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
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善意生,光明至序
“十五届人大常委会第二十二次会议上表决通过,正式出台《北京市医院安全秩序管理规定》。此规定从2020年7月1日起正式施行,北京所有医院都将建立安检制度……”
我将目光从电视转向自己手上的伤疤,它盘根错节,弯转扭曲,像一只大蜈蚣趴在那里,带着世间的恶,凝视着我,我也平静地凝视着它,而此刻的它好像又带着无限的期待,等待救赎。
“叮咚!”一声微信声把我从思绪中拉了回来。点开消息,是一小段视频,画面里是一个十多岁的男孩子,端坐在书桌前,笑意盈盈,“陶叔叔,你看我现在可以正常地看书写字啦!”一副特制的眼镜后面是一双如水般清澈的眼睛。“小岳岳,加油!”我在微信上回复。
初春的暖阳,流转过窗外的树木,正好斜照在我的伤口上,狰狞的伤疤在暖黄的光中,似乎也柔和了下来,那道光穿过裂隙,流经血肉,穿过筋骨,流入了我的内心……那样的安静、祥和。
一、生死
漂浮,旋转……白茫茫一片。没有身体的负重,轻飘飘像一朵翻飞的花瓣,飘零在这苍茫之中。隐约有一些喧嚣来自很远的地方。我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吸引着,冲进了一池立在天地间的黑色湖水中,那又像是一个深邃的眼眸。
那些喧嚣一下子清晰起来,“请问医生,在哪里取检验结果?”“麻烦让一让,让一让!”“别插队啊!谁不着急啊!”
瞳孔里是一条走廊,这条走廊似曾相识。不时有护工和家属推着床经过,床上躺着戴呼吸面罩的老人,老人面色发黑、胸口起伏、表情漠然。那边坐着轮椅的外伤患者,被一圈又一圈的绷带和纱布缠着,眉头紧锁。放射科门前排队的人们焦躁地等候着……
“陶主任早啊!”“陶主任,我多买了几个包子,一会给你带过去!”有些人和我打招呼,而我似乎不认识他们。走廊的尽头是一扇黑黑的铁门,有白光从门缝里透过来,我下意识地推开门。走了进去。“啊!”我再一次失去了控制,坠落,坠落。
周围是皑皑白雪,我感到彻骨的寒冷,雪地开满了成片的罂粟花,红得如血。天空上悬着很多冰溜,像一把把尖刀,随时会落下来,插入我的身体,之后,我的血就会滴入雪地,雪地上便又多了一片罂粟的鲜红。
“陶医生,是陶医生吗?”一个老人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我循着声音望过去,“王阿婆?”“是啊,好久没看到你了,陶医生。”“阿婆,你的衣服都做好了吗?”“好啦!我穿着新衣服来见他们爷俩啦!”阿婆拉着我的手,那么温暖,那么亲切,驱散了所有的严寒。
“陶叔叔,陶叔叔!”一个闪着大眼睛的男孩蹦跳地出现在我面前。“天赐?你的眼睛?”“我的眼睛好啦!”男孩闪着亮晶晶的大眼睛,指周围的一切,“我能看见太阳啦!还有蓝天,鲜花,绿草……”我看向周围,不知道什么时候,皑皑白雪不见了,只剩下碧草蓝天。抬头看看太阳,只是那阳光晒得我睁不开眼。
我又努力地去睁开眼,那光,慢慢地聚拢,拉近,最后变成了明黄的白炽灯,照得周围通明空旷。我在哪里?我的头像是被套了一个不断收缩的铁壳,被勒得头痛欲裂。头上应该是缠满了纱布,我透过纱布的空隙,看见我的身体被固定在床上,我的两条手臂被套上坚硬的石膏,头顶上方挂着输液瓶,药水不紧不慢地滴落。这是哪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二、日常
“你今晚早点回来,妈说你好多天没回家吃晚饭了,要给你做你最爱吃的水煮鱼。”妻子笑意盈盈地对我说,“对了,女儿学校有个活动,她说她特别希望你能去参加。”“好的。”我答应着。
事实上,我也不知道答应的这些事能否兑现。作为一名医生,家好像是我唯一可以含糊的地方。而在医院,我说的每一句话不能有一丝的模棱两可,因为你的每一句话都有可能对病人产生巨大的影响。
今天是我出诊的日子,我查看了一下今天门诊量,比昨天还多了十几个。护士跑过来,“陶主任,今天又有几个病人请求加号!”我笑着点头示意。今天晚上的水煮鱼恐怕是吃不上了。不过,能多让几个病人踏实过年,也不枉费母亲的一番苦心。
快到开诊的时间了,诊室外面开始嘈杂起来。“陶大夫医术可高明了,给眼睛打针都不出血”“陶大夫可神了,我女儿的眼睛就是他治好的”“陶大夫人特别好,特细心”,诊室外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我笑了笑,是崔妈妈。
两年前,崔妈妈带着崔小妹特意从山西来到北京。崔小妹因为白血病导致免疫力低下,眼睛出了问题,而我全程跟进治疗。两年间,4000元一支的抗VEGF(血管内皮生长因子)药物,崔小妹注射了不下10支。
可是在北京足足待了两年,病治好了不说,崔妈说,自己算下来说,不但没花钱,还赚了10元钱。药是好心病友给的,注射器用医院资助的,我是免费劳力。那10元钱,是因为有一天她没吃早饭,我给他买了10块钱包子。
有崔妈在,门诊就像菜市场有了管事的,进来的病人见了我就跟见了亲人似的,说啥信啥,让干啥干啥。在医院这样一个充满痛苦和焦虑的地方,有崔妈妈这样的人,无疑像一团发光的炭火,让每个人心生温暖。
上午的看诊还算顺利,看了有大半,看来努努力,晚上的水煮鱼还是有希望。“陶医生,吃饭去啦!”斜对面诊室的曾医生过来喊我。“老曾,你去吃吧,我泡点面,下午早点开诊。”“老天爷,你要不要这么卷,能不能给我们留条活路!”我心里笑了笑,示意他赶紧走,哪那么多废话。简单吃了些泡面,稍微休息了一下,下午一点就开诊了。
三、惊魂
下午的前三个患者都是复诊的,第四个女患者的情况比较复杂。“多长时间眼睛看不见东西的?”“一个星期!”一个星期迅速失明,我翻看着她厚厚的病例和报告,聚精会神地想找出些蛛丝马迹。诊室里的其他情况我也没太注意。
突然间,我感觉我的后脑狠狠地遭受了一记重击,我的头顺着惯性磕到了办公桌上。嗡地一下,整个头像被打裂了一样,我下意识地用左手护住头,还没等有任何意识反应,紧接着又是重重的一击,力度更胜之前。患者惊叫起来,这时我才意识到,我被袭击了。
我慌忙往外跑,手脚已经不太受头脑的控制,眼冒金星,天旋地转。楼道里传来了厉声尖叫,人群四散。我用余光扫到,我的白大褂已经殷红一片。
我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身体,拼命奔跑,然而我慌不择路地走进了一个死胡同,我正想再寻出路,那个人已经追了上来,只看见一个明晃晃的凶器,寒光闪烁,我本能地抱住头颅,重击再次袭来,我觉得自己可能已经不行了。这时一个白色身影扑了过来,和那人扭打在一起。求生的欲望,让我再次本能地爬起来,逃生。
此刻的我已经开始有些神志不清,迎面遇到一个护士。“陶医生……”她将我拖拉到医务室,把门反锁,开始为我消毒包扎,我仅剩下的意识看到我的双臂已经血肉模糊,左臂和左手上的肉翻转开,露出白骨。接下来的事情,我便没有了记忆……
四、炼狱
疼,剧烈的疼痛。我再一次睁开眼,一切渐渐清晰起来,白色的天花板上,通亮的白炽灯,输液管里慢慢凝聚的滴液。这里应该是我二十年来最熟悉不过的地方了,重症监护室。
疼痛像一个无法抗拒的魔咒,无时无刻不在周围萦绕。那是一种持久的、没有缓解的,没有清晰位置的疼。我尽量地调整着自己呼吸,不让自己因为疼痛而窒息昏厥。昏昏沉沉、半睡半醒,病房里好像时而有人来问询,而我的疼痛让我根本无暇顾及。我在战斗,一个人的战斗,在空无一人的炼狱中,独自慢慢煎熬。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晕晕沉沉地看到妻子来了,她像往常一样,笑着对我说:“你知道吗?你都上微博热搜了!”这个傻姑娘,假装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可是,她红肿的眼眶却出卖了她。我知道她一定昼夜未眠、哭了很多次。
我想问些什么,却怎么也张不开口。她好像知道我要问什么,“孩子和父母都很好,你不用担心。”我一阵心酸,我能想象出,我的意外受伤,家人们是经历了怎样一场浩劫啊!我说不出话,只能对着她眨眨眼睛。ICU不能久留,妻子待了一小会儿便出去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我缓缓睁开眼,一个人出现在我面前。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我定睛看了半天,原来是曾医生。他看起来有点搞笑,可是,我笑不出来。“你赶紧爬起来,请我吃饭啊,为了救你,我都快被毁容啦!我要是找不到姑娘,这辈子就赖上你了。” 我知道,他这是故意让气氛轻松起来,怕我难过。
原来那天是他奋不顾身地和歹徒扭打在一起,才给我留出了逃生的时间,他的头也被歹徒砍伤。他放心不下我,偷偷过来看我。听着他的话,我笑不出来,却想哭,可是我连哭的力气都没有,目光相对,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五、希望
ICU里分不出昼夜。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的头痛终于有所缓解,憋炸的钢盔中透出一丝丝空气,让我能有一丝喘息的机会。可是,此刻的左手却出现了问题,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钻心的寒冷,不像是自己的手,像是接了一条冰冻的铁棒,我惊惧,我的左手是不是已经不在了。
值班护士过来给我换药,笑着对我说:“别担心,全ICU里面你是最轻的。”我知道她在安慰我,医生的谎言只有医生听得懂。
妻子又来看我。她笑着对我说,“你上了新闻,大家都非常关心你,我收到好多大家录制的祝福视频,满走廊都是送给你的鲜花。”
主治医生张震主任过来告诉我,“放心吧,手术很成功,就是左手肌肉和神经全部被砍断了,恢复需要时间,右手的石膏可以拆除了。”
白色的石膏脱落,露出了可怕的伤痕,红红的,弯弯扭扭,足足有四十多针,十几厘米长。而左臂依然没有知觉,我开始感到焦虑和担心,如果我真的失去了左手,我的生活会是怎样?我不敢想象。我的患者怎么办?我还能从事我热爱的医疗事业吗?或者,我的生活都可能无法自理……
妻子可能是看出我的异样,平静地对我说:“薇薇让我把她的画给你带过来,还有天赐爸爸让我转告你,火车站的那个地痞最后拿着五百元钱来真诚地向他道歉,临走还向他竖起大拇指,他说,邪恶无论当时表现得多么穷凶极恶,最后都会被善良和正义所战胜,都会过去的。”
薇薇,一个瘦小的八岁广西女孩,因为白血病免疫力低下,造成双目病毒性失明。“陶叔叔,你看!”薇薇曾经拿着她的画,“这是我参加儿童慈善基金比赛画的画。”我仔细地看着薇薇的画,别的孩子眼中的世界,是游乐场、蛋糕、动画片,而薇薇的眼中只有医院。那个在我们眼中充满了病痛和焦虑的地方,在她的眼中却变得鲜活,充满了色彩和温暖。
而在她的视力没有恢复之前,我必须连续六周给她的眼内注射药物,当她知道药物全麻需要加一千元的时候,她偷偷地对我说,“陶叔叔,我不怕疼,我不用全麻,我经历过骨髓穿刺的,我真的可以的。我要把钱省下来,给弟弟上学用!”我看见她眼中的光芒。
最终薇薇的这幅画得了一等奖,得到了五千元的奖金。而她从五千元奖金中拿出一千元,捐给了素未谋面的天赐。
“陶医生,天赐只剩下一只眼睛了,求求你保住它。”天赐爸爸眼神中的绝望和无助,我至今还记得。
天赐是一名患有眼部恶性肿瘤的小患者,两岁就摘除了一只眼睛。这十几年间,天赐爸爸带着他在北京求医。钱都用来给孩子治病了,天赐爸爸只能带着天赐住桥洞,睡公园。他自己靠着给人拉行李来支撑生活。
我有一次看见他满脸是伤,问他怎么了。他苦笑着说,“跟人打起来了!”我知道他素来是一个脾气特别好的人,一般情况不会和别人打架。“火车站的桥洞里一个地痞逗弄天赐,拿出一百块钱,让天赐给他磕头喊爹。”
“我忍无可忍,我吃再多苦也没事,我不能让孩子受欺负,活得没有尊严。”
后来我得知,他几次被打趴在地,但他都一次次爬起来,直到他浑身是血爬不起来,也没有认输。直至警察来才把双方扯开。后来只要天赐爸见到那个地痞,他就会对他叫骂。没想到那个地痞会来道歉。
想到我遇到的那些盲童,想到薇薇和天赐,他们从人生的开端,便遭遇了命运的不公,走了一条比常人艰难异常的路,病痛的折磨,生活的艰辛,甚至是光明在他们眼里一天天消失。而我比他们要幸运太多,健康,事业,家庭……就算走到今天,也还有这么多人在为我竭尽全力的付出,我没有理由倒下。
人生是一场无法预测的旅途,谁也无法把握明天,我看看自己的左臂,即使它从此以后再无法动弹,至少我还活着,还可以做其它有意义的事。
看着薇薇的画,那五彩的线条跳跃着希望的韵律,如一道阳光,穿过心中的壁垒,心底不免多了一份力量和从容。
六、不解
直到警察大哥来做笔录,我好像才想起被袭击这件事。之前在鬼门关的挣扎,让我完全无暇顾及于此。
“犯罪嫌疑人的名字叫魏开,你对他还有印象吗?”警察大哥问询道。
我完全愣住了,“魏开?”我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澎湃起伏的心绪让我本来无法摆脱的头痛更加剧烈。“我的患者?”我痛得全身都有些痉挛,甚至在警察离开之后的很长时间。
魏开是我的患者,就在三个月前,我曾经忍着腰病发作的巨大疼痛为他做了手术。他的眼睛在别的医院做过几次手术,并发症让他的眼球已经萎缩,视网膜全部脱离并僵硬,几家医院都决定放弃治疗,而我们冒着巨大的风险保住了他部分的视力,治疗过程完全没有问题。手术后我还特意为他尽量节省医疗费用。术后,他的左眼没有太大问题,不影响正常生活。
我实在找不出他伤害我的任何理由,这么一个成功的案例,到底是什么让他有如此大的仇恨,刀刀致命地要置我于死地。我的心开始狂跳,一种巨大的委屈裹挟着迷惑向我袭来,比疼痛更可怕。
从医这么多年,我对任何一个患者都尽我所能,竭尽全力的救助——无论从技术上,还是从态度上。我也一直坚信真诚的付出可以换来彼此的信任。
然而,当我得知要置我于死地的人是我亲手救治过的患者时,我多年从医的初衷开始动摇。我感觉有一团阴郁的东西向我包裹而来,我拼死挣扎,却挥之不去。
我的疼痛已经没有头几日那般剧烈,然而我情绪却开始浑浑噩噩。而意志力的崩塌,让我身体的恢复也受到了巨大的影响。左手的臂弯处像被火烧了一样,轻轻触碰,便如刀割。
我想起来我的很多病人,我想起了王阿婆。
七、回家
王阿婆是我刚刚从医的前几年,去参加公益医疗队时在江西安乐遇到的一个患者。我记得很清楚,那个寒冷的早晨,阴冷的天飘着毛毛细雨,一队衣着臃肿的老人踏着干枯的落叶蹒跚而来。
王阿婆是走在最后的一个,她严重的驼背,重心前移,每走一步都感觉要向前栽倒一样。看诊后,她的情况非常地糟糕,病情非常复杂。
“不要惹祸,复杂的病例不要碰!”我想起临行前侯老师的再三叮嘱,“复杂的病历对医生的专业性和心里承受能力要求很高,你们很可能失败。”
我衡量再三,很无奈地和当地的联络员说,王阿婆的手术确实做不了。
一般医生这么说,联络员都会非常理解和配合。然而令人意外的是,联络员开始为阿婆求情,“王阿婆肚子里长了个瘤子,时间不多了,他的丈夫已经过世十年,儿子几年前在车祸中遇难。她想治好眼睛就是为了做件寿衣,我们江西有这样一个风俗,人死的时候入殓所穿的寿衣,一定是自己亲手做的,如果不是,到了那边会见不到自己的亲人。”
一个老人,临终前只有这样一个愿望,希望可以去见自己的亲人,而这唯一的希望就这样破灭了,该是多么的绝望啊!
我不能这样!我要抛开所有顾虑为阿婆做手术。我记得手术前,阿婆拿出她丈夫和儿子的照片让我看,因为她经常拿出来抚摸,照片因为摩擦早已变得模糊不清。
为了保证术后她可以看得见,我同时给她的双眼进行手术,虽然这在眼科手术里一般是不允许的。手术很成功,阿婆是视力恢复到了0.6。阿婆握着我的手,脸上露出了无法言语的欣喜。
后来,联络员找到我说,王阿婆手术后七天就过世了,那七天里,她给自己做了件寿衣,衣服上还特别缝了一个口袋,口袋里装着那张黑白照片。
阿婆临走前让联络员谢谢我,她说这些年她在黑暗中一直很孤独,想她的亲人,想回家,是我给了她光明,让她找到回家的路。
那次是我医生生涯中第一次感受到专业性以外的东西,而这种东西让我每每想起都心生温暖。我为自己的选择而骄傲,因为那不仅是病痛的消失,更是一种希望,一种生命的光芒。
然而再次看到手上盘根错节的伤疤,感受着头部剧烈的疼痛,说不恨那是假的,其实,我对他的不解远大于恨,我只是接受不了我问心无愧的付出为什么会引发他如此大的仇恨。
最开始的初衷,医学的梦想,我该放弃吗?
八、坚持
“别放弃我好吗?陶叔叔!”那是我见过的最坚强的眼睛。小岳岳,从他8岁认识到现在16岁,这一路的艰辛也只有我们能懂。
“大夫,你告诉我,还能治吗?”8年前,第一次见到岳岳的妈妈,原本不到四十岁的人,痛苦和折磨让她特别苍老。“我会尽力保住您儿子的眼睛,您千万别放弃。”
我知道自己的每句话对患者意味着什么。岳岳妈妈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光,激动得直向我道谢。我是岳岳妈妈最后的希望了,我内心暗暗发誓,一定要治好岳岳。
“岳岳,叔叔要往你的眼睛里打针,会有些疼,你能忍住吗?”他特别懂事地点点头。一个八岁的孩子,打预防针都会哭闹的年龄,可他在整个过程中一声不吭,我看着他,心里有说不出的心疼。
整个的治疗过程,一波三折。眼内检测液刚刚试行,分子检测技术需要非常专业的人员才能准确分析出。我通过导师从中科院请来相关专家,为了帮岳岳省钱,我自己请专家吃饭,央求人家免费帮我做分析。
就这样,我一路四处求助,令人感动的是,大家听到小岳岳的情况后,都二话不说,鼎力相助。一个月后,岳岳的病因找到了,我用过药之后,岳岳恢复了视力。
岳岳妈妈激动得泣不成声,“陶医生,你知道吗?这一年我早已习惯了大夫摇摇头让我回家的情形,然而,我和岳岳爸爸都会彼此劝对方,要不咱们再试一次。”她的心情我感同身受。
病因虽然找到,但是,整个根治的过程还是极其复杂的。之后几年的时间,她们就在山西和北京之间奔波。为了省钱,她带着岳岳坐最早的火车到医院,做最晚的火车回家。需要住院的时候,岳岳妈妈就在医院走廊或者公园里凑合。
而岳岳因为病情也不能正常上学,然后,正是因为岳岳对学习的珍惜,在一年缺课一大半的情况下,岳岳居然还能考全班第一。我在病房查房的时候,经常看到岳岳在床上认真地学习。我们真的特别佩服这个孩子。
2015年小岳岳已经12岁了。此时,他的免疫系统变得越来越差,炎症引起的视网膜脱离,这样的手术难上加难。我为他做了三次手术,效果都不是很好。我的心里充满了无助,那段时间几尽崩溃。
我找到岳岳母亲,告诉她,“我尽力了,真的保不住了。”岳岳妈妈了解我,知道我这么说,一定是真的没有办法了。她向我道谢,然后准备带着岳岳离开。
我心里的谴责和遗憾无法言表。岳岳坐在椅子上不动,一句话也不说,低着头。岳岳妈妈把我拉出来,“你劝劝他,放弃吧!”我走进去半天,不知道如何开口,让一个人放弃光明,这真的太残忍了。岳岳抬起头,看着我,“陶叔叔,你别放弃我,好吗?”我看着他,艰难地点点头。
于是,我继续为他做手术。有时候从手术室出来,我看见岳岳妈妈已经躺着医院的长椅上睡着了。这些年她的艰辛没有人比我更了解。此刻,我真正地感受到,母爱足以让一个平凡的女子变成英雄。
这么多年来,我们不仅是医生和病人的关系,我们更像是战友。相互扶持和鼓励,同仇敌忾地同病魔做斗争。
可是,慢慢地,手术和药物也失去了作用,他可能真的要失去光明了。十六岁,人生才刚刚开始……我心痛得不敢去想,我接受不了这样的结果。
也许是冥冥中注定,我无意中认识了从事眼科工程学的黄博士和宋博士,这让我有了一个新的思路。如果眼睛本身功能不可以,我们可以借助外界的设备辅助来完成。
黄博士又联系了美国留学时国外的同学,力求得到国际最先进科技的支持。后来澳大利亚的翁博士和北大的冯博士也加入了进来。
他们和岳岳进行多次沟通,希望可以研发出适合岳岳的产品。每每看着他们在黑板上画些我并不懂的符号,我心里就充满了希望。
然而,就在所有人全力以赴,冲刺成功的时候,我却出事了。
我望着那通明的白炽灯,它的周围散射出一道道白色的光芒。如果我临阵脱逃了,他们怎么办?妻子跟我说,一位患者的母亲转告我,她愿意把她的手捐给我,因为在她眼里,我的手是她孩子的眼睛。也许别人无法理解我们之间的感情,只有我懂。
他们因为免疫系统的问题需要长期就诊,几年甚至更长时间,我和他们在之间早已超越简单的医生和病人之间的关系。而这个领域专业的医生在全国也只有个位数。
我出事后,很多患者朋友都放声痛哭,我知道,如果我倒下了,可能也就意味着他们的一个希望又破灭了。
我不能放弃,我不能抛下他们不管,还有那么多双善良的眼睛渴望看到光明。那个人选择了用恶的方式来伤害我,而我不能选择用恶的方式来伤害自己。我如果将仇恨埋在心里,那样才是对自己最恶毒的伤害。
虽然不愿想起他,我还是会时不时地搜寻下关于他的记忆。黝黑的皮肤,话不多。“让家属去给你交下款吧。”“我没有家属!”
如果我能在了解他病情的时候,多了解下他的人生,是不是那一丝善意也许可以消除他的一些怨气?我治疗了他的眼睛却没有医治了他的心。
看来,善良从来都不是容易的事,善良需要智慧。我要用智慧的善良去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未来的一些打算在我心里慢慢成型。此刻,好像有一道光瞬间炸开了那包裹着我的阴郁,我破壳而出,光芒万丈。
舒展的心态让身体也明显感觉到恢复的力量。护士都说我开始笑了。
九、大爱
十天的ICU,就像经历了一个轮回,终于转到了普通病房,见到了我的父母。我完全可以想象出他们的心情,但是他们却没有流露出一丝痛苦的表情。普通病房的日子让我觉得从地狱又回到了人间。自己的身体也在慢慢恢复。那难忍的头痛只是时不时地回来折腾一下,左手也没那么冰冷麻木了,好像在渐渐地恢复知觉。
曾医生又来看我,他头上的纱布已经撤去了,耳下有一道疤痕。看得我心里痛楚。
“你看到歹徒对我乱砍,就那样手无寸铁地就冲上去,你不怕吗?”
他笑了笑,“哪里有时间想那么多,就是一种本能。”
“如果再出现这样的情况,你还会上吗?”
他眼神坚定地说,“会!”
我用我稍有好转的右手,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有时候一个字也会让人流泪。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他可能是怕我哭,或者是怕两个大男人一起哭,赶紧转移了话题。
“我想借助媒体呼吁一下医院的安全环境,建立医院的安检制度。”他点点头,对我竖起了大拇指。“完成我之前的《眼内液检测的临床应用》一书,这是用我十年的经验总结的一些东西,希望可以帮助到更多的人。”他点点头。
“还有,一个最重要的……”我顿了顿,“我想继续推行‘天下无盲’的公益计划。从医这么多年,我越来越觉得疾病对于患者来说固然可怕,但最可怕的是患者失去对生活的希望。”曾医生不断地点头。
“我们不仅仅要给他基本的生活保障,更要给他们足够的尊重和职业的扶持,让他们能在这个社会上独立生存,并找到自己活着的价值和意义。技术和制度只是手段,我们真的需要让他们的心先光明起来。”
曾医生似乎是听得入迷。“怎么样,这个如何?”我盯着他。
“啧啧啧,说得真好,我就觉得我不能听你说话,每次听完你说话,我都有被碾压成粉末的感觉。”他又开始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不过,这样真好。
十、回归
在我受伤的114天后,我又回到了这个曾经付出无数心血并深深热爱的地方。时间还早,我走过那条通往门诊的走廊,来到了我的门诊室。诊室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熟悉亲切。
“需要换一间办公室吗?”我回头一看,是王院长。“怕你对这里还有些阴影。”我笑着摇摇头,“这里除了阴影,还有我和患者之间同甘共苦的努力,相濡以沫的感动。”院长深深地点了点头,走了。
办公桌上摆着一个成果转化报告,眼内液检测方案已成功帮助了三百多家医院的五万名眼病患者寻找病因……
晨光透过诊室的窗户照在了墙上的一副画上,那是几年前去广西参加天下无盲的公益活动时给那些孩子拍的照片。他们的眼睛虽然看不见,但是他们的笑容是那样的纯真。我又仿佛听到了他们那天籁般的歌声:
渺小的,某颗尘土,
它到底为什么,为什么不肯停驻。
直到乌云散去,风雨落幕,
他会带你找到光的来处……
岁月无声,流向迟暮,
爱和希望,终归帮你找到归途……
笔者按:
这个故事是以陶勇医生2020年被患者砍伤的事件为原型,参考陶勇医生《目光》一书,整理而成的陶医生被袭击后的心路历程的变化。
在读陶勇医生《目光》和《自造》两本书的过程中,数度落泪。我惊叹人间有这样高贵的灵魂,有这样博大的胸怀。我被陶医生以及书中患者坚韧的品格和不屈的精神深深触动,被陶勇医生心中的苍生大爱、世事洞明的心态所折服。
想让更多的人看到这种发自灵魂深处的灼灼光芒,希望这种不屈的精神、人性的良善,可以让我们在泥泞中也不忘仰望星空,在黑暗中也不忘寻找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