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辈子我暗恋你（上）
下辈子我暗恋你
爱是猎人的枪，心上徒留窟窿。——齐铭
05年盛夏，齐铭背着吉他独行北地求学。军训第一天清早，他遇见了初恋陈欢。
金融系的方阵在葱翠的林荫大道上，隔壁是外院英语系，莺莺燕燕好一大片。刚到集合点，舍友吴胖就被美色勾住，他是四川人，174的黑中胖，奔放搞怪。站在路肩上，他两眼放光盯着英语系。半晌，梦呓般冒出句，这是朕的肉，朕的御花园啊！
大家笑得打跌，话题随之聊得飞起。
齐铭搭了几句话后自顾欣赏周边的风景，不经意回头，陈欢走入眼帘。阳光剪碎的林荫道上，她混在群说笑女生间，悠游得像只白天鹅。很快她驻足在英语系第一方阵，楚汉相望。
年少慕艾，矜持而不贪婪，每日能看几眼便是24小时的满足。老天也给缘分，方阵集合排位，齐铭刚好是最右列倒数第二个，绝佳的观赏角度。
吴胖站齐铭前面，他最早读懂齐铭眼中的细节。吴胖说，要不我帮你弄到她的个人信息，一顿肯德基全家桶。
齐铭本想矜持，可吴胖死缠烂打，大家又跟着起哄，他想想行吧，权当调剂生活的小乐趣，说不定会遇见惊喜了。整整两天，除了目光逡巡，吴胖纹丝不动。围观群众不干了，这个说，吴胖你牛皮都吹出银河系了，现在装乌龟，敢不敢讲点诚信有点敬业精神。那个说，唉，这年头胖子也不纯真了。
吴胖嗤之以鼻道，知不知道哪几个是她室友，知不知道谁跟她说话最多关系最好，知不知道休息时她都习惯呆哪里，有人占了那个位置她又习惯站哪里？细节决定成败，一帮瓜皮处男，没智慧。
大家被唬得愣愣的。
这天上午，两边教官很意外同时喊口令，方阵相向转身立正，然后齐步走。吴胖冲齐铭小声说，机会来了。他严肃脸死盯对面马尾女生，十五米，十米，五米……越来越近，他目光也越来越炽热，马尾女生的头羞得越来越低。快两米时，踩着教官喊立定的时间点，他夸张做个鬼脸又半秒平静，马尾女生没绷住，英语系也瞬间笑倒大片。
教官生气说，大家原地坐下休息。他又瞪吴胖，说你也敢坐，对，说的就是你，黑胖同学。出列，做100个俯卧撑。
吴胖很听话，出来趴下，肥臀翘起。教官两眼一瞪，冲着屁股抬脚作势欲踩。吴胖赶紧臀部下凹冲教官谄媚笑。撑啊撑啊，肚腩露出一截在地上摩擦啊摩擦，就这他还不忘模仿体操运动员开场前的昂头傲娇示意，跟大头乌龟觅食似地。两个方阵笑得东倒西歪，教官也忍俊不禁。
哼哼哈哈勉力做完，吴胖躺在地上胡喘气。
教官说，起立，立正。休息十五分钟。
队伍解散，室友们嘻嘻哈哈凑到吴胖跟前，说吴胖这就是你的细节决定成败呀……。吧啦吧啦的各种嘲讽中，吴胖哼哼两声猛然坐起，他嘴里在嚷嚷，哪个说胖，哪个说胖！这是胖嘛，这是胖嘛！这分明是龙猫肉，龙猫你晓得不，宫崎骏的那个龙猫。吴胖刻意用四川话，余光还观察着英语系女生的反应，见是花枝乱颤，他仰头冲齐铭得意哼哼笑两声，像极了电视剧里阴谋得逞的奸角。
休息完训练，再解散，吴胖肥龙又出海。这次他大摇大摆走到英语系第一方阵，说些羡慕的奉承话和男生搭讪热聊，顾盼间自然插入附近女生的话题，就那么耍宝卖萌的眨眼功夫，他位置已经近到陈欢这边。很快，他顺势和陈欢的室友搭上了话。
路线明确，技巧娴熟，走位自然，吴胖的风骚之姿让金融系众男生叹为观止，纷纷拜师求教。
吴胖说，谁会拒绝让自己开心了，尤其女人这种感性动物。所以要追求女生，先要用幽默消除她的陌生和警惕，让她不反感你的存在。然后和她的朋友成为朋友，进入她的生活圈，让她接受你的存在。再和她成为朋友，让她习惯你的存在。最后嘛，哼哼哼哼……
菜鸟们喜获导师指点，听得头如捣蒜，醍醐灌顶，只恨不得立马逮一母的现场实践。
吴胖继续道，不过要记住，让人开心的方式有千万种，别把幽默等同一味地耍贱卖萌，那是小丑。你们说哪个女生会爱上小丑。
吴胖彻底黏在了英语系，第三天从对面回来，他半道变正步径直走向齐铭，肃穆立正敬礼后说，齐铭同学，任务已完成，请指示！
齐铭懒洋洋回个礼，说，收到，汇报吧。
吴胖轻咳一声说，陈欢，女，本省MZ人，就读外院英语系同声传译1班，宿舍号12栋409，宿舍座机xxxx——xxxxxxx。报告完毕肯德基！
说话算话，傍晚齐铭去买全家桶，室友们晚饭也不吃了，欢天喜地等着。哪料吴胖抢过袋子就往宿舍外跑，饿得嗷嗷叫地室友们怒了，围追堵截。吴胖挣脱不过，大喊你们这群锤子，以为陈欢的信息那么容易弄到手啊，老子许诺了人家一顿肯德基好不好。
室友们边抢边嘲讽吴胖的贿赂式撩妹技能，还有人威胁说，胖子你再不松手，脱你裤子了啊。吴胖急了，说这是一箭双雕懂不懂，老子还不是为了你们，看能不能搞次宿舍联谊，吃人的嘴软，吃了她们才不好拒绝啊。齐铭，救命呀，胖爷这都是为了你啊……
联谊！联谊！哎哟兄弟，你咋不早说了。
土匪们秒变狗腿，将袋子麻溜复原温柔放回吴胖手里，又慷慨激昂自掏腰包拽着他去买水果饮料零食。殷切目光中，吴胖去了。晚上回来，联谊搞定。单身狗们顿时high到不行，罕见地把卧谈会开到了午夜两点。每个人都跟黄河入了汛期似地，浪潮澎湃，字字句句意淫满溢。
大汇演结束当天下午，众人争抢着沐浴更衣，几番互相梳妆点评完毕，六只荷尔蒙小怪兽赴约了。齐铭尤为出彩，衬衣牛仔裤搭帆布鞋，英姿勃发，室友们大呼齐帅齐帅，409的女生见着亦是不住偷偷打量，娇笑着窃窃私语。
晚饭定在学校附近的餐馆，齐铭被刻意安排和陈欢坐在一起。陈欢旁边是她关系最好的室友，收受了吴胖贿赂的眯眼笑女孩晴子，她担当齐铭的助攻手。至于吴胖自己，坐三人对面。用他的话说，这里视野开阔，适合统览全局观察陈欢的反应，以便给小间谍使眼色随时调整话题。
齐铭阳光开朗，是位潇洒先生，加之慕艾未到爱，是以言谈举止也算自然坦荡；陈欢端庄聪敏，虽心有察觉，但也落落大方，被打趣时偶尔才露出少女的娇羞。加上吴胖时不时丢来些暧昧小话题，晴子恰到好处的小助攻。饭吃完，两人已随性许多。
转战KTV后，吴胖趁热打铁愈发卖力。齐铭歌唱得好，就刻意留他到后面再拱上去唱歌。他躲在旁边察言观色，觉得陈欢沉浸其中了，立马耍宝卖萌把陈欢拱上去情歌对唱。音符落下，他又客串主持人，搞怪地给两人颁奖，什么最佳情歌演绎奖，最有默契合唱奖诸如此类。傻子都知道他的意图。
整晚大家都很尽兴。散场时，齐铭索要手机号，陈欢本能还带点矜持，不过给晴子打趣两句，也就踩着台阶遂了他心愿。此后，两人短信电话日趋频繁，大抵是熟人已上，好朋友未到的程度。
军训后，社团学生会招新，讲座，老乡会，联谊会，满校园开花。齐铭精挑细选番，入了音乐社和户外骑行社团。
十月下旬，吴胖从院学生会兴冲冲回来，说齐帅你知不知道今年我们经管学院的元旦迎新晚会和谁一起举办。
齐铭正躺在床上看书，随口答，不知道呀。
吴胖神采飞扬，说我们抽签抽到了外院，外院哦，哈哈哈给。你知不知道外院那边的女主持是谁，陈欢，是陈欢！齐帅，赶紧报名，胖爷我支持你高歌一曲当众表白。
报名，拉着音乐社的师兄组乐队，练习，彩排。晚会当天，齐铭弹着吉他，一首《爱你一万年》唱HiGH了所有人，全场高呼摇滚小王子。挥手下台时，陈欢上来报幕，视线交错，齐铭发现她看自己的眼神有种从未见过的光彩。他笑了，她也笑，春暖花开就此到来。
真正的表白在除夕夜，烟花似锦，齐铭躲在自己卧室给陈欢打电话拜年，兴许是被热闹的气氛蛊惑了，表白的话脱口而出。陈欢在那头娇嗔笑，没同意也没反对。齐铭语带霸道说，那我就当你答应了啊，开学我去火车站接你。半晌，陈欢才低声应了个字，嗯。
元宵未过，齐铭就耐不住跑回学校。挨到正月十七下午，他早早跑到火车站。等着等着脑袋就好似乱马奔腾，心里慌张得野草疯长。毕竟这是初恋，而且是表白后第一次见面，全无经验告诉他这种场合该说什么，做什么。眼看火车快要到站，齐铭牙一咬，买了瓶红星二锅头，他酒量不好也从未喝过白酒，两口下去，人已晕乎。等陈欢出来，他借着酒劲上前，左手提箱右手顺势紧握住陈欢的右手。姑娘挣扎两下，可抬头看见齐铭傻乎乎地灿烂笑容，她就变得温柔，也不管楚惠在边上的调笑。楚惠是她高中同学，在学校艺术学院读舞蹈专业，今天同车返校。
年轻人的浪漫大概是陪着对方做所有他或她喜欢的事。
陈欢早熟，对人生有诸多规划，齐铭就陪着她发传单，陪着周末在商场化妆品柜台做兼职，接送做家教。挣到人生第一个50块时，姑娘掰着指头精打细算了许久，吃晚饭一荤一素一汤花了32，又挑挑拣拣杀价买了个8块的头饰，剩下的钱换了两个脆皮甜筒后只够一人搭公车。齐铭苦笑说我掏钱还不行啊。姑娘撒着娇说，不行，这是我人生第一次打工挣的钱，有纪念意义的，多花一分都不行，拜托啦。于是，大冬天的一对热恋男女啃着甜筒，瑟瑟发抖走过数条长街，相拥着笑闹着，每一步都留下甜蜜的印记。
齐铭喜欢户外，陈欢就陪她骑行，溯溪，爬山，露营。有时两人也单独出去，累了就把登山包往路边树荫下一搁，躺下相拥小憩。馋了齐铭就去路边菜地偷点黄瓜西红柿，姑娘在边上壮行，蹦蹦跳跳看着他被狗撵逃得飞起。最浪漫那回是两人单独去乡下。回程时太阳已斜，马路边有个草莓摊，慈祥的老太太坐在摊前，旁边躺椅上老大爷抱着台唱戏的收音机，他闭着眼轻声哼着陶醉着。陈欢停下痴痴看，许久她问，齐铭以后要是老了，我们会不会也能像他们一样，你会不会还宠着我弹着吉他唱歌给我听。齐铭搞怪似地发出啧啧声，说果然是最毒妇人心，我都七老八十了，你还逼我弹吉他唱摇滚，你是想活活累死我啊！姑娘气呼呼喊，齐铭！小拳头不停砸他胸口。齐铭假装受伤哦哦叫着后退，姑娘停下，他弯腰驼背装成老人说话。他说，哎哟，我这把老骨头哟，快散架啦。老太婆，摇滚我是不能唱了，要命啊！我唱抒情的行不行，我唱得你喜欢，晚上就做红烧肉给我吃好不好，我馋。
看着齐铭故作可怜兮兮的样子，姑娘噗嗤笑出声，慢慢她变得沉静而温柔，靠到齐铭怀里，齐铭宠溺地搂着她亲吻额头。
临别前，陈欢买了一堆草莓，还拉着两位老人照相，她站老太太身后，齐铭站老大爷身后，四个人都在幸福笑，背景里夕阳浸染，平野广阔，远处有小山，山下是老人的家。
08年4月下旬，陈欢打电话找齐铭，五一有家KTV开业，楚惠介绍她去做兼职迎宾和服务员，她自己也去，时间是下午两点到十点，报酬特别不错，500块。齐铭没同意，原因有三，第一他不喜欢自己的女朋友去KTV这种龙蛇混杂的娱乐场所工作，卖笑不说，辛苦还容易出事；第二，这报酬令人生疑；第三这是楚惠介绍的。
有人给齐铭讲过关于楚惠的八卦，据说楚惠曾在某娱乐场所做过某种打擦边球的兼职，然后某晚就遇见了来此消费的艺院某领导，他给楚惠班上过课，然后据说场面很尴尬。齐铭是不太信这种流言蜚语的，但事关陈欢由不得他不警惕。他找艺院的朋友打听，朋友说楚惠读大二后开始经常逃课，周末早出晚归，有时干脆夜不归宿，在同学间的风评也不太好。齐铭委婉劝过女朋友几次，希望她能留点心，最好保持距离，可陈欢不听，她印象中的楚惠仍是那个大大咧咧喜欢到处交朋友的好女孩，而且楚惠对逃课夜不归宿的解释都很合理。
第二天吃饭，陈欢撒娇说，八个小时就有500块也，你就同意嘛。齐铭坚决不肯，两人吵着吵着又回到了楚惠身上。陈欢生气说，你就是大男子主义，觉得我穿高叉旗袍做迎宾给你丢脸。你就是对楚惠有偏见，觉得她是坏女孩。齐铭也生气了，说我是为你好，你觉得一个KTV八小时的学生兼职500块正常嘛，全学校有谁碰到过这种好事。那个楚惠说她逃课是为了兼职，夜不归宿是因为工作太晚太累在同事家住你信吗？是，你都信。在街上几次碰到她和那些陌生男人在一起，她说那都是同事朋友你也信。我这个男朋友说什么你却都不信……你真的信她吗，陈欢？你不信，你就是觉得她是你高中同学是你闺蜜你得维护她，你就是觉得她在社会上的那种很成熟让你很佩服。但我告诉你，那不叫成熟，不叫女性魅力，那是不知尊严以色娱人！
饭不欢而散。
隔两天气消了，齐铭发短信道歉。过许久，陈欢才回，她说，我舍友都说你太小气了，让我惩罚你。齐铭问，怎么惩罚呀？陈欢说，我们全体室友决定五一那天单独享受girl's day，不带你们这些臭男人一起。齐铭回复痛快，却心有疑虑，他让吴胖偷偷问晴子，得到同样的回答才彻底安心。
没有女朋友陪伴的五一，齐铭成了临时单身狗，室友们拖家带口呼朋引伴去逛街他也没心情掺合。和尚陪了他一上午，快吃午饭时和尚说，不行，太无聊了，老子要去街上吃好吃的，老子要去街上看美女。说着，呼啦啦扛起齐铭的山地车跑了。和尚是宿舍里唯一的单身，军训时他剪了个大光头，落下和尚的称号，没想到成了他大学生活的真实写照。
下午正睡觉，手机嗡嗡响，接通是和尚。扯了几句你在干嘛之类的闲话，和尚很小心问，齐帅，陈欢的girl's day都什么活动啊？齐铭迷迷糊糊听着回答说，谁知道。和尚沉默了一会说，我看见陈欢了，她穿着旗袍在街对面的KTV门口做迎宾，楚惠也在。齐铭瞬时脑袋炸到坐起，好久他才低沉回句，我知道了。
齐铭想质问，可每次拿起电话都犹豫，他决定还是等陈欢自己坦白。煎熬到晚上九点多，晴子特着急来了电话，她说齐铭你快来xx街的xxKTV。
出事了！
齐铭赶紧叫了几个隔壁宿舍的同学，又给和尚打电话让立马到校门口，他和吴胖一群人在学校附近唱歌。
汇合，坐车狂奔，KTV楼下409的女生竟然都在，还穿着KTV制服。让女生等着，晴子带路，齐铭领着十几个男生直奔包厢。门推开，他眼都红了，里面都是中年老男人，女孩子们穿着类似啤酒妹的服装，露脐T恤搭热裤。角落里，楚惠站着在仰头喝酒，陈欢端杯的右手被某个男人强拉着要喝交杯，她明显喝得有些高了。
齐铭一马当先，和尚吴胖紧随其后，包厢里顿时打作一团。酒色生活的老男人哪是群年轻力壮的对手，很快被殴到挤在一起。陈欢死死抱住齐铭哭着喊，别打啦别打啦，会出事的。
很快，KTV老板接到服务员通知报了警，警车呼啸而来，将所有人带到派出所，分开安置，了解情况。隔壁，老男人们咋咋呼呼喊着要严惩。这边民警说，通知你们学校吧，看能不能调解。齐铭没联系系里，他打电话给音乐社一位私交不错的姓周的师兄，本地人，毕业后留校当老师，家里据说有些关系。
周师兄来得很快，陪着进来的是派出所指导员和他朋友，他朋友似乎和指导员很熟，谈笑风生。齐铭赶紧站起来喊师兄。问清来龙去脉，周师兄说，没事，我先去隔壁，看看怎么处理。周师兄过去后，隔壁嚷嚷了会又安静下来。没多久，周师兄带来处理结果，赔4000医药费，对方同意不通知学校那边。大家松了口气，钱是小事，被学校知道挨处分写进档案就坏了。
出了派出所，齐铭送周师兄到他车跟前，感激的话还没出口，周师兄摆摆手说，没事，跟我还客气什么。今天那群人是KTV老板朋友，中年男人生活空虚，喜欢混娱乐场所。不过你放心那群人没胆子找你们麻烦，都是结了婚的，他们也怕闹大。至于钱的事我先垫着，你什么时候有就什么时候还，我这边不急。哦，还有，以后别让陈欢来这种场所兼职了，他们都是用高酬劳先骗女孩子兼职，慢慢再拖人下水。
齐铭没问警察不管之类的蠢话。回到队伍里，安排打车回校，所有人坚持让齐铭带陈欢先走，齐铭一声不吭上车，陈欢拉上楚惠默默跟着。
下车，三个人站在校门口。陈欢小声说，对不起。她怯怯看齐铭，齐铭目光转向远方。楚惠有些不满，刚开口说个诶字，齐铭已闷声打断她。齐铭说，滚！
气氛沉滞，齐铭没再多言，他径直走向正驶停的出租车，抢先付钱，感谢帮忙，约定明天请大家吃饭，也叮嘱大家对今晚的事保密，他担心人云亦云地传出去会影响陈欢。等齐铭说完再回头，陈欢和楚惠已经消失在校门口。
车子接二连三到来，齐铭不停重复着同样的事，同样的嘱托，同样的邀请。吴胖最后才到，晴子和他同车，齐铭说，陈欢今天喝多了酒，麻烦你帮我照顾好她。晴子郑重点头说，你放心。
事情第二天还是小范围传开，内容模糊半真半假。晚上吃饭，齐铭端起酒杯谢谢大家。话锋一转，他说，昨天的事有人说漏了嘴……我不怪他。我希望大家帮我再做一件事，帮我把这件事传出去，就说陈欢五一在外面兼职没经我同意，我小心眼找了过去然后起了争执，她同事劝架被我打了……拜托大家。齐铭连干三杯酒，满座瞬时肃穆，鸦雀无声。
齐铭的故事如愿流向四面八方，走在学校里，无数人对他指指点点。吴胖问，值吗？齐铭淡淡说，值。吴胖拍拍齐铭肩膀没再说话。
两人的冷战持续着，谁也不肯先低头。六月初，晴子忍不住找来解释原委。
齐铭发短信道歉时，楚惠其实就在她们宿舍。她不停劝陈欢，打包票没问题。girl's day的建议也是楚惠提的，409的女生起初不同意。楚惠就说，KTV那边开业还缺服务员，在后勤打打杂很轻松，下午到晚上200块一个人。有人心动了，加上被说服的陈欢说，到时候拿到钱了请大家吃宵夜。409的女生才答应帮着隐瞒。
本来按之前定的，做完迎宾，晚上陈欢是做送酒水的服务员的，但老板临时变卦让她去陪自己的朋友，现在看老板估计是早有预谋。陈欢不愿意，老板不停硬劝，担心拿不到钱，加上楚惠在边上信誓旦旦，她才点头。楚惠也确实说到做到，帮陈欢挡了几次酒，防过咸猪手。快10点，陈欢要走，老男人不愿意，逼着陈欢喝最后一杯，而楚惠必须敬一轮。等喝完，老男人们又出尔反尔。
晴子说，我之前太担心了，要是晚一点给你打电话就好了，要是那几个男的不那么可恶能说话算话就好了。
晴子又说，齐铭，你知道陈欢为什么舍不得那份兼职吗？快大四了，你马上就要去实习去找工作，她想努力攒钱给你买一套好的西装。齐铭，你好好想想，别让她再难过了。
室友们也开始轮番劝，说你大男人这么小气干嘛，多大点事整得跟天破了似的。再说人家陈欢也都是为了你，一片真心。话都对，可齐铭就是气顺不过来。
夏日的阳光容易晒透心底的压抑。过完暑假，齐铭决心找陈欢道歉和好。道歉需要诚意，早上上完课，大家陪着他上街买礼物。嘻嘻哈哈快到校门口，正和齐铭聊天的吴胖笑容突然僵住。齐铭说，吴胖你见鬼啦。话音刚落，他撞到了前面的和尚。齐铭说，操，和尚你突然停下干嘛。嘛字无声，因为透过学校大门他看见了陈欢，她怀里抱着玫瑰花，旁边的男生笑着在帮她翻好褶皱的衣领。
所有人担心看着齐铭，他像座火山，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转身的陈欢也看见了齐铭，她脸色一下煞白，无所适从。
齐铭脸色铁青转身说，走，回宿舍喝酒。
室友们我看看你你看看我，只能大步跟上，没人敢开口劝。
一顿酒从半上午喝到下午快1点，齐铭喝吐了两次，他像个疯子趴在窗台上，冲所有路过的女生大喊HELLO美女。另外五个也喝高了，压在他身后一起疯。
意外发生得很突然。隔壁宿舍的过来串门，大家转身热情招呼来人喝酒，这一离开，大半截身子悬在窗外的齐铭身后没了压力，人哗啦就倒栽下楼。迷糊中，他好似听到有人喊了句，我操！
感谢幸运女神，宿舍只在三楼，而不是五楼六楼；感谢楼下的兄弟，在半人高的绿化灌木上晒了床被子，下面又是草地。检查结果出来，齐铭只是轻微脑震荡，左手骨折，外加些擦伤。
留院观察五天后，齐铭出院，空荡荡的宿舍里只有他和他的影子，室友们都在外面实习去了。齐铭沉默了许多，他请了实习假，伤还没好利索，人却骑着车背着帐篷行囊奔向了远方。整整两个月，他在山顶看霓虹升起太阳坠落，在寂静森林煮杯咖啡听虫鸣鸟过，在山村的破庙烧香扎寨，在城市的街头休憩任行人匆匆而过。他迷过路，摔过车，空过肚，也中过暑。最危险那次是在河边露营，半夜突降暴雨，他太疲惫，被大水连人带帐篷冲走十几米才醒过来。幸好他命大，帐篷被冲到的地方是水势相对缓慢的宽阔河湾，水还没完全涨起来。
回校那天，夕阳残冷，胡子拉扎的他被楚惠在宿舍楼下拦住，她通过晴子从吴胖那得到了齐铭回来的消息，已经等了很久。
齐铭停下，楚惠的话像连珠炮袭来。
你为什么玩消失，不接电话，你知道陈欢这段日子是怎么过的吗？
十月份你过生日，她找不到你，自己买了生日蛋糕，躲在角落里边哭边给你唱生日歌你知道嘛！你凭什么这么折磨她，凭什么！
她初恋男友暑假遇见她，死缠烂打倒追是她的错嘛！他追到学校送花，她怕纠缠不清引起围观，接过花有错嘛！你自己发疯弄到住院你就高人一等都是她的错！你凭什么不给她机会解释，凭什么！
齐铭平静说，说完了嘛。
楚惠气愤说，没说完，你就是个自私小气的王八蛋，我知道你看不起我……
齐铭漠然打断她道，第一我没有看不起你，你怎么生活是你的自由；第二我确实不喜欢你；第三你不是一个好朋友，希望以后你离陈欢远一点；第四我累了……还有，有些事我不说不代表它没发生，不代表我不知道。
最后那句，齐铭死命克制着情绪。楚惠似乎想起了什么，脸色煞白，她立在原地怔怔望着齐铭远去，消失在楼道。
宿舍没开灯，暮色满屋，吴胖独自趴在窗户抽烟。放好自行车，齐铭过去陪着。
吴胖落寞问，和陈欢你准备怎么办。他在窗户边目睹了一切。
齐铭抽口烟说，就这样吧……天涯各纷飞。
吴胖没问理由，回了句也不错。
齐铭诧异看吴胖，隐约发现他右脸上有手指印。
晚上，和尚偷偷告诉齐铭。因为考公务员的事，吴胖和女朋友张敏在食堂吵了起来，吴胖想报考家乡的，因为他爸做了手术，要多修养不能干重活，家里的批发店现在靠他妈妈独自撑着很辛苦，但脾性霸道的张敏不愿意。吴胖不想在公共场合吵，起身离开，张敏追着不放，吴胖一甩手，张敏彪了，竟然直接给了吴胖一巴掌。
和尚说，你不知道，不仅吴胖傻了，当时食堂门口的人都傻了。我和大陆也傻了，赶紧半路掉头走人，生怕吴胖看见会尴尬。
这年冬天，许多人寒彻入骨，包括齐铭。他和陈欢分手了，事实上出院后他就没再见过陈欢，没有说分手，没有说再见。但齐铭心里清楚，结局早已尘埃落定，他知道陈欢也清楚。
吴胖也分手了，大吵大闹，结局惨烈。
宿舍里另外三个，两个诸多烦恼，剩下一个也已摇摇欲坠。
这天午夜，卧谈会断断续续开着，大家话都少，每句都像自问自答，上句等的下句总是晚点再晚点才能碰面。
和尚幽幽说，以前羡慕你们，现在我挺庆幸……六个单身，慢慢就剩我一个，现在又变成三个……你们说会不会变成四个五个……呵，真跟做梦似地。
黑暗里只有呼吸声，所有人沉默成深海里的石头。
和尚的话成了预言，两对毕业前和平分手，一对多撑了两年。有人留在这座城市，有人去了北京，有人去了广州，吴胖和和尚都回了故乡，而齐铭去了上海。
他在家投资公司做美股交易员，晚九朝五，他喜欢这种黑夜出没的感觉，仿佛自己在上海的灵魂里游荡。他也喜欢这种快速疯狂的激情，那些跳动的数字起伏的K线，就像他钟爱的五线谱，而密集的指令是乐曲的指挥棒。
喜欢件事才能倾情投入。不到半年，颇有天赋的齐铭就成为了团队骨干，拿着远超同龄人的工资。
每个操盘胜利的夜晚，团队都会出没在上海的大街小巷狂欢。齐铭爱这种肆意发泄地感觉。可慢慢，又变得心生厌倦，他开始习惯与孤独相处，下班回家在阳光中安眠，厌倦电话，厌倦聚会，厌倦出门。
同事阿波说，大学毕业两年都不到，你就过得像个老人头。年轻人，不能这样。要不我给你介绍个女朋友。阿波说话老气横秋，其实和齐铭是同届毕业生，大三时他找了个大一的新生，现在女朋友读大四。他要介绍的是女朋友的闺密，活力满满的可爱女孩。
阿波热情张罗了聚会，齐铭帅气中带着忧郁沉稳的大叔气质瞬间掳获了女孩的芳心。也许是互补吧，慢慢相处，齐铭也喜欢上了女孩古灵精怪，对人生充满新鲜感的个性。
起初，女孩读大四，有大把时间配合齐铭的作息方式。毕业后，参加工作，两人的步调开始慢慢不能一致。
女孩朝九晚五，齐铭晚九朝五。两人只能早晨见面，一个热情饱满，一个疲惫不堪。
女孩喜欢逛街，齐铭却喜欢窝在家里。
女孩喜欢布置，齐铭却习惯旧有模样。
女孩喜欢和朋友聚餐肆意撒欢，齐铭却喜欢安静呆在角落。
小矛盾开始累积，沟通看不到真正的改变，女孩终于大爆发。齐铭痛定思痛向女孩承诺，改，一定改。他跳槽到家证券公司，朝九晚五，然而生活和心理的惯性推着他，他痛苦却刹不住车。
哪个女孩能一直忍受总让自己疲惫的男人了，何况这颗心年轻，动荡，向往彩色生活。某个雨天，女孩留下字条不告而别。
屋子空掉一半，就像生活被人拆迁成废墟，齐铭更安静了，证券公司的同事几乎没再见他笑过，但这不妨碍齐铭是迷人的，行政部就有位女同事听说他分手后倒追了他快半年，然而冰山面前，她也只能心灰意冷铩羽而归。
同事为他惋惜，说挺漂亮一女孩子，家里条件也不错，你怎么就不动心了……齐铭，我总觉得你情绪好像不太对，工作上生活上都不对，对什么都不热心，对什么都没太大反应。齐铭，你不是得抑郁症了吧。
同事是开玩笑，齐铭心里却波涛翻滚。犹豫半个月，他在网上找到专业的抑郁症心理评估问卷，本以为这只是场无聊的答题，可现实是每个问题都是瞄准他的狙击枪，每个答案都是射入心脏的子弹。他想逃避，想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曾发生。可怎么能逃了，它就在他的身体里血液里灵魂里。给予齐铭勇气的是母亲。齐妈妈给儿子打电话，关心他的工作生活。快结束通话时，齐妈妈幽幽说，铭铭仔，是不是外面真的太累了，你都不爱说话了，也不爱笑了。妈妈有点难过……要不你回来吧，妈妈照顾你。
挂断电话，齐铭泪如雨下，他彻夜失眠。呆坐至太阳升起，他跟自己讲，现在就去看心理医生，现在就去看心理医生。
他去了。
医生说，齐先生，你的抑郁症有加重的趋势。除了常规的药物治疗，我建议你换个轻松的工作环境，多和亲人朋友沟通，多和人群接触，也多去户外晒晒太阳，做做运动。
两个月后，齐铭离开了上海。
他的奋斗，他的青春，就此消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