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姐的情史
一
钱不好挣,我的家人常年散布外省各地谋生,归途遥遥。十来年过去了,因贫穷而终年破碎的家庭,每逢春节才获得一次完整。贫寒却未减,而精神痛苦日甚。时光虚掷,我渐渐变得铁石心肠,对这种以其乐融融开始,又以欢逝悲凉收场的聚会,我漠然置之。
2011年,厂里放工晚,我预定的到家时间是腊月二十六。那天午后,我拖着行李走出泊在国道上的班车。随后折进一条满是硝黄味的小径,路边大红色的爆竹纸罗垒成堆,天上间或飘来几撮灰烬。经过某些人家,我得掩着耳朵护住眼睛快一步跑过去——门口噼里啪啦,却不知里头发生了什么喜事。
到家后,晚餐已经备好。一同用饭的除了父母和我,还有当时尚未出嫁的娜姐。一张陈年八仙桌摆在厅中,积油累垢,变得又黑又硬。一家四个人刚好围它一圈,好似正召开一场封建会议。
桌上端来四五样常见的小菜,外加一瓶葡萄酒。全家人开始久别重逢后的寒暄了。话题自然不外乎是一些“谁胖了、谁瘦了、谁老了、谁越来越年轻、温州冷不冷啊,深圳热不热啊”之类的老生常谈,年年如此。只是个中滋味却岁岁迥异。
父亲宣布晚饭开始,随之开始启酒,取下软木塞。他劝我和娜姐喝酒。我和娜姐平常饮酒不多,每逢新旧之交,倒也有举杯的习惯,只是今日没来由得缺乏兴致。便建议父亲先喝着。父亲不再相劝,马上自斟自饮起来。
父亲的酒劲上头很快,一会儿就通了嗓门,家长里短地。他开始滔滔不绝。不久之后,桌面上的话题不知怎的,渐渐转向了“隔壁家的女儿出了阁、西边谁家的新儿媳妇肚子大了,哪个堂姐儿女双全”之类。娜姐朝我转了转眼珠子,摇摇头。也许是觉得饭桌上不够亲热,也许是预感到接下来的一顿说道在所难免,于是她抓起了酒瓶,开始往自己杯里浇。
这个动作父亲看在眼里,稍事沉默,便呷了口酒。我顺势也要过一杯。母亲见父亲讲的始终搔不着痒处,她斩钉截铁地接口说:
“别人家的儿女好不好我不管,自己家的过得好才有用。你怎么不问问自己家的女儿有男朋友没!”
父亲点点头,娜姐则哼唧地笑起来。父亲准备问,但母亲对谈婚论嫁颇有一套深思熟虑的见解,不肯轻易错失提出机会。她接着说:
“女儿啊,你还是要抓紧找个对象。如果你有对象,那就应该让他家长过来商量商量好结婚。如果没有对象,你又不找,那身边永远会有人催着你找;你不结婚,身边永远有人给你介绍对象。”
父亲说:“是是是。再一个,人们都说成家立业,先成家才能立业。一个人没有目的地漂,漂多少年都是老样子,没什么名堂。”说完,父亲举出几个有名的亲戚作为例子。
只听他说道,某某某二十岁结婚,两年一儿一女,都由公公婆婆照管,那夫妻两一门心思在外打拼,如今都当起小工厂主了;又有谁十八岁结婚,儿女都读初中了,自个在家搞种植,据说一片池塘里种出莲藕一年卖出好几十万……
“哦,是嘛。”娜姐低头听着,露出一个资质愚钝的学生认真听讲时窘态。
这对夫妻接着苦口婆心地说了许久,因为过于激动,母亲年迈的眼圈泛红了,泫然欲泣,让人视之不忍。好在父亲劝慰,她才作罢。我听了她的话深以为然,我渐渐理解了他们谈话的精义——早些结婚确实是无懈可击的,两个人过日子总比一个人容易。
单从父母在口才上天衣无缝的联袂演说上看,婚姻就是功德无量的。那得经过多少年亲密无间的夫唱妇随;又是多少个失眠之夜的内心彩排,才能让他们在一个问题上的认识同时登峰造极,又辩论得几番欲泪。我猜至少得二十二年,即娜姐目前所处的,这个岌岌可危的年龄。不生出一个达到适婚年龄而未婚的儿女,你是参不透婚姻的。
列座分别又聊了些,桌面上已经杯盘狼藉,尽是残羹冷炙,沉默了。然后母亲开始收碗,父亲燃上了他的“第六根手指”,吞云吐雾,娜姐则瞧着杯中物发呆,两眼无神。她时而也呡一口酒,仿佛是想从此种果物精华中汲取力量,好摆脱“被催眠”的状态。她萎靡地静止了,也许是由于饮食过饱,大脑缺氧,也许她有些醉了,思维迟钝。然而这时候,父亲突然给出一句让她大为惊醒的话:
“蒙娜,你是处女吗?”说完他脸一沉,露许愧色。
“啊?”娜姐惊愕,“处不处女跟找对象有关系吗?”
娜姐说完,我便佯作解手,径自逃离出了大门。出了门我不知何去何从。我不熟悉村里什么人。因我早年随父母求学在外,对这个地方既陌生又缺乏兴趣。如今我又独自在深圳飘荡,更加觉得出生地与我格格不入且索然无味。
只好沿着田垄走动,我发现以前长满禾蔸和稗草的田野,如今被数堵红砖砌的墙壁挡住,不能极目远眺了。许多砖胚楼房拔田而起,村里人相信此地迟早会通大路的,到时轮着拆迁了必得一笔重款。我认为这儿是穷山恶水,不会有什么希望,要不回家过年的人怎么一年比一年少。
夜间十点多点,我返身回程,而这口无名的村落已经是四野阒然了。我有些不胜酒力,仍觉得醉熏熏的。走在家旁的那条冰冷巷子间,风声也听不见,直教人毛骨悚然。有的人家墙角还在排水,流到路面上悄声漫淌,和稀泥烂搅在一起,路灯下徒然现出些路人破碎的鞋印。
我独自上楼,一边拾级而上,一边用手机向远在北方的女友抱怨,何其无聊的生活啊!只是无聊挂在嘴上,难免被说成是对她的想念。
我走进卧室,只见一个美人缩手缩脚地斜躺在我床上,令人神往——娜姐难道不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吗?娜姐和我的面容有几分相似,欣赏自家姐妹等同欣赏自己,无怪我常常对她不吝赞美。她的四肢在夏天看来也许称得上臃肿,有失窈窕。然而到了冬天却恰逢其时,她的身体得以在黑色的弹性丝织品包裹中突出数条吸人眼球的曲线来。我得承认,她的脸蛋确实胜过我的女友许多,并且有那么一瞬间,我也可能想入非非了。
娜姐从被子里露出椭圆的脸蛋,左脸被手机屏幕照得发白,突显出一种微胖女人得天独厚的好皮肤。她额上的刘海与鬓部的流苏,碰到了被窝里的热气,因而变得蓬松柔软,仿佛棉花糖机子中吹出的糖丝似的。
我点了支烟,朝她笑笑。她马上开始撒娇,发出一连“嗯……啊……”的低沉怪音,以表达对父母“政治课迫害”的愤懑。
“我说,你给我闭嘴。有什么好难过的。”说完,我加快了语速问道,“诶,对了,你是处女吗?”
娜姐马上起身,夺过我手的烟猛吸了两口。她本想骂我,但她开始苦苦地咳嗽,只好瞪了我两眼。她跟本不懂吸烟。
“操。”她说。
“你长这么漂亮,出来这么多年了,就没有过男人吗?”
“怎么没有,我说过没有吗?”
“有过几个?”
“哪有几个!就有过一个。”
“那你还是……?”她没让我问完,便打断我。
“你给我闭嘴!”我闭了嘴。她倒认真地开口了,颇有和我说些体己话的意思,“你记不记得,有一年正月初,大清早,我被爸爸赶了出去,然后去了义乌那件事?”她咬牙切齿地谈到。
“记得,你真可怜。”我说。
我记性很好。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寒冻刺骨的清早,我还躺在被窝里,她却可怜兮兮被父亲大骂着起了床,然后赶出了家门。事情起因是,她辞去了县城的一份幼师工作,然后失业了。而那份工作是父亲托了许多关系替她张罗到的。父亲得知,一怒就把她赶出了家门。
娜姐要我坐她身旁,然后她说起了在义乌的事。几年后的今天,我凭着记忆记叙,就有了下面这段故事:
二
那天母亲在我临走的时候,给了我三百元盘费。我到达火车站时,一片茫然。我觉得我是哪儿也去不了的,因为我的身份证早在之前就已经遗失了,补办的那张又不会很快到手。而当时铁路局已经实行实名制售票。现在看来,也许只是我不够坚强,所以才举步维艰。
当时,我想起我还有个偶尔联系的朋友可以求助。她很快便来了车站,代我买过车票后,又陪我坐着闲聊了几句。我很容易把时间消磨到了下午,总算上了车。
行李塞上货架,我就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双排座的靠窗位置。列车开动之后,哐当哐当向后加速。对的,从我坐的位置看,列车是在后退。所以我只能望着来时的路,起先的一段路,不过是一丛丛倾颓的工程防护墙,栽倒在败草里,让人一看就觉得心里落寞。但还顾不上落寞,为了谨慎起见,我不得不时常望向走道。车厢座位很空,但有些踩点上车的旅客还挤在中间,很费劲地拖拉步行。走道的旅客渐渐稀少了,我紧张的神经才放松下来。
这时候,附近飘来一股酒味,那不是醉汉味道。而是白酒泼溅到衣物上留下的味道。接着有一个面目清秀的短发男子走过来,脸上和手上的皮肤都很白。我看他两手空空,懒懒散散地走到我对面,接着从屁股兜里掏出一部手机,然后坐下。他身着一件黑色风衣(酒味也许就是从这发出的),他上身很长很有风度,脚上蹬着一双黑色皮靴,是当过兵的人爱穿的那种。我猜想他的年龄跟我不相上下。你知道,一个人旅行的时候,我总希望附近坐的是我们这样的年轻人,才有安全感,因为年轻人至少不会把鞋脱了,脚丫子搭在对面的席上,再以一种怪诞的姿势睡去。那真的让人崩溃。
黄昏降临,窗外视野开朗,我望着景物。一层亮橙色涂覆在冰冷的云翳上。我百无聊赖,盯着远处一座山头,它伟岸的身躯在缓缓地后移,像个月台上送别的人在向列车招手。数秒之后我便不再看见它了,于是我又盯着另一座山头。
我继续盯远处某个点,但我却从余光里发觉,自己一直被对面的男人盯着,深感不安。我忸怩地看着风景,不太自在,但又不想把脸朝他转过去。他倒开始对我说话了:
“姑娘,去哪里啊?”
我这才转过脸来:“义乌。”说完我如释重负,否则我的脖子就要僵了,我继续舒舒服服地望向远处。
“是嘛,我也去义乌。”他接着说,“太阳下山了,你喜欢看夕阳啊?”
“是啊。”我说。
“夕阳很漂亮,但不能盯着它看,盯着看你就什么也看不到了。”他很得意,也许认为我会欣赏他这番话。
“照你说,应该怎么看?”
“透过树枝树叶看就好,不会伤害眼睛。”
这时,列车驶进一段开辟的山间路,光线暗淡。壁立千仞的山体包夹着轨道线,生根最低的树木也长在车顶以上。
“现在你倒是透过树枝树叶看看啊,夕阳美不美!”我说。
那男子呵呵笑起来,这会儿外面可什么也看不见。我眼望着前面的穿堂,有两个乘务员正在作检查。我因为自知身份证不在手边,心中发虚。这会儿腹部又有些发胀,于是,我决定去趟厕所走一趟。便对那男子说:
“请问你有纸巾吗?”
“有的。”他马上拿出了一个钱夹式的纸巾包,“给。”
我看他那纸巾包装上印着“高安XX饭店”的地址,记起高安离我们家去义乌的这条铁路线有挺长一段距离。我问他:
“你是高安人?”
“不,我有个高安的战友结婚。昨天我去吃喜酒。今天就直接去义乌工作了。”
“好吧。”乘务员继续向我们这排座走来,身边的旅客都把车票和身份证事先准备在手上,我只好起身离开座位。
就在我起身走过五步远的时候,却一名乘务人员叫住了:“干嘛去?检查完了再走。”
我转过身,停了一停。看见对坐男子的身份证正被另一名乘务员用仪器扫描,他见我惶惶地走过来,又开始用先前凝视的眼神瞧我。接着他收回了身份证,对乘务员说了声谢谢,轮到我了。
我拿出车票说:“我身份证丢了。”
“那你报一遍号码。”拿扫描仪的乘务员开始并无为难,后来验出身份证号,发现票证不一致。便勒声道:“你票面的身份信息和身份证不一致,需要补票。”
“我没有身份证买不了票,这是我朋友帮我买的,当然不一致。”
“朋友买的也不行。按照规定,你拿了别人的车票,就是无票。需要补票。”
“好吧,我补。”
“去义乌的吧?”
“是啊。”
“88块五。”
“哪里要这么多钱?我原先买的票才五十多啊!”
“票证不一致一律按无票处理,无票就要从起点开始补。”
“我是从鹰潭上车的,凭什么规定要补没坐过的路程?”我气急了,脸面发烫。很多人朝我望来,他们手上都拿着票、证。
对座男子仍然望着我,怜悯、懊丧,令人讨厌,我心想:“对我有好感吗?那么帮我说话啊。”
“你从哪上车,有人能证明吗!好了别废话了,无票就从起点开始补”乘务员不屑地说。
“我能证明。”是那男子。
“你能证明?你是她的谁啊?”
“我是她亲戚,我们一起从鹰潭上车的。她手里有票你们还让她补票,她同意补票了,你们又让她从起点开始补……”乘务员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答应从鹰潭开始补票。
男子话说一半,咽了一半,觉得没趣,笑了笑就没再说话了。乘务员走后大概过去了五分钟,我们谁也没有开口。
我顿时百感交集,趴在座椅中间的餐桌上,热泪盈眶,不知不觉头发也湿了。怕人看见,索性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一直到夜间八点左右,我抬起头,发现对面的男子不见了,窗外一片漆黑,不知身在何处。
我很是诧异。理理容,便问旁座的乘客,列车到了哪里。
“义乌。”
“是过了义乌还是快到义乌?”我焦急地问。
听到有人说前面就快到义乌了,我才放下心来。义乌的朋友早答应过准时来车站接我,但我还是抑制不住激动,告诉她我这趟车即将到站了。
暗得空无一物的铁轨线,渐渐漏出了几盏光亮,预示着城市近在咫尺。不久广播里播送了一段动人的嗓音:“旅客朋友们,前方到达车站是义乌车站……小商品的海洋。”接着对坐男子回到了座位,我一觉醒来精力充足,不再多愁善感了,便欣喜地对他道了声谢谢,他笑了笑说:
“你醒啦,义乌快到了。”我笑着应了一声。
车厢里有人开始站到座席上,以便取下行李架上的大件,于是所有的乘客要么担心被高处的货物砸中,要么开始忙于拾掇行李。我的行李也挪腾到了手边,只等列车刹停。窗玻璃外一个个的蓝色的大灯箱往车厢慢慢靠近,上面明白无误地写着——“义乌”两个大字,月台上则早有上车的旅客等着放行。
走出车厢,尽管仍处于稠人广众的地带,但空间豁然开朗了,空气格外清新。原来方才的雨刚刚落停,天上树下隐约还蹦下几滴。我站在出站口纵目远眺,仿佛面对着一个崭新的世界。水泥路面车辆不止,司机、流动小贩、喊客的妇女也不断向我吆喝,我一边摇头,一边努力寻视值得信赖的人,好问路去公交站尽早同朋友会面。
在我终于找到公交站的时候,有个人朝我招手,这个人不是别人,也不是接我的朋友,正是方才车厢里对坐的那名男子。他口齿清晰地说:
“真是缘分,你也来这坐车吗?”
“是啊,我朋友马上到这接我,我找了好久才找到这儿呢。”我用力说得大声,因为驱赶行人的车喇叭,发动机抖动的声音都十分聒噪。
“没想到下车还能见到你。”他有些激动,说的很快,“你在义乌上班吗?”
我点点头,他接着问:“能跟你交换个电话号码吗,刚刚想问你来着,你一直在休息,你醒来,车又到站了,我还想着,怪可惜的!”他狡猾的笑笑,然后转转脸,不再看我的眼睛。
我说当然可以。当时踏上义乌县城的土地,对我来说有如迫降的飞机安全着陆了一般,我的心里燃起了许多希望,乐于迎接新事物、新朋友。
我让他备注我蒙娜,他告诉我他叫李呦鸣。我还在笑他的名字,如同普通朋友之间。然而他等的那班车已经靠站,他大概又说了几句客气话就走了,才走,朋友露露就到了。
露露带我住在教工宿舍里,她本就是我师范学校的舍友,如今又同处一室,同床共枕。我笑了,笑的是,我们仍然像冬天某个寒夜拼床拼被子似的“蛇鼠一窝”了,并且仍然没有离开学校。两天后,我接到了幼儿园的面试通知,第三天我已经有了自己的宿舍,元宵节后我已经和当地顽皮的孩子们渐渐熟悉了。
义乌之行并没有遇到什么实质性的的困难,正好相反,是按部就班十分顺利的,以致于想到被家里扫地出门也不觉得有多悲怆了。但身无分文又充满希望的新生活不免让我新添了些许债务。我的钢琴那会儿已经考到了六级,我又开始寻觅这方面的兼职。
李呦鸣说他能够帮我,不如一起碰个面,他做东。自从上次火车站分别以来,我对他存的印象不坏,他总是无忧无虑,很少夸夸其谈,聊天从来不聊烦心事。
李呦鸣和我又一次碰面是在三挺路的一个夜宵摊上。坐下后,他让我点菜,我说我喜欢生蚝和肉。他马上得令去摊子上的冰柜兜兜转转,指点菜名。他身材挺拔,细看有一米八开外。衣着和火车上碰见时几乎没有变化,头发倒是长了些。
他点好菜回来,手里拿着两瓶啤酒,问我喝些什么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说,我要百威。他马上起身再去要,烧烤摊没有这种酒,他便去了附近的超市。他回来时,桌面上已经有了两三样菜品。他开始启酒倒酒,并讲了许多美食方面的见地,主要是对烧烤烹饪方面的认识和实践,他讲得头头是道。显而易见这家烧烤摊摊主也是他所熟识的。摊主端来了整整一打生蚝,声称他“破格”赠送了两个,我数了数确实有十四个。
李呦鸣胃口大开,能吃能喝。不可思议的是,此等胃口的他仍然面目清癯。尤其是他把唇须、腮颚以及山羊胡子的部位都刮得微青,又加添了许多骨感。我看出他的眼神甚至露出疲态,便问他昨天是不是没睡好。事实上,他前夜几乎没有过睡眠。所以他说啤酒是个好东西,能帮他恢复体力。鬼知道他因为什么一夜未眠。我只是附和说,在啤酒里面,我单单觉得百威是一种好喝的酒。
夜近阑珊之时,我问他准备怎么帮我找兼职。他的瘦脸醉意微露,看起来有些无耻地说:
“我哪有这个门路,我不过骗你出来一起吃顿夜宵罢了。果然你赏脸了,我高明不高明?今晚,你还满意吧?”
“你是个神经质,不过我吃的很满意,谢谢啦。”我觉得他喝的急了些,便要辞行。
不过,第二天他告诉我,他有个发小在酒店做管理,发小的女友是个琴行教师的女儿,这家琴行恰好有几个钢琴陪练的空缺。在他的张罗下,我的工作模式变成工作日在幼儿园教学,周末便在琴行赚外快。
一个月后,我就用工资还了部分债务。还余了一些,便想好好谢谢李呦鸣。我们去看了电影。又去了三挺路的那家夜宵摊,同样有一打生蚝外加“破格”赠送的两个,当然还有百威啤酒。只是买单的时候,他对老板说:“你别收她钱啊?别收她钱。”表面上我过意不去,但心里却暗自窃喜:让富二代买个单怎么了,请客的心意到了就好。
清明节一大早,呦鸣打我的电话,节前他已经约过我了,我们的计划是去横店影视城游玩。他租了一辆宝来汽车,邀请我上车前,他鬼鬼祟祟地说:
“别动!”随后他钻进副驾驶坐,在众目睽睽下端出了,一捧玫瑰。
“这是什么鬼!”我惊讶的往后一退,路人纷纷投来关切的目光。
“清明节快乐!难道你希望往我送你一捧菊花吗?快拿着。上车!”他自信地绕车头走进向驾驶席。
我还在想玫瑰和清明节的关系,他已经发动了汽车。他在调头,路上车辆不多,但我从后视镜里还是瞥见一辆汽车正从后方驶来,我们的车突然猛地向前一窜随后熄火停了下来。显然有那么一刻,他把油门当刹车了。
“你到底会不会开车啊?”我愤怒地嚷道。
“这能怪我吗?是后面那辆车太傻逼啦!”他自知理亏,然而嘴更硬。 接着他霸道地夺过我手里的玫瑰说,“放到后座去吧,你把安全带系上。”
汽车沿着大路稳稳地驶去,他拿出一个苹果一盒牛奶让我接着,说是我的早餐,然后款款发言:“这是我第一次送女孩子花,不知道送什么花好,想了想,既然要送,那就送玫瑰吧。你也别多想,没什么别的意思。祝你清明节快乐。”说完又嗤嗤地笑起来。
我拨开花瓣,拿出夹在花束里的字条,里面用细细的草书写着:花期不负,青春永享。
“这是你的字吗?写的不错的。”
“哼。”他得意地笑笑,右手却往裤腿上蹭。
我说:“你怎么了,开车太紧张,所以出汗了吧?”
“哪能呢,是跟你在一起所以紧张的。”
我们在横店附近的一条美食街停下来,那是一条适合散步游逛的街道,但我们被饥饿驱使,全无散步的兴致。稍稍走走,便选定了一家从玻璃墙壁看去环境还算优雅的新疆烤肉餐厅。
呦鸣是个奇怪的人,面对面坐下用餐后,他问能不能和我坐在一边,因为他不想坐在走道旁边。我说不行,绝对不行,他又不是三岁小孩需要有人在一边照管。
但当服务员一次又一次地推着招牌菜——滚烫的铁锅羊肉——经过他身后的时候,他再一次请求我让他坐我旁边。我同意了,他便大快朵颐起来,只是,他不无遗憾地说,可惜中午不能喝酒了,但他建议我喝点,他可以去帮要到百威。我说不必,他不喝我也不喝,我不忍心他馋。
下午我们便走进了景区,他买了两张梦幻谷景区的门票,看来是价值不菲。然而景区既不是我早年憧憬的优美的小桥流水人家油菜花,也不是勾起人联翩浮想的壮美山川和浩大的流瀑。梦幻谷无非是一些刻意规划的水乡建筑,或者一些努力营造的古街,还有许多幼童和少男少女爱玩的游乐设施。其最大的价值也许不过是仗着影视城的名头罢了。但景区内的空气和植被是值得被呼吸和观览的,春夏之交的风景很少让人失望。呦鸣主观臆断地说:
“我觉得你们当幼师的,应该很喜欢这些游乐设施。像那些明清故宫之类的古建筑应该没什么兴趣吧,所以我就带你来了这。我带你来看我觉得最好的风景。”
我说:“明清故宫?我喜欢啊!我们可以进去拍戏。”我举着手机故作拍摄状,“不过肯定比不了北京的故宫啦,没什么稀罕的。不过北京那,我没朋友在,从这里去也太远了些,我没去过。所以下次有机会再来横店,那些拍戏的‘故宫’我也是想去的,也许可以看到现场的明星嘞!”
“明天不还是放假吗,我们在附近住一夜,明天接着旅游不就行了。”他知道我不会答应,仍说。
我当然没有答应,因为我不希望他一次性开销过大,有损玩兴。总的来说,我们选择性的游游逛逛,一下午也就绰绰有余了。再久些,虽说景观不同,但同样是走马看花,感受是大同小异的。恐怕神仙的闲情逸致也耐不住消磨,而我们凡人更容易审美疲劳,脚掌也会徒增疲乏。
晚上的回程中却发生一件我意料之外的事。
那时我们开车经过某个寥落的工业区,时间大概八点。我因为疲惫已经在副驾驶座位上睡了许久。呦鸣不知怎的,突然把汽车开到一条荒凉的土路上停了下来。那里人迹罕至,唯一的光亮只有车灯所照之地。车一停我就醒了,就像躺在摇篮里的敏感孩子。然后我睁眼问他:
“到哪了?”
“车出问题了,我要停下来看看,后面的轮胎好像瘪了。”我有些摸不着头脑。随后他拍了拍的手,见我迷迷糊糊,他顺势拉起我的手来(他第一次拉我的手),他接着说,“出来透透气吧,蒙娜。”
呦鸣有点孩子性情,但他一度是让我拥有足够的安全感的,所以尽管身处荒郊野岭,我仍然对他放心,我并没觉得对他有什么好防范的。但下车后,他仍旧拉着我的手,他说:
“你知道吗,自从拿到驾照以后。这是我第一次碰车。你觉得我开得怎好不好?”
“你的第一次,真的吗,我真走运。但你能把轮胎开瘪了,说明车技真的不赖。”他面露窘色。但我回过神来,心想他肯定在诓我,便挣开他的手,但不奏效。我就说,“你骗人的吧,轮胎好好的怎么瘪了,你干嘛把车停这呢!”
“对,没瘪。就算真的瘪了,我开车的时候也不可能知道。因为我根本不是司机,哈哈。”也许是方才我刚睡醒,声音有了惺忪之态,以致他有了勇气。如此坦率又柔声细语地承认这一切,只是个为了在荒郊野岭占我便宜的恶作剧。
我不说话了,也不打算生气,因为没有旁人在。他在找话,但没找着。于是他继续拉着我,然后用力一扯胳膊,我失去了平衡,像个交谊舞者般地往他那边转了半圈,然后面对面地送入他怀中。这是种挺浪漫的行为,在年轻男女相处一天之后不算讨厌,一刹那我脑海里浮现了汽车后座的玫瑰。很长一段时间,我就闭着眼睛躺在他的怀里,一动不动,除了彼此呼吸,尽量做到万籁俱寂。
然后他就开始吻我了。从额角到额头,从鼻梁到鼻翼,然后是脸颊,很柔软又很轻巧地像只斗不过蚊子。
可我感到他有接近我双唇的意图,便本能把身体的往下一沉,要逃脱。然而,他已预备好了膝盖以便支撑着我,他的两只大手则已经托在我的一双面颊上,嘴唇径直向我吻来。我紧闭牙关,发烫的嘴唇努着努着,但毕竟是和他的贴在一处。我眼眶湿润了,从来不知吻为何物,于是偷偷地把眼睁开想瞧个究竟。我看见他忘情的面貌,是一张光滑美感的脸,心下羞怯,又把眼睛闭住并决心不再抵抗。我感到一种不由自主的力量,指使我紧紧将他抱住,我甚至开始主动回报他的热吻了。
他的胳膊十分有力,双手紧紧地箍在我的两胯,突然我就飘然飘然地双脚离开地面。我任由他把我抱进汽车后座,他没有不放肆,仍然是紧拥着我吻个不停。一声又一声地,蒙娜、蒙娜地,呼唤个不停。
这样过了许久,我们心跳互相拍打着,大汗淋漓。接着就互相怀抱着歇息,好几次我怀疑他在我怀里睡着了。然后我们各自坐起来聊天,他平静下来,觉得未干的汗水有些凉津津的,又开始抱我。接着他说起了自己的事。说他的父母在鹰潭,而他刚从部队退伍一年,是个无业的兵哥哥,目前寄居在义乌城西的姑妈家里。他曾经在夜宵摊短暂地打过一份零工,权当娱乐了,就是三挺路的那家。之后就想认认真真找份工作。
我怜惜地安慰他道:“年纪轻轻的,慢慢来,哥哥这么好,怎么会找不到工作呢!”
他不言语,望着车灯在土路上打出亮斑说:“你说得对。但现在是假期。我们再去横店玩一天怎样,这车子的还车时间是明天下午。我不想浪费。”
已经是晚间十点多了,但我不自觉地点了点头。可这时候,我们都注意到,车灯和路上的亮斑越来越暗淡了,他下车走向驾驶座,开始转动钥匙,不起作用。他拔出车钥匙,重新启动,但引擎只是空响,听不出一丝要启动机械的意思。
“准是没电了”他说着,打开电动前窗,又反向拨了拨关窗按钮,但前窗再也不能关上了,冷空气很快渗进来。完蛋了,这车子已经很老了,确实是没电了。
他打电话求助,他的发小答应想办法。大约两个时过去了,夜雾越来越重,寒气逼人。我们感到拥抱的好处,接吻也能带来热量。他的发小已经在路上了,可是找到我们却不容易。呦鸣在电话里仔细声辩自己已经把地址说得很清楚,责怪发小不识路,但电话那边明显很不服气,呦鸣大喊大叫。终于双方都交流明白了。我们打开所有能亮的灯、能闪的灯还有手机灯,等着。
不久后,一辆打着双闪的五菱宏光朝着我们驶来。我们使劲招手、疾呼:“这边,这边。陈俊,这边。”
接着这个叫做陈俊的发小下车打了声招呼,问明情况也不多言语,就把五菱宏光与宝来并排停放。他打开两辆汽车的引擎盖,嘴里念念有词,一定是在回忆初中物理课的电学知识了。他用一红一黑,两根带金属夹子的粗重线缆把两车的电瓶并在一起,弄完后又回到车上狂轰油门。这时候,呦鸣再转钥匙打火,他的宝来果然就打着了。引擎在空转,但电力耗尽的电瓶已经在充电了。
呦鸣下车来,他怕和陈俊纠缠,只说改天请吃饭,催促陈俊早些回义乌。陈俊不愧是发小,很知道他这话的动机意在逃避挖苦,所以他嗤之以鼻地挖苦道:
“车子刚打着就赶我,打扰了你们的好事是吧。你在这黑不溜秋的地方干什么鬼事,能把车子的电……”呦鸣捂住了他的嘴,止住了“流言蜚语”,并对我使了使眼神,聊表胜利。
“走吧,跟在我后面走,稳点开。空调先关了。等会大马路上熄火了,你就等吊车吧你!”陈俊最后说。
呦鸣到底是第一次驱车上路,心里没底,也就不再提回横店的事了。但一路上我们心里彼此都很满足。我们彼此深知,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将和所有恋爱中的情侣一样,紧紧地交融在一起。因为今天,他送了过一捧新鲜的玫瑰,后又带我去看了他认为的最好的风景,同时我觉得还不赖;在呦鸣看来,我把一天来的生命安全交给他这个新司机保管了(尽管是在不知情的状况下),我给予了他最大的信任,我又毫无惧色地与他共度了波折的夜晚。
往后的日子我们果然遂愿了。几个月以来,我们恨不得出双入对,朝夕相处,恨不得双宿双飞。
表面上,我仍然和平时同节奏地工作、生活以及兼职。不同的是,我这之后的上班时间,心里面,已经有了更多的热情投入,因为幸福不断从一个秘密的源泉涌出来;我比以往任何时候更期待黄昏和夜晚的来临了,而每逢黄昏和呦鸣相逢在街边的饭店,夜晚和他相拥在街心的公园,我便感到白天的劳作与等待,被一双修长的手授予了莫大的嘉奖;而这份幸福无比的嘉奖,又鼓励我更积极地面对第二天的工作生活。
呦鸣因为没有正式上班,多得了些自由。他常常因此萌发许多奇思妙想,好表达他无时无刻不记挂着我。他像个学生时期的恋人一样,勤劳地摸早把早餐送到我宿舍楼下,而这些早餐里总是暗藏惊喜的。有时候是一块丝滑的巧克力;有时候是一些精致的小礼物,比如一把上好的桃木梳,一支他喜欢看的大红色唇膏;有时候他顽皮地把一只安全套放在不透明的纸袋底下,等到我事后取笑他的意图时,又佯作不知。
有一天,他接我下班,事先已经把一朵康乃馨藏在身后了。他安排我走在他前面,跟着我已经不自觉地走出五米远了,他突然叫住我,我回头就看见一个眼光如蜜的大男孩,他双手擎着枝条,梢上是一颗粉红的骨朵。
我问他这花代表什么意义,他说不知道:“只是觉得好看嘛。”
“我也觉得好看,至少比玫瑰好看。玫瑰的花朵太大了,很难让人产生怜香惜玉的感情。康乃馨和一些满天星搭配应该会更好看。”我回答。
于是,七月的一天,我收到了满天星的康乃馨。为了避免康乃馨过早枯萎,我问酒店前台借了一个高玻璃杯,养在电视柜上。房间有两张床,我说一人睡一张吧,他说好。关灯后我睁着眼睛望天花板。我感到,那个车厢对坐的男子钻进了我的被子,然后我没怎么抗拒地就委身于他。他问:
“第一次什么感觉,你怪我吗?”
“我长大了,不怪你,怪你干嘛。”我接着说,“就像小孩子学走路一样,你带我走出了第一步,后面就会勇敢多了。人总要迈出第一步。”他搂着我,我说,“谢谢哥哥,教我走路。”
那些花朵后来在一个精心准备的透明水瓶中度过了两周的时光,然后我把它们摘下,放进书桌上的玻璃瓶里。有些花瓣直接掉落了,我便把它压在喜爱的书本里,偶尔闻闻。
从那以后,如果某个黄昏我怀着一整天的念想,却因为某种不可抗拒的因素而无法和从前那个车厢对坐的男子约会,夜晚将是难熬的。我不能打扰他,既然他有自己的正事。我可能会看看书,我想通常是看不进去的,那我就会爱上发呆。
可是这样的时日,却接连不断的来临。其实到这里故事就差不多结束了。
认识他半年多,他无所事事,经济方面却从不吝啬。我一直担心他的状况,但从未过问他的经济来源,只是偶尔若无其事地资助他。十月长假,他却突然消失了。他断了所有的联系方式,分明是不想我找到他,分明不想聊烦心事。
既然如此,我就胡思乱想,我想到了陈俊。也许陈俊可以告诉我他的近况。陈俊告诉我说,他回家了。
后来,从陈俊那里我还了解到,呦鸣家里并不富裕,他来义乌的时候身上有几万元积蓄,来自部队的补贴。他本想借此做点小生意。没想到来了之后,花销无度,又成日游手好闲,只出不进。他的白天通常是在网吧度过的,他沉迷游戏很久了——我一无所知。
事到如今,他不仅身无分文,并且已经变成半个失去劳动能力的人,除了回家别无选择了。
但翌年春天,我听说他结婚了,他自己给我发消息说的。我没有回话,倒不是不想回答。而是,看完消息后,我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删了联系方式。
三
娜姐觉得说得差不多了,发觉再没啥可说的了,便哭了起来。我一度很反感女人在我面前哭,我莫名地想起了我的女友,怀着急切的思念。这时候,母亲听见哭声走来。我便借机退了出去。身后我听到母亲不耐烦的声音,然后是训斥,接着还有安慰,最后母亲也哭了。我不知道饭后他们仨究竟谈了些什么,我也不想知道,这一切太让人厌烦。让这个村子里半个月味同嚼蜡的生活变得难以忍受。
年后没几天功夫,我便去了北方。但我没有和女友一同回学校,我请了两天假回家。请假理由是:姐姐订婚。可是回到家,我没见到男方,因为我没赶到订婚宴(那么我回家干嘛呢?我可能是个傻瓜)。据母亲说他是县中的一名教师,家里在老街有一处空置的百来平米的旧式套间,装修好了结婚用。家里大人都还年轻,算是殷实人家。
到了年底,我拖着行李走在那条回家的必由之路上,硝黄味一直延伸到我们家。家门口放过很多烟花爆竹,大红的爆竹纸扫尽了又成堆。因为天空过于明亮,看不见升空的焰火,只能看见落地的灰烬,听见爆开的声音。那天,是娜姐婚喜之日。
既然赶不到订婚宴,那时候我回家干嘛呢?后来我想明白了。还不就是因为从那年开始,娜姐不再在家里过除夕了。往后,在我味同嚼蜡的日子里,她大多只会呆在老街的那所套间里。如今,娜姐的两个孩子已经会掐架了,他们家的孩子,大的已经会叫人,而他叫我的父母作:外公、外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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