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着活下去

倒着走第11天02

2021-03-14  本文已影响0人  叶默安

02脾气暴躁的开发商

一把太师椅,一张八仙桌,一杯大碗茶,一脸糙胡子,一个满脸笑呵呵的男人坐在靠墙的太师椅上,双眼闪着熊亮亮的火光,看着前面的四个乡下大汉搓麻将。

“东方”,“二萬”,“幺鸡”,“诸位,且等一下!我这胡了!”一群人吆三喝五,好不热闹!哗啦啦,哗啦啦,“呸,呲!给你一张”,牌客们抽钱的声音,一圈一圈来回搓牌洗牌的声音,把这一桌麻将又推向了新的局势。

这些打牌的人,从来不叫那位喝大碗茶的胡子大爷上牌桌,因为他们知道,那大爷不好这一口,从来没碰过,至少他们都没看见过他上麻将桌。

再说那位已经靠着太师椅眯瞪着的老大爷,他呀!脾气暴躁,是当地有名儿的开发商。年轻时候,得祖上庇佑,有许多家产,其中一项就是地皮,从祖上大院,到商行票房,从乡里磨坊到田间地头,到处都有他家的祖业。

这大爷年轻的时候也是位破命干的硬主,能吃苦,有脑筋。凌晨三五点的档口就跟上父亲的马队走南闯北换粮食,父亲见他尚小,怕他饿着肚子,总在赶了一夜的马车后,在集市上给他来碗热气腾腾的羊汤泡锅盔。那会儿他能连着吃五块刚出炉的热锅盔,羊汤喝完可以再来一碗,只要不加肉,汤免费,他一口气可以来三大碗,冬夜太冷,唯有这羊汤就热锅盔能驱走黑暗的孤独。

彼时,他的父亲总给他肩上搭一条一米来长的白布袋,里面装上当地的粮产,有时候是小麦,有时候是绿豆,还有小米或者其他的谷物,他背上这些谷物把它们卖给集市上的外乡人换些碎银子。那会儿的他还不够高,布袋子一不小心就会蹭到地面,粮食装的多了还会压的他踉踉跄跄,但他却从来不偷懒,从来没想过放下包袱,总是抢着跟众人们比赛谁先卖出去粮食,开第一张。

他的父亲是在他十七岁那一年出事的,一个毫无征兆,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清晨,他们照例赶了一夜的夜路达到了集市上,父亲照例朝羊汤老板给他点了羊汤,然后照例转身去对面的锅盔铺子里给他买锅盔。谁曾知那街上来了一伙持枪夹棒的明火贼,这些人骑高马,不长眼,甩着长鞭横过街,哪管你是神还是人,一个趔趄,老头被马头撞倒在路边上的石牙子上,尖锐的石牙子刺穿了老头的太阳穴,街上的惊呼声,窜逃声像炸弹般一下炸开,迅速扩散,人们四处抱头逃窜。他想去看父亲,想去抱抱他,但都来不及了,时间太快,电光火石间,他的世界就黑暗了。他被家里的长工塞进了麻袋,绑住口子拉回了家。那日的夜路特别的长,那日的天特别的黑,仿佛天就没亮过。他钻的麻袋里没有一丝光亮,热气腾腾的羊汤还在等老父亲的锅盔,牙齿却已经拧巴的不会咀嚼了。

那事以后,他的脾气也变得很暴躁,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他时刻铭记那日人们四散逃窜的大街,好像只有这样他才能忘记马路牙子上留下的一摊鲜红,脾气暴躁可能只是内心极度的惊恐与不满在作祟。他听见别人大笑他会发火,他看见路上的孩子跟父亲玩的很好他会发火,他觉得自己做事情做的慢了他会发火……他的火儿一触就着,但大家都知道他其实内心特别善良,他会给乡里所有的流浪汉送吃的,会背着街坊里的老大娘过马路,喜欢往家里招好多人,让他们好吃好喝的玩儿,给他们端茶倒水供场地,他会给很多人讲特别多的笑话,在众人眼里,他是一道明媚的忧伤,明明跟他在一起很快乐,却总是那么让人担心,担心他那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暴脾气,担心他那明晃晃的笑容背后的心酸。水与火,恶与善,爆与静全都加注到了这一个人身上,众人无法分说这是福是祸,但都还是喜欢跟他黏在一起,许是他身上终归是有一股清流气的吧!

有了父亲的先例,母亲再也不允许他走南闯北,于是他开始整合家里的地产,用这些地产的地契去银行搞贷款,再用银行的贷款去建高楼建商品房,房子刚打好地基,他就发现资金链有要断裂的迹象,于是他想到了预售房子,一开始大家都不愿意购买,他压力很大,这时候有个父亲的老伙计心疼他,便说我先来一套,你父亲对我有恩,我不能看着你走不下去。他听了老伙计这样说心理很不是滋味,但缺钱是真真的,所以他接下了老伙计的预付款,老伙计给他的是按售楼部的零售价出的,他心里过意不去,便又合计了一下退给老伙计一些,这样老伙计就以内部价拿到了一套预售房。老伙计低价购房的消息不胫而走,公司里,亲戚中,好友中一下子涌出好多人来抢内部价,他左右为难,最后干脆想了一招,只要是内部人员均可享受统一的内部购房价,经过这一波内部预售操作,70%的房子已经预售完了,他的资金问题解决了,至于剩下的30%就以市场价卖给市场吧,市场上大家一打听,他们这个公司的房子卖的特别快,就纷纷来他家抢购了。他拿着预售房得来的钱,一部分用来继续建房,完成未完成的工程,另一部分则用来继续买地,只要买到地就去找银行贷款,银行看他的房子卖的好,竟然还派了小厮主动来找他给他办贷款,他的房地产生意就这样扩张开来了。

雪球越滚越大,钱越赚越多,名气越来越大。当地的媒婆见他还孤单一人,就着急忙慌的跑来给他介绍对象,林林总总,三趟五趟,最终他相中了一政界要员家的千金,千金嫁过来一年后,他们生下了一个宝贝姑娘。这姑娘生的雪白美丽,又刚好是冬日下雪的早晨所生,故取名雪笙。

雪笙出生后的第三年,因母上大人催促,想要一男孩,他便跟夫人商量再生一胎,夫人也是觉得一个孩子有些孤单,便同意再生一胎。次年八月,桂花飘香,雪笙的弟弟秋圆即将临盆,他在洪洞往回赶的路上遇上大雨,心里万分焦急。

秋圆本是取中秋团圆之意,却怎奈终是难圆。

“她婆婆,雪笙她妈这一胎难缠,怕是要出意外,你赶紧做决断,是保大还是保小?”

“保大人”“保小的”两个声音同时发出,婆婆说保大人,产妇说保小的。

产婆左右为难,只能说,“这事难办,怕是两个都不好保,现在我也只能硬着头皮一试了,但能不能成我都不担责任。”

“好好好,就按你说的做,你有什么法子尽管来,我们这两个妇道人家现下也是没有更好的法子了。”雪笙奶奶抹着眼泪答道。

产婆差人从外头牵了一头牛,与众人一起将雪笙的母亲肚子朝下抬放到牛背上,然后驱着牛一圈一圈的绕着院子走,许是想着这样能把孩子催生出来吧。这一番折腾,雪笙的母亲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后半夜,没有了任何声音……

雪笙的母亲和弟弟都没有等到与父亲的团圆,雪笙的奶奶在那一晚也因心悸而亡。等他回来时,地上的血迹已经快被黄土吸干了,只有零零点点的小印迹,不那么清晰,却那么深刻。

“夫人,我这几天可能要出一趟差,不远,头天去,第二天就能回,我先把你和雪笙都送到母亲那里,等我回来了就去接你们回来,咱们一起去医院迎接老二出生,中秋节我们全家热热闹闹来个大团圆……”“行,你去吧!事业为先,我们秋圆也还有几天呢,一定会老老实实的等着你回来的。”“二丫,来,帮姐把这些洗好的衣服给婆母送过去……”这些话,这些场景在他脑海里反复出现,像是他亲身经历的,又像是别人在他背后指指点点说的,他已经分辨不清了,三座灵堂,两大一小,列列的摆在他眼前,他只会双膝跪地了,别的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一生的黑暗或许已经黑暗到底了吧!很多年,我们都再没见过他的身影,就好像那段特别黑的夜路。

若干年以后,带着雪笙,他又回到了母亲和夫人离世的那座小院,他把这里建成了一个乡人活动室,里面有戏台,有茶室,也有健身馆,图书室,还有很多小孩子爱吃的小零食。雪笙有时候会教孩子们识字,他则一天天的靠着张太师椅看热闹,言语间还是会有些急躁的毛病,但面容上却总归是乐呵多过了皱眉。我们曾经熟悉的那个脾气暴躁的开发商似乎又回来了,又似乎永远的离开了。

《荀子》中有一段话大致是说:君子知道学得不全不精就不算是完美,以前总觉得眼不是正确的就不想看、耳不是正确的就不想听,嘴不是正确的就不想说,心不是正确的就不愿去思虑。而等到理想境地后,就能做到眼好五色,耳好五声,嘴好五味,心里贪图拥有天下。如果做到了这般地步,那么,在权利私欲面前就不会有邪念,人多势众也不会屈服的,天下万物都不能动摇信念。活着是如此,到死也不变。这就叫做有德行、有操守。有德行和操守,才能做到坚定不移,有坚定不移然后才有随机应对。能做到坚定不移和随机应对,那就是成熟完美的人了。到那时天显现出它的光明,大地显现出它的广阔,君子的可贵则在于他德行的完美无缺。

我不知道这段话用在这里是否合适,但我总在看见后来的那个脾气暴躁的开发商的笑容后,便觉得他是一个既全又精的完美成熟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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