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无端番外:傲骨寒梅白姝——凤凰劫
(一)
十里白梅,开的盛肆恣意,朵朵剔透莹瓣含着黄玉花蕊,在清朗月光下,绵延成清丽傲骨的人间仙境。似有似无的笛声仿佛触手可及,我在梅林中穿梭,透过叠叠光影,寻找着那吹笛之人。
这笛声泅过雪的洁白,濯过月的清透,仿佛来自碧落琼霄的仙曲令人痴迷。绕过千转十八弯,拂过梅落,才看到一白衣男子背手而立,听到我的脚步声,笛声戛然而止。
“横枝斜影倚薄月,浅雪碎红撩细香。深冷清凉空寂寞,谁能与我共芬芳?”
清冽之声听的恍惚,但却极极说中我的心事。滚滚红尘,知音难觅,能懂你信你之人,更是寥寥无几。
我欲前又止步,想要看看这人的相貌,伸手去碰那人,指尖却燃起星星之火,连带着那人衣衫,迅速生成熊熊大火。我惊恐的向后连退几步,环顾四周,十里梅林也烧成了一片火海,半丈的火焰肆虐地舔着夜空。天地之间,却唯有我,毫发无损的站在火海之中,天地一色,灼的我肌肤火辣辣的疼痛。
“啊!”我惊喊了一声,从梦里逃了出来,冷湿的汗珠子浸透了衣衫。迷迷茫茫的魂魄在四周流转,最后定在紧紧望着我的那双眸子,这双眸子是我见过最沉静的海水,容得天下江湖汇聚,却又无心于江湖。
便如帝王之爱,容得下后宫三千,却绝不会只取一瓢饮。
“姝儿,做噩梦了?”
发丝被汗水湿哒哒的腻在脸庞,梦里的恐惧仍然在盘旋,午夜惊梦是我最为脆弱的时候,可我却不想展现在他的面前。于是,轻轻摇头,“无妨。”
泓凌平和的看着我,温热的手指抚弄着我的头发,轻轻揽我入怀,“不怕,有朕在,姝儿,你要信朕,朕是天子,可庇护你一世一生。”
我笑而不语,自古帝王之爱就充满算计与较量。泓凌,这几日,你留恋在我倚梅宫又是为着什么呢?我白家至今还有什么是你需要顾虑的呢?
(二)
在这深宫后院,最不乏闲语是非,人人都道那白姝资貌平平,偏偏使得那狐媚之法魅惑君王。我听了总是笑笑,明镜亦非台,哪有不惹尘埃的道理,任由他们说去吧。况且是无关紧要的旁人,自是伤不到我一分半厘。
世人眼里我是荣宠不衰,他们哪里知道,我与泓凌真正相处时,却常是相顾无言。就如此刻,窗外飞雪簌簌,泓凌在塌上歪着,一本本的阅着奏折,我倚着窗边,画我的水墨丹青,房内暖香氤氲,偶有银炭滋滋作响。
半幅宣纸上勾勒出几枝疏影红梅,片片冰肌玉骨,孤廖的开在苍穹之下。望着这片红梅,我不禁出了神。
那年冬日,陪着娘亲上灵秀山祈福,恰逢大雪封山,便在灵秀山住了下来。厢房门前几株红梅傲雪凌霜,雪夜漫漫,又应景生情,便平了一床焦尾,任那梅花落在指尖泠泠而出。琴声幽怨,在这雪夜里愈发显得清冷寂寥。忽闻一曲清越笛声,婉转流亮自天边而来,远远应和着我的琴声,几音微转,竟占了上风,我的琴声不禁跟着他的曲调而去,原本哀怨惆怅之调上扬为欢喜明快,更奏出来红梅的铮铮傲骨。一曲作罢,觉得心中抑郁全舒。
在灵秀山逗留的那几日,每值夜幕降临,那笛声总会和琴而来,我弹高山,他便引我领略四野巍巍高山,我奏流水,他便带我淌遍流水潺潺,虽只是琴笛和鸣,却奏出了我豆蔻年华的所有心事。
待离开灵秀山时,我竟有些依依不舍,从车窗向外频频探望,却也未见的那吹笛之人相送。回府之后,辗转得知,那日平清王因雪所困,住在灵秀山几日有余。
原是平清王啊!想不到宗王之中,也有如此风雅投缘之人。只是念着那人名字,我便觉得心神难持。凭着那日琴笛瑟瑟的默契,我曾暗暗立誓,不论对方贫贱富贵,我白姝都愿白首不疑。更何况自古知音难觅,能有一人懂你惜你之人,是多么不易。
“你这画中似是少了些什么?”泓凌不知何时站在身后,将我从往昔拉了回来,他提笔欲在红梅之下画一绰约身姿。
“不必了。”我冷冰冰的将半张宣纸揉碎扔到地上,这红梅是我与平清王的回忆,我不能允许泓凌这样闯进来。泓凌,当年为什么我刚刚入宫,平清王便病逝,天底下竟有如此凑巧之事。
泓凌僵了半刻,随即淡淡说道:“姝儿,隔日会下旨召姜家之女姜婉入宫为妃,先与你说说。”
我没有回应,只是拿了桌上的古书,随性翻了起来。泓凌呆望了我片刻,折身出了门。宫门缓缓合上,将我与泓凌隔在两个世界。
泓凌,你是不是快要出手了?
(三)
我知道,我一直在怕,从泓凌纳我为妃我就一直在害怕。那年爹爹战死,泓凌召我入宫,明是体恤白家,其实是为了牵制我兄长。我早已看的透彻,无奈当局者迷,兄长白宣一直想要将这天下取而代之,怕是要入了泓凌请君入瓮之策。
我身在后宫,身边侍奉之人在开春也被泓凌换了一遭,都是陌生的面孔。当日,泓凌执意要纳宇儿未婚之妻为妃,是为了警示姜家,更是为了警示白家。
可是,最怕的那天还是来了,白宇被伏叛敌,白宣谋反被告,白家满门灭族,老少妇孺,无一幸免。却唯独剩了我,好好的活在倚梅宫中。我等着的三尺白绫,亦或鹤顶红,都迟迟未到。宫人侍奉,月供朝例,都没有改变,只是泓凌来倚梅宫的次数少了。宫中再掀谣言,果真坐实了我是狐媚惑主。白家谋逆之罪,都未影响白姝半分。
只是这次,我也不甚明白,泓凌,既然白家已无,你还留着我做什么?留着这个夜里欲将金簪插进你喉咙的枕边人做什么?
安国三十四年,陈,凉二国兵临城下,安国内瓦外催,早已摇摇欲坠,泓凌一月来拒绝见我,这次却主动召见。
今日,泓凌白衣白衫,格外脱世出尘些。我望着泓凌,有种难言的悲戚之感,多少次我想将金簪插进他的胸口,都犹豫下决,为什么他灭了我白家全族,我却下不了手去报仇雪恨?
“姝儿,当初是我会错意了,接你入宫,才发觉你如此厌恨。可是我还是自私的想要把你留在身边。现在,国欲破,家欲亡,是时候放你走了。”他柔情似水,痴望着我,泛着层层涟漪。
我看不清泓凌,也不再想看清,更不想再去揣摩他的话外之音。出了长乐宫,正是晚霞长飞,风吹衣袂,我一步步走出这宫门长殿,有种自由的感觉,对,这是自由的感觉,从今日起,我自由了。可是,天地之大,我又可以去哪里?
“皇贵妃,且慢,陛下特意交代,将您的焦尾一齐带出宫去。”泓凌身边贴身宦官高腾追了上来,将古琴递于我。
伏手谢过,准备离开之时,忽闻的一曲清越笛声从长乐宫而出,一如当年红梅清雪夜,将一首梅花落奏的婉转清扬,直破苍穹。
我心里一惊,恍然失措,喃喃问道:“陛下原也是会吹笛的,我竟也不知,原以为宗室里,唯有平清王爱笛。”
高腾低眉顺眼,浮着笑意,“贵妃说笑了,平清王自幼身子极弱,金玉之器从不敢碰。只是,陛下也许多年不曾吹了,当年静宜师太病重,陛下在灵秀山小住,那年大雪和着庙里的琴声那才是好听,奴才这么多年都仍记得……”
手中的古琴砰然于地,泓凌,不是你错了,是我错了!我一直恨你,恨你执意接我入宫,误以为你杀了平清王,多年来我一直是默许兄长谋逆的,是的,我巴不得他反了这天下,好杀了你,给平清王报仇。如今,却错了,是我错了,如果我没有这样的执念,没有我的默许,兄长也不会这般肆无忌惮,白家更不会如此灭族!
我提着裙衫跑向长乐宫,还有许多事需要向泓凌说个清楚,眼前过着泓凌平日的眉眼,突然觉得那样的日子真是美好。听着耳边一曲曲笛声皆是折柳送别,心中愈加惴惴不安,慌忙加快了脚步,泓凌,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你等等我,等等我。今日觉得这一百零一个朝殿阶真是漫长。一阶一世界,每走一步,我与泓凌之间的心墙便卸去一块。
走到九十九阶之时,笛声戛然而止,忽听闻宫女四处奔跑,四处哭喊:“起火了!”我踉踉跄跄走上去,眼前现了一片熊熊大火,半丈火焰将长乐宫围住,地上滔天火海,与天上红霞相连。仿佛与那梦重合,天地火海,唯有我好端端的站在这里。
(四)
五年后,我坐在屋前,拿起一管竹笛教着念儿,念儿睁着懵懂大眼问我道:“娘亲,为什么你要教我吹这竹笛?”
我笑着摸摸他头,望着远处,悠悠说道:“因为你父亲爱极了竹笛。”
正说着,仿佛看到一白衣翩翩公子,从竹林含笑而出,吹出的笛声清越婉转,一如当年。
泓凌,前尘过往以逝,我已放下仇恨,当年你万念俱灰,与这安国同亡,可是我却不能追随。我还有我们的念儿,我要同他连带着你的那份,好好活下去。
只是,泓凌,你可愿奈何桥上再等我几年,高山流水,我还想与你琴笛和鸣。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