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雾看花，一样妖娆----读姜夔《念奴娇》有感
作者/马少军
念奴娇
姜夔
闹红一舸，记来时，尝与鸳鸯为侣，三十六陂人未到，水佩风裳无数。翠叶吹凉，玉容销酒，更洒菰蒲雨。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
日暮青盖亭亭，情人不见，争忍凌波去。只恐舞衣寒易落，愁入西风南浦。高柳垂阴，老鱼吹浪，留我花间住。田田多少，几回沙际归路。
平日瞎忙，加上懒得读词，所以去年发下的写有关诗词赏读的系列文章的宏愿，也早就搁浅了。至于今天忽然动了兴致要写姜白石，是因为在讲高三模拟试卷时，古代诗歌部分的那道题，就是选了他的《念奴娇 · 闹红一舸》一词，并问：“这首词上片写了荷塘的清丽景色，既写了荷叶，也写了荷花，其中对荷花的描写表现了哪些特征？请简要分析。”
在回答这个有关荷花的问题时，我忽然想到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对周美成《苏幕遮》大加赞赏，说他那句“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真能得荷之神理者”。而他在表扬了周美成之后，又不忘了举两个写荷花写得不太好的反例，来从旁边证明他结论的正确，其中有一首便就是这首姜夔的《念奴娇》，说他写荷，“犹有隔雾看花之恨”。
但是我想，隔雾看花，是不是更见其风致了？比如你远眺一江南古镇，如果有些雾气缭绕其间，是不是显得更有诗意？如果你要把这古镇看清楚，非得走近了，而呈现在你眼前的，或许只是屋舍凌乱，沟渠纵横，杂草丛生的破败之象，远没有隔雾看去来得有情调。
当然，荷花凑近了看，是很漂亮，但隔雾看去，其朦胧之美，还是不容否定的。因为要做这道题，所以我也就认真地读了这首词。我发现，隔雾看花，不仅没有生“恨”，反而被它打动了。
开头四个字“闹红一舸”，就颇费思量。如果要在一池荷塘里寻找一点红色，那一定是荷花了。荷花而能“闹”，可见其多，其繁密。如果真有梁元帝所说的“妖童媛女”，趁着叶嫩花初，于其间荡舟许心，那真是一幅美好的画面。可是在这一片红晕中闹腾的，不是小舟，是“舸”。即“舸舰迷津”之舸，“百舸争流”之舸。船之大者曰“舸”。据此，就可大致确定，是一艘大船，行进在荷间。
这就少了很多诗意，因为不管是荷花还是荷叶，只能匍匐在这大舟下面了。什么隔雾看花，坐在这大船里面，应该是什么都看不见了。
拿着这样一张语文试卷，看着这首词令人矛盾的开头，我只好回家翻了翻资料，原来这首词前面还有一段作者写的小序：
“予客武陵，湖北宪治在焉。古城野水，乔木参天，予与二三友日荡舟其间。薄荷花而饮，意象幽闲，不类人境。秋水且涸，荷叶出地寻丈，因列坐其下。上不见日，清风徐来，绿云自动，间于疏处窥见游人画船，亦一乐也。朅来吴兴，数得徜徉荷花中。又夜泛西湖，光景奇绝，故以此句写之。”
矛盾解决了。作者乘的不是大船，是小舟。至于词中为什么用舸而不用舟，可能是因为音韵的需求。
也不知道为什么，出题的人删去了这个小序。我想，最大的可能是怕学生在序中窥见作者的真实的情感，使它后面的问题显得没有意义，于是就果断地动了斧凿。
有了这个小序，一切就变得简单而有诗意了：
作者与二三好友荡舟于荷间，徜徉于花海。由于秋来湖水下降，使荷叶出地寻丈，显得更加高大挺拔，作者几人列坐其下，如在绿云之中。所以连作者自己都说，此处“不类人境”。
那就是仙境了。
去过江南，见过荷塘，但我从来没有过这种奇妙的体验。荷叶上滚来滚去的露珠，会不会一阵风过忽然滚落在自己脸上？荷叶边上那毛茸茸的小刺会不会刮得自己的脖子生疼？小舟的旁边会不会整齐地晃过一张一张荷花粉嫩的脸像一群仙女从你的你眼前走过？
果然如此。“翠叶吹凉，玉容销酒，更洒菰蒲雨 ”几句就是明证。一阵微风过处，荷花如美人醉酒，微微晃动，而那酒后泛着红晕的脸，因这微风，销减了她的红晕，却不小心被水草在微风中抛洒出的水珠落了一脸，这时候应该又是羞红了脸，嫣然摇动。
我高度怀疑带着瓜皮小帽拖着长辫子的观堂老夫子从内心接受不了这种香艳的美态，所以小瞧了这摄人魂魄的诗句。
不要迷信王国维，他可能从来没有过把水珠抛撒在美人脸上使其害羞的经历，从而老眼昏花，得出了隔雾看花的结论。倘若姜白石再世，对这迂腐的后生小辈，是要露出儒雅的一笑的。在他漾开的笑容里，可能又会浮现出令他魂牵梦绕的合肥双艳，莺莺和燕燕。他在《踏莎行》里就明明白白地写过：“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
可见，他把荷花写作美人，是有生活的。看了他笔下的荷花，再读周邦彦折服了王国维的那句“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只是给荷叶简单地画了个像，至于朱自清写的“荷花像刚出浴的美人”，更是非常拙劣的文笔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