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薯的草根滋味

许多年前住平房时,屋后有块闲置空地,便思谋着种点什么。几日后在附近村子里遇着个卖红薯秧儿的,一拍脑门:怎么就忘了红薯这个难兄难弟呢?没说的,就它了。遂买些嫩生生的秧苗,回来便种上。于庄户人家出身的笔者来讲,操农具干地里活儿,轻车熟路,根本不是个事儿。
在农村,红薯简直就是后娘养的孩子,小麦玉米棉花以及蔬菜基本都在肥沃且浇水便利的水地里种植,那是亲妈。而红薯以及那帮草根儿兄弟如谷子黍子高粱和油菜们就没这么好的待遇了,崖畔的坡地旱地小块地才是它们的“屋檐”,意思是,种上便撒手了,有没有收成,收多少,全看老天爷的眼色,也凭自己的挣扎。跟早先的穷孩子差不多,能活下来本身就不简单了,再能有些出息,那就简直奇迹了。
空地里预先上足了农家肥的,红薯秧栽上很快就显示出了肥厚根底,长势极好,再加之浇水便利,半个羽毛球场地大小的这片地界简直大号盆景,肥大深绿的叶子层层叠叠,根本看不见地面,又仿佛满池塘的夏日荷叶。心想地下的红薯该有多少呢,该与大跃进时宣传画里的丰收情形——块茎比光溜溜的小孩子都大——差不多吧。
谁知到了收获时,刨开一看,空荡荡啥都没有,只有些毛根根罢了。一想便明白了,一是没有翻蔓,连一次也没有过;二是没有起垄。遂招致了一场白辛苦。怨谁呢,只能怨自己,到不是懒,而是傻傻以为起垄翻蔓这些活计可有可无呢。对了,还有第三,那就是浇水过多,地界本就低洼,能够自然蓄水,更兼频繁浇灌,岂不要命?红薯天生穷命,生性耐旱,仿佛遭遇了饥荒年景的饥民,一顿酒肉下去,立马毙命,施粥救济才是真正暖心的呵护。同样是因为出身寒微,故而红薯打秧苗起就必须起垄,意在排涝和透气;翻蔓呢则是以强制的方式防止枝蔓“花心”,不能见地就伸根须,惟如此,枝蔓才能不论爬多远而只能全部心思牢牢系在主根上。譬如一个男人,随意播撒种子,播种机似的,那是皇上,而诸多皇子们将来就只能相互残杀了。
笔者的出生地是山西晋南,这疙瘩地方感觉上也差不到哪去,山西皆山,还基本是那种光秃秃鸟不拉屎的山,惟晋南是一块小平原,按说盛产粮棉油呢,而其实呢,也不咋地,譬如生产队时代就经常饿肚子。为嘛呢,征购额度大,留给“资本主义尾巴”的自然很少了,几近于无。肚饿自然就得想办法,粮不够,瓜菜代,红薯便是其中之一,别名地瓜嘛。
红薯极似眼下的野菜,偶然吃些,别有滋味,仿佛老佛爷“西狩”途中的“珍珠翡翠白玉汤”,但顿顿野菜你试试。红薯也一样,偶然一遇,朵颐为快,或油炸后入烩菜,或直接煮在米汤里,皆极具乡野风味;如果煨在火星明灭的柴灰堆里以伴油灯下的古老故事,或烤在红泥小火炉边以助兴聊天,亦蛮惬意。吃时趁热,那丝丝香甜,足以让你怀念一辈子。
只一点,就是不能总是它。在记忆里,冬天,家中的一日三餐红薯除了主角,结果呢除了腹胀还老泛酸水,直到看见红薯就本能拒绝,可餐桌上除了红薯再无其它。得,死活都得它。母亲说:你还想吃龙肉呢。
尽管红薯让胃口有过如此的伤心回忆,但味蕾,颊齿和口腔,仍然对红薯情有独钟,哈,仿佛一个人初恋,日后进入洞房枕畔的不论是不是她,那最初的青涩与胆怯,渴望与急切,心跳和局促,你永远别想摆脱。
不缘其他,只因为红薯的草根滋味。
按说,山西还有另外个更有名的草根,那就是土豆,亦深受许多人的喜爱,山西人谓之“山药蛋”,晋南一般不产——还是个知名度颇大的文学流派呢——然而至今,仍旧独睐红薯而拒绝土豆。不为什么,一开始遇到的是前者。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缘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