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远方
原创首发
(一)一幕
在承德,太阳总是从东山爬上来,从西山落下去。我就没见过从地平线上升起的太阳。跟随日出日落,最先蔓延到地面和山麓的永远是山影。由于山多,公路也修建的起起伏伏、七扭八拐,一公里以上穿山而过的隧道比比皆是。
承德人真是很倔强,在这么多山的地方还修建起那么多条公路、那么多条隧道,盖了那么多到现在打折促销都卖不出去的楼盘。
于此生长,我活成了倔强的一份子,在这个眼光跑不出多远,就遇山而阻的地方活过了三、四十年。这还远远不够,还有五六七八十年等着我。然后,我得埋在这块儿,成为乡土的一部分。
这中间,我还是去过远方的,那不是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而是在集结后上了一趟没有座位的绿皮火车。从石家庄到山西大同,一路都坐在行军包上,一路纪律严明。
过黄河没多久,我站起来想去方便一下,发现屁股做麻了,就站着没动,就看了眼窗外。然后,我就惊呆了,那一望无际的平原金灿灿的透出一种辉煌,在遥远的地方托起一轮太阳。阳光镀在最远的原野上,朦胧的光辉像从远古而来,纯洁、磅礴、庄重、盛大,引人无限遐想。我有种想要跳车的冲动,我分明听见我的心在嘶鸣。我要是匹马该多好,在万丈霞光中四蹄前仆后继,誓要追随着太阳绝尘而去。我有点懂了夸父,最美的,永远在远方,在阳光普照,不可企及的地方。
但我没有那么做,在全是青壮年的车厢,我不敢把前掌放在地上,撅起屁股嘶鸣。我不能给他们盯着我的屁股遐想的机会,不能让他们误会我的嘶鸣是在叫春。他们心中隐匿着有别于车窗外的金黄,那是风华正茂该有的对性的思考,一水男青年的绿营中有点弯度的跑偏。
无遮无挡的平原在太阳升起时赤膊上阵,密密麻麻满是浪花似的光斑,仿佛世界在与我坦诚相见。一车的人只有我觉得它性感。他们昏昏沉沉,只有我贪婪的看着窗外,心驰神往。
那是我人生中为数不多的一次震惊,如果我是一名画家,我会用油彩把那一幕画下来。那一幕无边无沿的多少纸都不够用,多少油彩也不够用,一辈子都不可能完成的画作。但为我奔跑的画笔会越画越美,越画越宽广辽阔,越画越令我按耐不住地想要钻进画里。
如今想起,那一幕只能在我心中翻涌成画。然后,我看着那些山,疏忽掉眼中的老样子,想着那样一幅画。直把自己想成一匹骏马,披着金霞一路飞奔,直至隐没在最远的田野上。
网图侵必删(二)老贾
老贾是秦皇岛青龙县人。没认识妻子之前,我连秦皇岛在哪都不知道。我先于妻子六年认识老贾,更有过一段朝夕相处的时光。也就是说,这六年里我有很多次机会了解秦皇岛,但老贾没说过,我也没问过,只觉得他说话有点不分前后音,还以为是不太严重的大舌头。
老贾17岁就来承德闯荡,18岁那年他认识了15岁的我。
那天,是我进山庄博物馆当保安的第一个夜晚——2000年阳历11月中旬。我在慈禧住过的西所守夜。由于没有工作经验,穿的不多,后半夜三点我被冻哭了。
老贾的手电光打过来,照在我挂着眼泪、鼻涕的脸上,“咋啦,失恋了?”
“我冷。”我回答的声音很怂气,自己听着都感觉像个受气包。
手电光移开了,老贾的脚步声也远了。我又开始想温暖的家,家里温暖的炉子、被窝。除了我从未见过的奶奶,卖火柴的小姑娘幻觉里出现的那些我都一一想到,还想了好几遍。
没多久,老贾就回来了,他取来了他的棕色皮夹克给我穿,展开后有很浓的皮革味儿,像是新买没多久。
“注意点啊,别给我弄脏弄破了。明天我还得穿她见网友呢。”
老贾留着谢霆锋刚出道时的中分发型。但他除了是个男的,全身上下找不出一点像谢霆锋的地方。那发型盖在他上窄下宽的脸上,使他看起来就像一个给黄军带过路的汉奸。联想到他后来几次卖友求荣的经历,我时常想,要是有一种能检测出叛徒基因的高科技设备,在战争爆发前,老贾一定会被军方提前拖出去嘣掉。幸好,强大的祖国一直神圣不可侵犯,又幸好,基因科技发展缓慢让老贾幸免于难。但我对这种科技的期望日益加深,倒不是因为我多希望老贾能在预见中结束生命,而是我后来又遇到了许许多多比他高明,还比他操蛋的人。
如果天意是好人不长命,祸害一千年。那人为的就该干预一下。免得坏人基因越遗传越人丁兴旺,好人基因越遗传越人烟稀少。
老贾说的那个QQ网友是个话务员,就是接听情感电话的女孩。他是先给人家打电话聊出去五百多块钱的话费,人家才同意告诉他QQ号码的。
当年,那女孩的工作地在北京某区,她们那个行业的人上班都穿跑鞋,万一要有警察检查,方便跑路。毫不客气的说,她算是电诈鼻祖级人物了,要搁现在,工作地大概率在缅北。
不知后来老贾通过电话粥又给她们那个组织刷了多少话费。总之,就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吧,那女孩后来叛逃,来承德找老贾。对于那组织蒙受的损失老贾全然不想,只是在被窝里接纳了投奔而来的女孩,更没有想到他这一行为是无意间解救了初代电闸分子。
三个月后老贾带才同意我和老马见一见电闸鼻祖。他租住的房子在第五中学后面。五中建在安定里后山腰上,他的房子在山颈上,能俯瞰五中园区。也能先于这座城市的很多地方先见到清晨的第一缕晨光。我们爬过五中时,阳光就已经能照到后背了,往上皆是暴露在晨光中的山色,着眼处苍松翠柏、杂草野花分外清明。而山下的城市还沉在一层阴影里,惺惺松松的样子。
我们爬到他家门口的时候都气喘吁吁的。老贾气喘如牛,因为他最近房事勤,肾特虚。
电诈鼻祖知道我们下夜班要来,她洗了头发,描了眉和红嘴唇。不大一间的小平方房里有洗发水的清香和雪花膏的胭香。两种味道虽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可远未到能中和出一股味道的程度。
我和老马把电闸鼻祖看了又看,都是在她不注意我们的时候。那时候,老马也不过17岁,但我们早就把儿时和老娘一起洗澡经历忘在脑后,把天天都见的女人当成是秘密。
我们揭秘的眼光在电闸鼻祖身上搜寻时并没有刻意回避老贾的眼光。如果连他都要回避,我们将无机可乘。
老贾看着我们看着电闸鼻祖,一脸骄傲,意气风发的样子,很难说没有笑人无的内心戏促使他生出那样一副嘴脸。
电闸鼻祖身高不到160CM,长发及腰,没有缠发带,松散的铺在后背上,占去身高的一半。人说不上多漂亮,配老贾倒是绰绰有余。但我和老马当时可不是这么想的。我们就是被人皮包裹的没开荤的狼,哪还顾得上挑食。
电闸鼻祖忙了一早上,忙出一桌子菜,都是要涮的菜。也是为我们的人生开了早餐就吃火锅的先例。估计,她在组织里的时候就这么吃过,洗菜、改刀很轻车熟路的样子。
电闸鼻祖有些腼腆地解释说:“对不住啊,我很早就出来打工了,不会做饭。你们多担待。”
她甜腻腻的声音让我们一听就原谅了她过早触电耽误学厨的错误。
老马说:“天天早上豆浆油条早就吃腻了,还是火锅好啊。”
哪知他刚说完,电闸鼻祖就从电饭锅里拿出来一食品袋油条。她更加不好意思,更加甜腻腻地说:“真是不好意思啊,这是主食。”
老马马上改口:“火锅涮油条,有创意,I Like。”
我赶紧随声附和:“I like too,I like too。”
那天,我们从早上吃到中午,又从中午吃到下午,中间菜吃没了,酒喝干了,电闸鼻祖又下山买了一趟回来。那也是我们与电闸鼻祖仅有的一次见面。
走出老贾家门时,落日有一半没入西山,红彤彤的另一半将霞光洒在红云上,也洒在山头的东侧,老贾的家仍在霞光里,山下的城市也仍沉在阴影里。
七天后,老贾就和电闸鼻祖走了。走得悄无声息,人不知鬼不觉的。只有当晚的月亮,和那列驶向远方的绿皮火车知道他们的去向。月亮是天下共用的灯火,火车承载着一些人的归途,和另一些人的远方。老贾和电闸鼻祖从远方出发,去往另一个远方,似乎只是途径这座城市,蜻蜓点水般的来过。
多年后,他一个人回到成承德,说电闸鼻祖骗他出去打工,把那些年他存的钱都骗走了。他自顾自地说着,强行填补着我脑海里与他相关的缺失的记忆。他意识到这段让他一无所有的经历,在我这里实际上是可有可无不疼不痒的一顿牢骚后,说着说着就突然停下了。就好像一个人从很高很高悬崖上掉下去,“啊”了好长一会儿,突然就没了动静。
我问面如死灰的老贾:“你为什么不回秦皇岛?”
老贾看着远山说:“我在青龙时,承德就是我的远方。这些年我在外打工赚钱,去过很多地方,可我还是觉得承德就是我的远方。如今,我又来了,看哪都觉得亲切,我觉得这就是我的故乡与远方。很难再找到一个能令我生出这两种情愫的地方了。”
我说:“没有死过亲人的地方怎么能算故乡呢?”
老贾说:“我让我妈把老家的房子卖了,过几天她就带着钱,还有我爸的骨灰盒来承德找我。然后买房、买墓地。”
老贾看着武烈河对岸的罗汉山。暮霭中,罗汉山的肩颈衔这斜去的夕阳,千丝万缕的霞谷光似有几缕穿梭在他的瞳孔与遥想中。
我也望着罗汉山,但我眼中没有罗汉。夕阳坠入未磨的平原大地,荒草离离,阵阵风袭,一位被夕阳点燃的少年,扬着涂火的马鞭,在马背上甩出一记响亮的吻,碎了的夕阳烫着了骏马,它跃立前蹄,一声长嘶后,载着少年奔向西方,融化在一片与大地接壤的霞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