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我最亲爱的皮格马利翁
01
“枫渔，你还不知道我当时为什么追乌雅姿——” 林哲的人和话同时冲进来。
“嗯？” 20分钟后订婚宴就正式开始了，在化妆间整理妆发和心情的江枫渔完全没料到林哲会突然出现，蹦出这么个设问句，幸好，化妆师是她的朋友，不然致宇那家伙知道醋罐子又要掀翻了。
转过头对艾米莉说了句，“要不我自己弄吧，你帮我看下外面人到齐了没？”
“嗯”，会意的艾米莉把化妆箱往枫渔面前一摆，欠身出去，顺手把门也关上了。
乌雅姿？我都要订婚了，还不能摆脱你的阴影吗？
突然出现的林哲，触达了枫渔大脑里播放键，那些刻意封存的、耿耿于怀的纪录片，以每秒24帧到48帧的节奏播放，每一帧上都刻着她的岁月蹉跎。
乌雅姿2016年的生日，可以算枫渔帮她过的，虽然她并不知情，知道了也不会领情。
罗斯福餐厅靠窗的位置是她订的，野兽派的花是她订的，蓝白双色玫瑰，12支，寓意“我把天空送给你”。没错，那是她想对林哲说的话。送给乌雅姿的礼物，是她陪着林哲去iapm挑的，就连用Tiffany蓝的氢气球拴着礼物包装盒，藏在汽车后备箱里的主意，都是她出的。
谁让她是24小时on call的小助理。GK用五位数的月薪买了她工作日里的8个小时，可每天剩下的16个小时，是她自己不争气，心甘情愿地任由林哲差遣的。
乌雅姿感冒那次，人很不舒服，躺在家里，可是大小姐脾气上来的她怎么都不愿去看医生。
林哲让枫渔跑了一趟公司附近的药店，因为不确定乌雅姿的药物过敏史，便让她把所有跟感冒发烧的药都买了，整整小半箱，要不是有些是处方药，药店不卖，她还不知得抱多大个箱子回公司。
还有，乌雅姿突发奇想想把她家的可乐和雪碧（两只英国短毛猫）捧成网红喵的那次，林哲让她收集了一周的资料，做了一份65页ppt的调研报告和一份35页ppt的孵化方案。
可她做完的文件刚发出去没多久，乌雅姿一个电话打到林哲那里，说改主意了，不想玩了。
最让人生气的是圣诞节那次，林哲刚出差回来，买了礼物准备给乌雅姿一个惊喜，结果开着到她家楼下发现，楼下还站着3个别的绅士，也在排队送礼物。
林哲这才反应过来，乌雅姿钓鱼的耐心，比任何一个人都要好。
他气得把盒子往车子后排一扔，隔天开完会，顺手送给了枫渔，说是她最近跟的几个案子，客户都很满意，当作奖励。看包装和logo，枫渔猜出来是个包，应该还不便宜。可那个人不要的东西，为什么她就得接受呢？拿出去卖了吧？好像又有点辜负林哲的“心意”。
于是，那个包装精致的盒子被她放在家里衣柜的最上层，从来没有打开过。
还有，还有什么？
枫渔从GK出来后三个月，第一次对林哲告白那次。
欲言又止地铺垫了半小时，没等到她说重点，乌雅姿一顿夺命连环call，硬是把林哲给弄走了。事后打听才知道，乌雅姿要把刚从国外回来的闺蜜介绍给林哲。
她不想要的，也不想让别人得到吗？
长得漂亮的姑娘，随便怎样任性都可以吗？
枫渔不知道，她没有那种体验。即使后来找到适合自己妆容和着装风格的她，总被人夸好看，但她似乎一直不懂得如何驾驭自己的美貌，不会玩弄他人的殷勤。有时她也发自内心地欣赏和佩服乌雅姿，她怎么可以那么有吸引力，怎么可以做一切都那么理直气壮，怎么可以任性又自如，让那么多优秀的男人像情场经历浅白的傻瓜一样围着她团团转？
可她不同，她不要那么多，只要林哲一个就够了啊。
还有，林哲31岁生日那次，那是她离开GK的第八个月。
派对上人多嘴杂，见到以往一同努力奋战的老同事，免不了叙旧寒暄，可那天的她只想跟林哲单独相处。找了个借口没去林哲的庆生派对，带着礼物在他家小区楼下等着。她还特地做了一个很可爱的钢铁侠蛋糕，在他家小区楼下等。
漫威系列里，林哲最喜欢钢铁侠，她一直都记得。
想给他一个惊喜，顺便告白。
如她所愿，她终于等到了林哲的车。
也等到了从车上先后下来的林哲和——乌雅姿。
她甚至等到了林哲和乌雅姿在小区里暧昧的路灯下的接吻，眼睁睁地看着乌雅姿踮起脚尖，吻上了林哲的唇。他们不是分手很久了吗？又在一起了？
林哲有拒绝吗，还是沉醉在乌雅姿的热吻里？
停，不要再放了，我头疼。她像是在对住身体里的另一个人说。
也是在那晚，惊慌失措的枫渔把蛋糕摔在了地上，一向迷人的托尼·斯塔克（钢铁侠）以一种惨淡的状态躺在摔在地面上，白色奶浪像糊在地上的稠墨，旁边草丛里窜出几只猫，它们先后舔了几口蛋糕，又一个个撅着屁股走了。
很难吃吗？连流浪猫都不喜欢她做的蛋糕吗？
原来，哭可以像头顶掠过的浮云一样，那样安静，没有丝毫声音。
她失魂落魄地蹲在地上，伸出一根手指戳进蛋糕里，挖了一大口准备往嘴里送。
“嗤——”，一阵剧烈地急刹车。
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一辆正在倒车的车，差点儿撞上她。
而她，就差整个人扑倒在一片狼藉的蛋糕上。紧接着，熄火声、脚步声、一连串的关心，一同撞进她的耳朵里，“你没事吧？刚才有没有撞到你？要不要送你去医院？”
那人见她不说话，轻轻地把她拉起来，又掏出了一块条纹手帕，给她擦手臂上和裙角沾上的奶油。
“没事，是我自己不小心，” 她用悲伤又抱歉的眼神看了一眼来人。
那是她和致宇见的第一面，在她人生最落魄的一个晚上。
林哲和乌雅姿接吻的侧影。偷拍，单纯多次曝光。
满地狼藉的奶油和一身狼狈的钢铁侠，特写，单色滤镜。
拍摄设备：枫渔4.7系统相机。
拍摄时间：2017年11月21日。
02
“我们在W酒店跟人谈合作那次，乌雅姿先我们几步走出电梯，你小声地说了几句，乌雅姿不错啊，长发飘飘大长腿，气质也好，她是不是你的类型之类的？”
“所以，因为这个，你去追了乌雅姿？我给了你灵感？”
“算，算是吧，那之前没考虑过乌雅姿……虽然她是我们的御用双语主持人……”
“你怎么突然说这个？” 枫渔还是不明白。
“你不明白吗？”
“我不明白……”
“你还记得皮格马利翁的故事吗？”
“什么？” 他说得枫渔更搞不清楚状况了。
“皮格马利翁是希腊神话中的塞浦路斯国国王，他非常擅长雕刻，刻什么是什么，活灵活现，栩栩如生。但他有个原则，从来不雕刻女人，他不喜欢塞浦路斯的凡间女子，认为没人配得上他，决定终身不娶。突然有一天，他做了一个梦，梦里的感觉是他从来没有没体验过的……”
“林哲，你到底想说什么？没有时间了，外面都是客人……”
“你听我说完！” 林哲的语气硬邦邦的，不容被任何人打断。
也不知，他是因为跟时间抢时间却眼看着就要输了而气愤，还是气恼一向心思机敏的枫渔今天像故意装傻一样。
枫渔这才仰起脸打量起林哲来，他的大背头只梳了一半，另一半的头发尴尬地不知道该怎么站，发蜡也没打好，细密的汗珠从额头蔓延下来，衬衫从上往下解了两个扣子，黑色领带被粗暴地扯开了，他赶过来的时候一定很着急。
这不像那个任何时候都风度翩翩、在意形象的林哲。
“醒来之后，他无法摆脱那个梦境，他被梦里的女人给迷住了。他无法正常思考，满脑子都是梦里的女人，他企图雕刻一个男人去摆脱那种感觉——”
“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晚了。他没想到，他竟然雕了一个女人出来，一个阿诺多姿的少女。一个令世上所有女人都黯然失色的少女……”
“他把所有的热情和爱恋都给了那个少女。他像对待妻子一样，凝视她，爱抚她，装扮她，陪伴她，为她准备了很多礼物，形状奇异的贝壳、光滑的鹅卵石、珍贵的琥珀、香气扑鼻的鲜花。他还给她取了一个特别好听的名字——伽拉忒亚。在塞浦路斯的爱神节那一天，他虔诚地跪在神庙里，向神祈求让伽拉忒亚成为他的妻子……”，枫渔替他接了下去，她怎么可能忘记这个故事呢。
林哲讲这个故事的那晚，他俩从中山公园一路走到了静安寺附近。
一米六三的她在南方的姑娘里，身高刚刚好，不算矮，可每当与一米八五的林哲站在一起，却还是差了一大截，想要看清林哲的脸，就只能仰起脸。久而久之，她养成了每见林哲必穿高跟鞋的习惯。而这些，林哲自然是不知道的。
他只当她是为了见客户时，显得更有气场和说服力。
脚踩8厘米香槟金细高跟鞋的枫渔，开始还行走如风，紧紧跟着林哲一米八三的大步伐，走了两个街区后，脚底开始一阵阵钻心的疼，可她脸上还是保持着轻松愉快，聚精会神地听林哲讲着希腊神话，讲希腊神话和罗马神话的关系，讲罗马征服了希腊，但从另外一种意义上说，是希腊征服了罗马。
他滔滔不绝地讲了那么多，她却只记住了皮格马利翁和西西弗斯，一个得到了神的眷顾，最终得偿所愿，一个触怒了众神，在一场又一场徒劳无功又绝望的努力中消耗生命。
实在忍不住了才把鞋子脱了拎在手里，打算光着脚走后面的路。
反正路上的车子和行人都不认识她，丢脸就丢脸呗，大不了当是用脚丫亲吻大地了。
枫渔弯下腰脱高跟鞋，林哲盯着她被磨到红肿的脚后跟，心里很过意不去，那晚的他被诸多沉重的心事纠缠着虐待着，根本无暇他顾。不愿就那样停下来，只想一直走下去。
他用云淡风轻地语气请求，“我们再走一会吧”。他仅仅能做的绅士举动，就是脱下黑色西装外套披在穿着黑色露肩礼服的枫渔身上，再接过枫渔手里的鞋，帮她拎着。
“好啊” 枫渔足底钻心，面上欣然。
像林哲无法拒绝乌雅姿的任何指令一样，她也无法拒绝他的。
朦胧夜色下的愚园路和法国梧桐，全景，nomo滤镜。
拎着香槟金高跟鞋的林哲，手部特写，港风滤镜。
拍摄设备：枫渔3.8系统相机。
拍摄时间：2016年8月27日。
03
“你能不订婚吗？”
被特地从国外赶回来的好友踢过来催未婚妻出场的人，没料到会撞见这个剧情。
他站在门外，拧着门把手的手僵在那里，透过门缝偷听，心像被人用力攥在手里，难以呼吸。
“致宇在等我。”
“如果阻碍你的原因，只有方致宇在等你这一个，今天我想自私一点，带你走！”
林哲上前一步抓住了枫渔的手腕，顺势把她从椅子上拉了起来。
门外的人，握紧了拳头，准备随时冲进去。
他在努力克制平地蹿起的怒火。
“林哲，你还是那么自信，还是我认识的那个人，真好，请你以后也要保持这种自信。”
可你凭什么以为，我一定会跟你走？
“你爱我吗？” 这是她唯一想知道的。
枫渔不想否认，她是故意的。
虽然场合不对，可已经到了这一步，似乎也不必再遮遮掩掩。
从前那些包裹在夜色与寂寥里的隐秘的女儿家心事，一瞬间汹涌而来。多少次蓄谋好的认真告白，都被突发状况和林哲的故意装傻打败。多想成为一个闪闪发光的人，站在他身旁的时候更相配，不必再担心他人探究和疑虑的目光。努力一点，再努力一点。因为他是王子，所以她想变成公主一样的存在。即使后来的她，在出席社交场合、穿越人群时，总能轻松采摘他人眼里的惊艳，她在林哲面前还是自卑。
只因他见过最初的她，那个像丑小鸭一样的她，懵懂、傻气的她。也见证过她的一步步成长。
她曾不止一次地假想过，如果自己在发光之后再遇见林哲，他是不是更容易对自己心动？
然而，然而。历史不能假设，感情也不能编排，拥有的总会失去，过去的不再回来。
“我……爱的吧……”
“你看，林哲，你连这个问题都没想清楚，就跑过来阻止我订婚，是不是太自私了一点？”
“枫渔，不是那样的，我害怕失去你……第一次，这么害怕失去一个人，” 他停顿了一下，“我用过的最顺口的牙膏是你以前给买的，新家的装修风格是你帮我选的，标了很久的案子飞了，是你陪我喝酒发泄，我习惯了你在我的世界里，没有办法想象，我之前以为我们只是好朋友……”
但他的话被枫渔残忍地打断了。
“可能，你只是习惯了拥有，我相信，你很快会再度习惯的。”
“我爱你，我不想让你订婚，不想让你嫁给别人，你明不明白”，情绪激动的林哲上前一步，企图把枫渔抱在怀里。
“如果这句爱你，是你刚才说的，是你自己说出口，不是我问出来的，我就能相信……”
枫渔掰开了林哲的手，挣脱开了，又往后推了一小步，先前他们的距离太近了，近到道理智一直在被干扰，无法冷静思考，“其实，无论你刚才的答案是什么，我都不会改变心意了。你变了，我也变了，我们两个人的感觉一直有时差，我现在爱的人是……”
“那你……”
没等林哲把话说完，再也偷听不下去的致宇已经冲进来了。
“枫渔，你好了吗？怎么，林哲？你到了也不跟我先打个招呼，全世界都在等着，你在这里拖着我的未婚妻聊天，不合适吧？”
“抱歉，今天是我失礼了，耽误你们时间了”，林哲转过身来，低头表示歉意。
致宇像没看见一样，直接越过他，牵起枫渔的手着急地往外走。
神啊神，今天的我太坏了，可以被原谅吗？
想放生过往，断了和林哲的念想，又带着近乎报复的恶意，说了很多冰冷、伤人的话，问了很久以前没能问出口的问题。被自私和任性蛊惑的我，完全忘了这样做会伤害到致宇，也不知道究竟他听到了多少。待会儿，还能自然地应对外面的场面吗？
喜欢林哲，爱林哲，就像在过一个湿热、漫长又满怀希冀的夏天。
得不到回应的爱，一路上走得很疲惫，真心如同被人偷走，藏匿在森林深处不知名的湖底，冰冷、透不过气来。一个夏天，又一个夏天，在第三个夏天过去后，我终于开始想让脑子清醒一点，想让心吹吹风，再晒晒阳光，渴望邂逅一份滚烫的心和炙热的爱。想着，要是有人在严寒冬日的午后，向我伸出温暖的手，我可以试试抓住他的手，体验一把掌心有温度、心房被填满的感觉……
致宇就在那样的情况下出现了。
于是，我开始相信那才是我的宿命。
这算是爱情转移吗？但这样的说法，对致宇太不公平了，他又不是谁的替代品啊。
通向宴会厅的走廊曲曲折折，枫渔的心也跟着曲折，她还是开口了，“致宇，刚刚……”
“你什么都不用说，我相信你。如果真的想说，等今天忙完了，晚上我们慢慢说。” 没关系的，只要你选择留在我的身边，别的我都可以不计较。好歹，刚才你拒绝他了，不是吗？
“致宇，谢谢你”
“傻瓜，以后你要习惯对我说我爱你才行”
“嗯。” 被致宇紧紧牵着的枫渔，很郑重地点了个头。
当作品有了独立的思想和生命力，他就不甘心只是当个作品了，哪怕是出自最伟大的艺术家之手。再见了，就到这里吧，亲爱的皮格马利翁。
04
四年前，枫渔脸上写着稚气和土气，身上带着大学里最后一份兼职结款的500多块和几张没有钱却没来得及注销的银行卡，一个人拖着一个24寸的柠檬黄行李箱，莽莽撞撞地跑来大上海。
刚刷完火车票出站，就被七月虹桥火车站站内汹涌的人潮和五花八门的商铺、指示牌晃了眼睛。
她还没来得及适应，旁边有个也是学生模样的女孩，大声叫了起来，“抓小偷，抓小偷啊，那个人偷了我钱包”。紧接着，人群骚动，几个身影先后从她身旁撞过去。
她被撞倒在地，包里的东西洒了一地，米奇老鼠的钥匙扣、哆啦A梦的零钱包、学校食堂的饭卡、餐巾纸、1支黑色得力中性笔、几包清风餐巾纸、1个粉色的A6笔记本……她爬起来揉了揉膝盖后，又蹲下去，一样一样地捡，还得小心手不被近处路过的脚踩到。
那会她还幻想着，如果有个穿白T的笑容温柔的帅哥出现，蹲下来帮她一起捡东西就好了。
可虹桥站里的人大多行色匆匆，大家都带着各自的目标出发或抵达，有谁会注意一个蹲在地上捡东西的女生呢？何况，还是个打扮土气的丑小鸭。
不过，她的运气也不算太差，捡到后来，一个扫地的阿姨走过来，帮她一起捡了。
她在上海这座繁华的大都市，收获的第一份善意，来自一个清洁工。以至于，她后来每次逛商场，在洗手间补妆遇上打扫的阿姨时，都有忍不住跟她们微笑、打招呼的冲动，虽然听起来特别傻，可这种诡异的心情，即使她后来成了一个拥有50多万粉丝的网红摄影博主，也没变过。
除了最要好的闺蜜，这种心事，她只跟林哲提起过。
“最后几个问题，你对我们公司的了解有多少？以及，你为什么会来上海？”
“贵公司是上海比较有名的一家公关公司，主要服务客户是几个洋酒和香水品牌，比较有特色的是中高端的私人订制晚宴服务这块，你们旗下还有一家摄影公司和一个网红孵化器……”
“还有别的吗？”
“额……没有了。”
“那你为什么会来上海工作？我看过你的简历，你是在北方读的大学。”
“向往吧，觉得上海特别像香港和纽约，是一个有任何梦想都能实现的地方。”
“那你的梦想是什么？”
“我……离现在最近的梦想，是找一份好工作，远一点的还没想好”，枫渔回答问题的时候，面试她的人一直用右手的笔背在轻叩桌面，他应该很赶时间。
“找个好工作，你那个不能叫梦想，最多算是个目标。”
“哦……”
“今天就到这里，有消息的话会通知你的。”
参加过毕业季面试的人应该都有经验了，面到后来，一旦面试官着急结束，并配上“有消息的话会通知你的”这种没有任何感情色彩、多一个字都不愿多说的标准答案，基本可以确定是没戏了。
枫渔为了那场面试特意查了很多资料一一背了下来，可一到临场发挥，那些准备好的完美答案像事先约定好一样，集体离家出走了，一点线索都没有留下。
有点灰心的她，打算重新做个简历，再继续“海投”战术。没想到，隔天她被通知录取了。
她还有点意外，但更多的是惊喜，还自我推理着，嗯，一定是面试官看到了她的潜力。
后来的某天，她和人力资源部的Amanda一起吃饭闲聊，才知道，当时被录用完全是林哲原先的助理突然离职飞去新西兰结婚，连最后一个月的工资都没要，着急用人，那几天面下来，又没能遇到特别好的人选，托马斯为了稳妥起见，就挑了个看起来老实、听话、好调教的，林哲的挑剔和毒舌可是出了名的，有过一个月骂跑了4个助理的前科。
这实在有点令人沮丧。所以啊，生活里撞见小幸运的话，就尽管笑纳好了，能不探究原因的尽量别去探究，万一探究出个不那么美丽的、满脸斑驳的真实，岂不是影响心情。
05
跟一个客户约了下午三点半的会，七点还要参加一个品牌的答谢晚宴。
九点才开始上班，枫渔八点一刻就到了，进公司后，立刻打开电脑熟悉ppt的内容。
20分钟后，进公司的林哲瞄了她一眼后，丢了张名片给她，让她去陕西南路上的某家设计师店帮他取一套西装。枫渔心里还有点小不情愿，哼，我是你助理又不是小保姆，但人还是乖乖地去了。
到那边以后，才发现自己真的“怪错”了林哲，人家哪里是把她当保姆，分明是嫌弃她穿得寒酸，才找了个理由让她跑一趟，好让他的设计师朋友Allen“改造”她。
那个打扮得时尚又妖里妖气的Allen，双手叉腰站在店里，打量了她好几分钟，那惊诧的样子像是见到了什么“出土文物”。还一脸嫌弃地摇头。
之后，Allen一口气拿出了七八套衣服，挨个让枫渔换，终于，在枫渔换上了一件黑色露肩鱼尾连衣裙后，露出了还算欣慰的表情。然后，他像变魔术一样，拿出一对珍珠耳环、一双黑色绑带细高跟、一件白色oversized薄款西装外套和一根卡其色腰带。
坐立不安的枫渔，像是个没有情绪的假人模特一样，任由Allen摆弄。
完工90%后，Allen很直接地来了句：“你看你，身材平淡，又瘦又柴，就锁骨还能看，能撑点场面。以后别乱穿衣服了，把脖子和锁骨给老娘露出来。”
末了，Allen还带她去了斜对面一条街上的一家发型屋，让他的御用Tony给她洗了头，吹了造型。
暗自把看不上她的林哲骂了八十遍的枫渔，在看到全身镜里改造完工的成品后，被迫熄灭了“秋后算账”的气焰，好吧，她也更愿意带这个改造完的“枫渔2.0”去见客户。
那天的会议非常顺利，但这跟“枫渔2.0”一点关系也没有。
没办法，林哲的presentation太有说服力了，那个同事口中以挑剔难搞闻名的客户爸爸，不时地点头，破天荒地没有玩手机和拍桌子。
开完会赶去答谢晚宴的路上，坐在后排的枫渔，冷不丁地冒出了一句：“老板，今天的置装费我能转正以后再还吗？”
“从你年终奖里扣吧” 没人问你要钱，这可是你主动认领的。
“啊？为什么啊……”
“你以为你一个月的工资能有多少？”
“那我能退吗？” 我一个月工资多少，还不是你定的，真的想打爆他的头。
“不能”
“那老板……”，枫渔不死心。
“说”
“你跟那个Allen是好朋友对吧？就是，那个，我们有新员工折扣吗？3.8折那种？”
“再吵我就把你扔下去”
“哦……”
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每个人都在用他自己独特的方式与世界和他人发生连接。有人用语言，有人用文字，有人用绘画，有人用装置艺术，爱上手机摄影的枫渔，喜欢用影像，生活中遇见的每个人在她眼里都是一张写着光影密码的照片。按下拍摄按钮的一瞬间，画面定格，编码成功。
但林哲不同，她跟林哲之间的纠葛，是无数张照片。
是有时连她自己也忘了该如何解码的影像。
黑色绑带细高跟，特写，无修。
拍摄设备：枫渔1.0系统相机。
拍摄时间：2014年6月21日。
那是枫渔第一个关于林哲的影像记忆。
第一天给林哲当小跟班受到的刺激，让她想变成一个闪闪发光的人，从外在到内在。
不对，是成为闪闪发光的——有钱人。
06
毫无悬念，穿着打扮土气、缺乏干练气质是枫渔遭遇到的第一个职场困境。
她向做时尚博主的好朋友念北请教了很久，又冒着刷爆信用卡的风险，才克服完没什么衣服穿、不会打扮的弱项。可紧逼她不放的，还有排版水平停滞在上个世纪的ppt制作和一紧张就打嗝、临场表现一塌糊涂的presentation。
因为这两个短板，没少被林哲挖苦过。
“这排版、配色是上个世纪的风格吗？”
“你是想用你一个人的审美重建世界秩序吗？”
“我来看看，这次又是什么意识流作品？”
“1个小时后，我要看到一个优化后的、能出去见人的版本”
“下次模拟presentation再打嗝，就扣工资，一次扣5%”
“在你能做漂亮的presentation以前，不用跟我去提案了”
……
“啊——” 周五最后一个走的林哲，刚关掉办公室照明的总开关，惊起了一阵尖叫。
他抬手看了一眼左手手腕上的沛纳海，快12点了，还有人没走？今天可是周五，手下的那帮拼命三郎们此刻应当在淮海中路上的夜店、衡山路上的酒吧里拼酒撩妹呢。
会是谁？重新打开灯后，他很快走到了公司东南角的一间会议室，推门而入，对门而坐的是红着眼睛，妆面有些残缺的枫渔。
“你怎么还没走？” 还没问出口，便注意到，她面前放着公司给她配的笔记本电脑，电脑旁边则放着一杯咖啡一支笔一个小本子，还有几本市面上畅销的讲PPT制作技巧和演讲口才之类的书。
好像刚哭过？瞬间了然的他，便换了个问题：“你怕黑？”
“嗯……” 枫渔看到突然出现的林哲，也吓了一跳。
她不是头脑空旷的小白兔，平常跟朋友在一起也活泼、机灵得狠。但工作毕竟不是生活玩乐，沉浸在下午跟托马斯的谈话时的难过气氛中的她，被撞见尴尬也不知该说点什么缓解气氛。
“下个星期你的实习期就满了，你觉得自己能留下来吗？”
“据我了解，你领导对你的工作能力很不满意啊，GK的每个人都是凭真本事留下来的。”
“现在这个时间点好找下家吗？”
“你好好想想吧……”
她全程戴着羞愧的面具，低着头，没有说一个字。
想着想着，眼睛又红了。可她不想在老板面前哭，还是为自己工作能力差被人事训委屈得哭，太丢脸了。深吸了一口气，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我还有点东西没弄完，老板你先走吧，我走的时候会记得关灯、锁好门的。” 说完，还努力挤出了一个微笑。
可那没有生机的微笑在林哲看来，与苦笑无异。
他这才想起来，下午见到她垂头丧气地从托马斯的办公室里走出来，估计是那家伙又用自己的名义吓唬新员工了，但还是不由得连同自己也反思起来：我平常对她是不是太凶了？
她还只是个新人。按新人的标准来说，她的表现算不错的，勤奋、聪明、也愿意学，只是受以往经历的局限，在Sense上还有很大差距。
“在突击PPT吗？”
“嗯，” 林哲突然温柔的语气让枫渔有点不知所措。
“把笔拿过来，我只讲5分钟。你桌上那些都是些骗钱的快餐书，看了未必有用。”
枫渔赶紧很狗腿地直点头，老板亲自上课又不收钱，机不可失啊。
“逻辑和排版直接影响了整个PPT的质感。PPT的英文全称是powerpoint，如果做完一个PPT，你point没有更powerful，那你这个PPT就是失败的。动机、场合、受众、论点、论据、素材，这些理顺逻辑时需要通盘考虑。排版之前，先问自己几个问题？你的逻辑清晰了吗？审美OK吗？配图高级吗？跟整个方案的调性搭吗？还有……”
说是只讲5分钟，可林哲一开口就刹不住车了，总共讲了大约20多分钟，信息量大约有一本300多页的技能类科普书那么多。
枫渔竖着耳朵听，接连写了5篇满满的笔记，生怕错过任何一个重点，手都酸了。
“早点回去，打车的时候注意点。”
“以后如果想哭，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哭吧。去就酒店开个房间，把音乐放到最大声哭也行。公司这样的场合，只能用能力说话。”
抛下这两句话后，林哲拿起车钥匙走了。
林哲的背影，偷拍，纵深感，胶片效果滤镜。
拍摄设备：枫渔1.3系统相机。
拍摄时间：2014年7月15日。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林哲都扮演着枫渔人生导师的角色。
其中，意义最深远的有两次。
一次，林哲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送了她一本口述秘籍，指引她走出职场的泥泞。
一次，林哲一语点醒梦中人，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她在奔向网红摄影博主之路上的致命伤。
“没有想法的照片就像没有灵魂的人。”
“你试图把很多想法、理念都放到照片里，但你每次想表达的东西都太多，太杂了，为什么不一次只说一个重点？信息太重，影响传播。”
于是，没多久，就有了枫渔后来在网络上疯转的《上海半兽人系列》。
摸到门道的枫渔，开始了不同主题的探索，每次拍一个系列，聚焦一个人在城市生态中遭遇的普遍困境。很快，圈了一大波死忠粉。
07
答应了致宇声势浩大的求婚后，枫渔想着，这下总算是尘埃落定了，后面只需静悄悄地准备半年后的婚礼。奈何，致宇家的亲戚朋友实在是太多，加上老爷子喜欢热闹，非让先办个订婚宴才行，她以为只是一家人简单地坐下来吃个饭，没想到，一个小小的订婚宴，硬是搞出了结婚的大阵仗，让她有种一年要结两次婚的错觉。
“来，看这边” ，摄影师对着舞台上甜蜜微笑的两个说。
“咔嚓咔嚓”，摄影师的快门一个接一个。
她恍然回到了GK2016年的年会。
那年的年会是奥斯卡主题，所有的员工要盛装出席，一男一女组队走红毯，在年会主题的背景板下拍完照，再入场。
那一年，是她过的最开心的一个年会，留下了在GK最特别的2分钟。
穿着白色一字肩礼服的她，被一身英伦风西装气宇轩昂的林哲温柔地牵着，缓缓地走上静安香格里拉酒店门口铺的红毯。
主持人和林哲做完简单的开场白，紧接着便是颁奖礼。
她是那一年的“年度最佳客户经理”，还被组委会要求做一个90秒的获奖感言。
她用发愣的5秒钟，整理了后面80秒的内容和逻辑，站在台上娓娓道来，闪闪发光。
她假装将视线聚焦在宴会厅中央的某个点上，但事实上，那只是个干扰视线的虚假定位，她一直用视线的余光锁定林哲的动作和表情。
他笑了，赞许那种。他掏出手机了。他在拍照。他在拍我欸。
林哲，面部补光，远景全身照，阳光灿烂的日子滤镜。
拍摄设备：枫渔3.7系统相机。
拍摄时间：2016年12月31日。
08
订婚宴后一周，枫渔把艾米莉约到了静安寺附近的一家咖啡厅，开诚布公。
“艾米莉，我不是你的对手，我们早就不在同一个赛道了。”
“你什么意思？”
“如果你真的喜欢林哲的话，正面出击吧。”
“你，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之前只是有些怀疑，订婚宴那天确认了，我知道那天是你让致宇来催我的。”
“对不起，我——”
“干嘛对不起，每个人都有他想得到的东西，都可能被想要的东西蛊惑，我能理解。”
“谢谢，谢谢他错过你。”
“可是，真的想抓紧一个人的话，要用力一点才行啊。”
“你好奇怪啊，你不是应该气冲冲地跑过来跟我撕逼吗？现在是怎样？你这样大度，还不如跟我撕逼痛快一点呢？你真的放下林哲了？”
“你说呢？可能我变了吧。”
我把心寄存在致远那里了，我努力地回应致远对我的好，努力好像真的有效果。本来我也很害怕，怕这是一场对致远不公平的爱情角逐，幸好，我猜错了，但却赌赢了。
从天而降的林哲，像感应到了我的心事要救我逃出心虚的牢笼一样，可他要带我走的那一刻，我却犹豫了，我竟然犹豫了。林哲，方致宇，还有我，我们三个人之间的爱情就像龙卷风，来时突然，爱时猛烈，去时果决。
山长水远，往后，如果有机会遇见，还是想抱着私心问一句：
亲爱的，皮格马利翁先生，后来，你还爱上过别的作品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