倒在地?”
厨房里,陈家鹤正与妻子一同洗碗,他握住一支筷子当作武器,比划起白天的情景来。
杨淑华点点头,“接着他又连出三腿,踢飞三个青皮,那才叫一个快!”
陈家鹤闻言沉默半晌,踱步朝窗台上的木人桩走去。
那几个青皮,他大概能猜到是谁唆使的,无非是想逼着自己与杨天宝比出高低,再由胜者去迎战洋人。
而杨天宝的腿法,他那日便见识过,的确已炉火纯青,深得十二路谭腿之精髓,可让他感到惊讶的,并不是他的腿法。据妻子所述,那样近的距离,面对如此凶险的一刀,他居然敢不躲不避,打出那么一拳!
陈家鹤自问,有九分把握能躲开那一刀,但绝不敢像他那般出拳应对。这个杨天宝,要么就是对自己的拳法有着极度的自信,要么,就是个亡命之徒!
他把手掌贴上冰凉的木人桩,心头忽地闪过三爷那日说的话来,嘴里喃喃地念道:“搏命之志……”
深夜里,他把一整套拳法慢慢地打完,心中已有了决意。
4.
精武国术馆。
宽阔的庭院里,香港武术界稍有名气的人物全都聚集于此,少说也有上百人,人群中,还有两名公报记者,手持照相机站在靠前的位置。
在众人围成的圆圈中央,陈家鹤与杨天宝负手而立。
“少林十二路谭腿,杨天宝。”
杨天宝抱拳,右脚后撤半步,脚尖一拧,如猛虎扑食,蓄势待发。
陈家鹤拱手,双膝微蹲,两手一前一后起式,“咏春,陈家鹤。”
“咔嚓。”
院中白光一闪,一名记者按下了相机快门。
众人下意识地闭上双眼,再睁开时,只见杨天宝已疾奔而出,在距陈家鹤一丈处如猎豹般凌空跃起,双腿连环向他攻去。
陈家鹤侧移半步,以圈手泄力,抓住杨天宝右脚脚腕,顺势斜引,意图将他摔倒在地。杨天宝反应迅速,双手在地面一撑,空中拧腰,转身左脚后摆,如炮弹般向陈家鹤头部斜踢而去。
陈家鹤随即抬肘护住右侧,准备硬抗下这一腿,下一刻,只觉身体右侧猛然传来一股巨力,脚下连退两步,才稳住身形,整个身体右侧更是被震得瞬间一阵麻木。
好强的腿力!
他心底忍不住一惊,这一招,是杨天宝在身体失衡的姿态下使出,居然还能如此迅疾有力!
已经有好多年未曾遇到过这种对手了啊!一股热流忽地从胸口涌出,他轻轻拍了拍右肩上的尘土,深深吸了一口气,双脚猛地内扣,右手缓缓探出,低喝一声:
“再来!”
杨天宝看出他的步法正是咏春中的二字钳羊马,心中一动,这位咏春大师,终于要认真了!
他眼中一亮,气沉丹田,同样低喝道,“来!”
只见一位出拳如流星,一位踢腿如闪电。
场中所有人屏气凝神,观看着这场拳法与腿法的极致对攻,似乎下一刻便会决出胜负,而两名记者只能呆呆地握着相机,不知如何是好,只因两人的动作太过迅速,抓拍下来的相片中,只剩下几条模糊的残影!
几个来回间,两人已过了五六十招,居然难分上下,但杨天宝出招竟越来越快,力度丝毫不减!而陈家鹤已经微微喘起气来,他心底明白,是自己这几年烟瘾越来越大的缘故。
这时杨天宝一记扫堂腿攻了过来,他提膝避过,紧接着,又是一股劲风袭来,杨天宝左腿已顺势撩起,朝他小腹攻来。
这两腿一记快过一记,陈家鹤却眼中一亮,发现他右腿支撑虚浮,明显是一味抢攻求快,而习惯性暴露出的一处空门!
没有丝毫犹豫,陈家鹤一记刺踢便朝他右腿膝窝攻去,这一脚他留了几分力道,以免伤了这个年轻人的膝盖,落下半辈子的残废。
这并非生死之争,还不至于如此凶狠。
可杨天宝非但不收力回防,反而腰间一挺,腿上更加了几分力度,斜向上朝自己脑袋而去。
陈家鹤心底一惊,没想到杨天宝拼着废掉膝盖,也要与自己换下这一招,他这一腿直奔自己脑袋而来,若是踢中,恐怕会当场倒下。
经过瞬间的犹豫,他腿上收力,抬手往头部护去,可胳膊还未完全抬起,杨天宝的左腿已经呼啸而来,狠狠抽在他的小臂上,由于格挡不充分,只卸下一部分力道,余下的冲击力仍隔着小臂拍在了他的脸上。
只觉脑袋猛地一震,他的耳边像是有几口洪钟一齐敲响,整个人斜飞了出去。
那一瞬间,他觉得时间仿佛凝固般慢了下来,许多画面在他脑海中一张张浮现。
十五岁拜师学艺,师父坐在太师椅上望着自己,一脸严肃,却眼含笑意。
十八岁惹上斧头帮,年少气盛,赤手空拳单挑青皮二十余人,浑身鲜血淋漓地回到家,险些被逐出师门。
二十二岁,形意门南下踢馆,一人轮战沧州五虎,震服北方武术界群雄。
二十四岁,迎战日本空手道大师武纪秀夫,鏖战二百余招而败之,那晚,整个场馆的中国人都在为自己欢呼。
这些,都恍若昨日啊……
最后,他的脑海中只剩下两个清晰的人影来。
二十七岁,新婚燕尔,妻子刚怀上惠珍,正赶上英国拳王亨利来港挑战……
轰!
刹那间,眼前虽然模糊不清,陈家鹤却觉得自己的灵台忽然一片清明。
在师父逝世七年之后,他终于明白了自己的空门所在。
杨天宝立在原地,脸上丝毫看不到作为胜者的喜色,他明白,方才若不是陈家鹤收手,自己的左腿已经废了。
一名戴眼镜的年轻记者举起相机,准备记录下这历史性的一刻,他甚至已经想好了明天早上的头版标题:
“咏春宗师陈家鹤不敌十二路谭腿,香港武术界颜面无存!”
他找好角度,隔着镜头看去,正要按下快门,却见一只手伸了过来,覆住了镜头。
“这就没必要拍了。”三爷道。
年轻记者急道:“可……这是足已轰动全港的大新闻啊!陈家鹤输了!”
三爷望向场中,轻轻摇了摇头,“他没输。”
杨天宝愣了片刻,便要上前扶他起来,却见陈家鹤自己缓缓爬起身来,脸上看不出悲喜,只是自顾拍打着衣服上的尘土。
他踏前一步:“陈师傅……”
陈家鹤抬起头,露出微笑,“第七十六招,你左脚虚浮,露了一处空门。”
说罢,便冲着他和四周众人拱了拱手,迈步往院外走去了。
今晚要给老婆孩子做鳜鱼,清蒸。
陈家鹤心想。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