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亭叙
“兰亭叙”是一间茶馆,挺普通的,在成都的一条巷子里。这名字跟王羲之与谢安、孙绰等临流赋诗时写的《兰亭集序》没什么关系。只是精明的茶馆老板附庸风雅,巧用谐音给茶馆起名以招徕茶客罢了。演变了的辞趣果真奏效,巷子里那么多茶馆,我单是因了这“兰亭叙”之雅称而走进去品茶的。
“兰亭叙”为典型的清末民初“老成都”建筑风格。前后两进,四合小院,八角四方,两个天井。屋舍红檐青瓦,黛脊粉墙,镂花门窗。大门两侧各有石鼓,门楣上雕着金爪、佛手等饰物。房脊装饰飞禽走兽,舒展俏丽,完全是因袭北方民居建筑的规制。门廊两侧各置一盆绿蓬蓬的“大叶伞”,廊内一抚琴少女,你就踏着轻柔的琴音走进茶馆。
这“兰亭叙”完全是一派优雅清明的风貌。前后两院相连,宅中有园,园里有屋,屋中有院,院中有树,树下点缀以流水和花草。高愈两丈的芭蕉树,阔叶四展,荫满庭院。各种花草,临墙搁摆。翠竹盆景,巧置堂前。茶客雅集,慢饮轻谈。掏耳师父一袭中式红衣,手持勺铲,全神贯注,轻拨慢掸,收展自如。拣一圆桌,盖碗茶,竹叶青,轻酌细品,谈天说地,也算尝过一回成都“慢生活”的滋味。
我想“兰亭叙”的存在,主要并不在于物化了的外在气象,它所释放张扬的,是一种区域所专有的文化气息。这个区域便是成都,首先是宽窄巷。因此可以说,“兰亭叙”所在的宽窄巷,从文化层面上讲,体现了巴蜀文化的血脉和基因,代表了成都这座古老的“锦官”之城的内在气质。由此还可以说,宽窄巷亦是民族文化的一个符号,是一笔宝贵的文化遗产。尤其值得提及的是,这两条早先几近衰败的老街,如今竟成为海内外知名的胜景,就不能不敬佩成都人的精明和勇气。其实所谓宽窄巷,三百多年前,只是清廷派赴西部平叛后留驻的官兵修筑的“少城”内街。历经岁月风雨,如今,别的街市楼台早已随风飘逝。前些年,一批很有文化素养、很有长久眼光的人,从破旧的两条小巷上,拂去历史的尘埃,修旧如旧,使古老的“少城”再度焕发神采。而如今,修葺一新的宽窄巷,楼院亭台之典雅,市井商贾之繁盛,堪称中国北方胡同文化的“范本”。我去宽窄巷,正是初秋的傍晚,细雨如丝,巷街空蒙。小巷两侧,古朴典雅的四合院、茶馆、商铺,疏密相接,错落有致。黄金竹、古榕树和各种翠绿的攀爬植物,装点着楼屋粉墙。街市自然是热闹的,盖碗茶馆、私房餐饮、休闲客舍、风味小吃、娱乐小屋,排满石街两侧。不时可见“老成都”们脚踏拖鞋,半卧藤椅,轻摇纸扇,品茶闲谈。摆龙门阵、打麻将、下象棋、遛鸟听书,悠闲也惬意。成都,巴蜀文化滋养下的市井生活姿态,实在是闲适又温馨。这一文化意义上的民居、民俗、民风,与高楼、喧嚣和浮躁,形成鲜明的性格对比,其表现出来的生活底色之个性化,可能正是我们今天千呼万唤、刻意挽留的市井文化之真谛。
就城市整体发展的诸多选项而言,宽窄巷一定是成功的。但是,如果仅仅把它作为繁荣城市和引动经济发展的楷模,也许是很不够,很不准的。它留给城市最可珍贵的,一定是千百年间从时光隧道流淌过来的文化积累和历史沉淀传承给后人的沉邃记忆。正是这些影形难觅的文化遗产,构成钟灵毓秀、人才辈出的一方热土。在这方面,或许比宽窄巷更富魅力的,当属福州的“三坊七巷”了。“三坊七巷”,原本是福州南后街两旁从北到南依次排列的十条坊巷。向西三片称“坊”,向东七条称“巷”。就是这形成于唐宋时代的十条坊巷,千百年来“沐甚雨,栉急风”,一路风尘走来,上演了影响历朝历代,特别是影响近代的一幕幕活剧。譬如,虎门销烟的民族英雄林则徐、中国近代造船航运奠基人沈葆桢、近代启蒙思想家严复、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之一的林觉民、晚清著名思想家左宗棠、著名作家冰心和郁达夫、著名翻译家林纾,等等。坊巷内历代多住儒林学士,状元进士举人成众。如今修整一新的“三坊七巷”,石板铺街,粉墙黛瓦,名居古宅举目皆是,茶楼店铺不计其数。漫步坊巷,偶见亭台楼阁、假山小泉,奇花异草装点其间,尽显华贵儒雅之风采。是否可以这样说,“三坊七巷”是福州千年历史的浓缩版,是八闽大地灿烂文化的一颗明珠,是区域整体文化沉淀累积的精华。这些,不正是我们孜孜以求的推进社会进步的动力源泉吗?
钱穆先生在《民族与文化》一书里说:“民族、文化和历史,三者间是互为作用和缺一不可的”。又说:“没有一个有文化的民族会没有历史的,怕也没有一个有历史的民族会没有文化的”。钱先生自然不知道他百年后人们在城市发展方面遇到的某些尴尬和无奈,但是他对类似问题的认识和忠告,就像面对我们一样。
一个有作为的城市,请善待你的文化记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