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木軒集散文

童年往事(其二)《大圣的末日》

2018-08-14  本文已影响89人  墨望山

      我小的时候,并不觉得世上有如此多与我不同的人。

      那时候的我是个表面乖巧如沙僧、芯子里极其调皮捣蛋如大圣的怪胎,周围则时时围绕着二圣三圣四圣乃至n圣。由于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自来便以为这世上的人都与我一般无二,勇猛无匹,嫉恶如仇。然而由于伪装得当,亲戚们都总以为我是个爱看书、脾气差的怪娃儿,从不知我竟是个翻天的主。

      只有母亲,打小便知道我不是个省心的。

      她每每倒捋着鸡毛掸子,气急败坏而又恶狠狠地恐吓:“你给我站住!”一开始我还会被伊吓到,身上留下战败的红痕;后来被打皮了,就仗着人小腿短跑得快,鸡毛掸子刚动弹,我早一溜烟蹿出院子不见了。这般忤逆又调皮的性子常把母亲气的跳脚,唯余一副大嗓门独自叫嚷着,气急败坏又无奈——而那时我又怎想得到,我今日会如同母亲一样,跑几步就会喘呢!

      少时的我胆大极了。

      由于父亲工作的关系,我家的旧所毗邻父亲工作的仓库区——那不是一间仓库,而是由许多间巨大的货仓八百里连营似的缠绵在一起而行成的了大型储藏区。如若对这里不熟悉,进去则会有迷路的风险。这库房区有三个特别危险的去处:一则是深达数米的蓄水池;二则是运输专用的库区火车站;三则是几十米高、无楼梯、只有手脚铁架可爬上的烟囱——此三处,是住在附近的孩子们被父母们再三叮嘱不可前往的地方。

      然而在炎热的夏季,我无视诸家长们的警告,常常带几个小的们摸到无人看守的蓄水池旁,悠然自得又略带忐忑兴奋地趴着旧轮胎自个儿学游泳。或是领着一群七八十来岁的孩儿们,一边高唱着《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一边各施绝技爬上即将驶出库区的火车,再在火车加速前跳下去,再凑在一处比拼扒火车的技巧——要知道那年代的娃儿们都在放养,父母们都忙着养家糊口,倒不曾知道我等如此放肆;就算知道了,只要不出事,也不会说什么。倒是那几位火车司机,至今仍牢记我的模样。

      最得意的战绩,也是本圣之所以能统帅群孩的原因,便是我曾数次徒手爬过那高达几十米的烟囱。时至今日,我也并不知道那烟囱为何那样细高,如同一把绝世名剑矗立在天地之间,孤高而决绝;但我记得满是铁锈的手脚架,以及从烟囱中喷出的粗高浓黑的老烟,彷佛烈焰中永不熄灭的火焰山。

      事实证明,火焰山还是会有熄灭的时候。在它不喷火不冒烟的时候,我便一脚踢掉脚上的塑料凉鞋,表情沉静地向上望着插入云霄的烟囱,怀着一颗征服此烟囱即征服天下的心,准备爬出一个大大的疆土。

      肱二头肌群及腘绳肌群同时紧绷,尚未被生活之炉焚烧淬炼过的眸子星子似的闪闪发光,嘴角一紧,在旁人还没来得及惊呼地时候,“嗖”的一声,人就上了嵌在烟囱上的铁手脚架子,两三下,就窜出了几米高。下面的娃儿们和爬的人一样不懂得人间险恶,扯了嗓子拼命叫:“大王加油!大王加油!”数分钟内,肾上腺素急速分泌,手不曾抖,脚也不会软,眼睛更亮了,在快抵达制高点时,少年的得意与骄傲让爬的人不由低下头,在风中志满地大声喊:“要到啦!”下面的人也听不甚清,只大声喝彩,开心无状。

      烟囱顶端的环口比较宽敞,几乎容小小的身躯躺在上方。身上是依然炙热的夕阳,身下是有些发烫的砖块;鼻腔里充斥着浓厚的油烟味,眯着眼悠闲的看蓝色的天空中白云飘过,很是有种昏昏欲睡的自在感。彼时年少不通诗文,说不出“漫随天上云卷云舒”的句子,也没有人生漫漫生命苦短之类的感叹;只觉得此刻能独自一人在这烟囱顶端,成为最接近天空的那个,真是又得意又惬意,让人舒爽到毛孔里去了。

      我靠着这独一无二的胆量成了库区娃们的头儿,以至于哪怕很大了,每当看到那烟囱就莫名激动。娃儿们的姓名模样如今我都已忘的差不多了,唯独一个,那样子我还记得清:她约莫六七岁,有张苹果似的圆脸蛋,和一双亮亮的眼睛;每次她一笑,我都觉得天上的月亮落在她的笑脸上似的。

      小姑娘家家,胆量自是不大的,声音也怯生生的,遇事总用极细极甜的嗓子说“好”。这样一个水娃娃似的小丫头,每次我有什么壮举,都会用自己最大的声音为我鼓掌加油——究其原因,是因为我家是库区里第一个有电视机的,故此每晚都有无数大人孩子搬着板凳儿在我家门前等着看电视;她年龄小,总挤不到前排,某次我一时善心大发,留了最前面的位置给她,好让她似懂非懂地看那时风靡大街小巷的《射雕英雄传》,自此她便成立了我的小跟班了。

      尤其是我徒手爬过烟囱之后,她没事总是跟在我屁股后面跑,成了我的死忠粉。那时的我不甚喜欢这种娇滴滴的小丫头,认为孩子们应当都和我一样胆大包天,调皮顽劣,因此没怎么跟她讲过话;但她那双月亮似的眼睛叫我印象深刻。后来有次去她家玩儿,才知道她一直和奶奶一起生活。在我为数不多的接触中,奶奶是个慈祥但严格的老人,把这个孙女照顾地很好,两个人的日子和所有人没什么不同,平淡、朴实而幸福。

      然而这样的日子,在小丫头三年级的时候戛然而止了。某天下午我回到家,听大人在一边做饭,一边用惋惜地口气谈论著什么;听了半天方明白,原来是有人家里走水了,烧死了一个,烧伤的那个还不知道活不活地下来。

      她重度烧伤,奶奶则永久在火焰中沉眠了。

      得知了这个消息的我年龄尚幼,只安静地吃着饭,一口一口,心里奇怪好像今日的饭味道不怎么如常了。

      很多年以后,我做了一个梦。梦境里,有个安静的小院。院子里有棵高大的梧桐树,树上的知了在积聚力量嘶叫着,树下是盘满爬山虎的围墙。房子是那种特定历史中传统的红砖沥青瓦老平房;房子的侧面刷着“只生一个好”的标语。远处传来大喇叭播放的《一条大河》,而眼前则是一大一小两个正在挑花绳的身影。

      梳着羊角辫的小丫头转过头,弯弯的月牙儿亮起来:“大王,明天爬烟囱不?”

      我张张嘴,什么也说不出——烟囱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经被拆了,那一片库房区,现在是林立的居民楼。

      毫无征兆的,大圣终于到了末日的那一天。

      (老墨 2018-0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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