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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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双目微闭，眉头并没有像平日那般簇起，面色如常，却不复往常的神采飞扬。那个可以容他栖身的格子似乎有些窄小，勉强容纳下他魁梧的身材。但有什么关系，谁还会在意这个？而他自己也感觉不到了。
殡仪馆的停尸间如冰窖一般，虽然穿着棉衣，但还是冷的浑身发抖。姐夫躺在那里应该不会冷吧？肥大的衣服套在身上，看上去很厚实，几乎占满了整个容身空间。
陶欢这样想着，又看了看他头上那顶滑稽的帽子，如果他还活着，应该不会戴吧？也许无知无觉的死去，也是任人摆布的开始吧。
1.
姐夫是意外身亡的，煤气中毒。
任谁都不会想到，平日里体格健壮的他，会英年早逝，这么年轻，只有三十岁。
也许是怕陶欢家人着急，他父亲来电话时并没有说实情，只说出事了。陶母和姐姐随之吐出口气，如释重负。但陶父面色沉重，并没放松，沉着脸，说，赶紧走吧。
一阵忙乱后，三人抱着那不满周岁的宝宝，开车走了。
家里一下空了，没有了小外甥咿咿呀呀的学语声，陶欢竟然坐立不安，心越来越紧。
出事了？到底出的是什么事？车祸？伤重吗？会不会断胳膊断腿？……
一上午的时间，陶欢就在不停地胡思乱想中度过。看看时间，他们早应该到了，怎么没一点消息呢？一种不详的预感忽然而至，她拿起电话，但却不敢拨出号码，只能自欺欺人地等着消息。
陶欢想要找些事儿做，来转移下注意力，但她发现，无论做什么都毫无用处，若心里有事，任何一件东西都能让人不由地产生联想。
就在她被自己的想象力折磨地快要崩溃的时候，电话响了。
过来吧。陶父说。
车祸吗？人伤哪了？她急切地问。
人没了……
……
电话不知什么时候断了，但肯定不是陶欢挂的，因为她早已全身都麻木了，一动都不能动。好像并没有悲伤的情绪，也没有想流泪的感觉，就是不想动，眼神盯着一个地方，但什么都没看在眼里，只是一个纯粹的动作。
爸妈留下她的目的，是因为他们走的太仓促，总会有遗漏的东西需要她来收拾，但现在陶欢的心好像被蒙上了一层灰，又如何能清醒地想别的事？
姐姐走得匆忙，宝宝换下的衣服放在床上还没有洗。那是一件背心，那么小，只比她的巴掌大一点儿。孩子太小了，怎么能没了爸爸……
陶欢手捧着那件小衣服，胸口那只咧着嘴笑的小兔子越来越模糊，伸手揉揉眼睛，却发现眼泪再也挡不住了。
2.
站在楼下，陶欢抬头看了看那个熟悉的窗口。明亮的玻璃反射着耀眼的光，但还是能看到里边窗台上绿茵茵的盆栽。它似乎在告诉陶欢，整个世界都没有变化，崩塌的只是你的一角。
放慢脚步，踏上一级级台阶，但再高的楼层也有尽头，那道代表悲伤的门，已在眼前。很意外，门没有关，陶欢几乎一眼就看到了已经布置好的灵堂，和哭到瘫软的姐姐。
放大的遗照中，姐夫的脸依然神采飞扬，他的快乐永远的定格，却再也管不了身后留下的一家老小的悲痛欲绝。
照片下边放着一副眼镜，那是姐夫平时戴的。其中一只镜片碎了，想来是人们心神恍惚不小心打碎的。香炉里插了三柱香，燃尽的香灰已经集了很厚一层，据说出殡前香是不能断的，寓意为续香火。很讽刺是不是？
姐夫的父亲脸色灰败，强打起精神讲述了事情经过。
自姐姐带孩子回娘家探望父母以来，姐夫一直忙于工作，很少回父母家。前天家里给他打电话，让他回家一趟，可是左等右等都不见人，打电话又不接。第二天照样还是不接电话，到了晚上家人实在放心不下，就找到家里。敲门不应，电话也还是不接，但仔细听，隐隐地能听到，屋里电话的响铃声。
这明显不对劲，赶紧叫来开锁师傅。门一打开，就溢出一股浓浓的煤气味儿……法医验出去世时间是前一天晚上。
出事的缘由已无法考证，只是从姐夫身上隐隐的酒味猜测，也许是他酒后口渴，烧水的中间睡熟，沸腾的水扑灭火后引起煤气泄漏。
他在睡梦中走的，没有痛苦。
陶母一直在自责，不该把姐姐留在家里。若是她和孩子呆在姐夫身边，就不会突发这样的意外。
但世事又哪有那么多如果？
3.
都说最悲苦的事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但陶欢看着姐姐的样子，便觉世间再没有比姐姐更加命苦的人了。姐夫撒手而去，走得倒是干净利落，可让对他情深意重的姐姐如何活下去？更何况，还带着个不满周岁的孩子。如此看来，死未必苦，生未必乐，不是吗？
姐姐的眼泪像是流干了，力气也用尽了，一个人背靠着墙，坐在卧室的地毯上，呆呆地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陶欢不知该如何安慰，她也知道，无论说什么，都是没有用的。姐姐和姐夫自小相识，青梅竹马，那样的感情是刻入骨血的，又有什么语言能抚慰剜心蚀骨的疼痛呢？
看电视剧时经常看到，主角因为过度悲伤晕厥过去，陶欢倒是很希望姐姐现在能不顾一切地不省人事，那也许才是减轻痛苦的最好办法，但一时的逃避又有什么用？醒来后还不是一样面对那漫漫的几十年时光。
夜深了，白天的悲痛和忙碌让大家都异常疲惫，各自找地方睡了。陶欢躺到了姐姐脚下，姐姐还是呆呆地抱膝坐在地毯上，不说话，也没有动。
陶欢伸手勾住姐姐微曲的手指，轻轻拉了拉，很意外地，姐姐竟然回过了头。呆滞的目光瞬间有了一丝明亮，伸手温柔地摸摸陶欢的头发，温婉一笑。
当时的陶欢惊诧于姐姐短暂的美丽，竟然丝毫未察觉，那暗藏的异样。姐姐的抚摸让陶欢很快意识模糊，但心底的不安却让她留了一线清明。恍惚中，她感觉姐姐轻轻地站起身，走向灵堂。
陶欢朦胧的视线中，站在姐夫遗照前的姐姐，侧脸并没有丝毫悲切，相反地，似乎还有一种坚定地沉稳。她就那样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似乎还伸手摸了摸相框，摸了摸那副碎了的眼镜，然后毫不迟疑地转身离开。
户门的一声轻响，让陶欢瞬间清醒过来。
陶欢起身四处一看，姐姐果然不见了。
陶欢一阵心惊肉跳，来不及再细想，开门冲了出去。
已经是夜半时分，虽然路灯明亮，但街道还是显得格外清冷。姐姐的速度并不快，走走停停，有时左右张望，有时又低头凝神。
陶欢悄悄跟在她身后，没有发出声响。
姐姐很奇怪，但似乎暂时没有要轻生的举动。她走过的地方也很日常，就是家附近的菜市场、小公园、停车场之类的地方，每到一个地方，她都要站定停留片刻。陶欢好像有些明白了，这也许是姐夫生前经常陪她去过的地方。
陶欢忍不住就想上前打断她，但看姐姐忽而面露微笑，忽而紧皱眉头，似乎完全沉浸在了回忆中。陶欢不知这样的凭吊，对姐姐是不是一件好事，也许注入另外的情绪，也不失为一个纾解悲痛的好办法。
姐姐终于抬起了头，微微叹了口气，缓缓地朝前走了，看方向，应该是去她和姐夫从前的住处。
那是一个简陋的小公寓，是他俩刚结婚时的婚房，离现在的家不远。
陶欢看着姐姐上楼，她也悄悄地跟了上去。姐姐神情恍惚间，并没有关门，但陶欢怕被她发现，没有立刻跟着进屋。听声响，姐姐在屋子里里里外外地转了几圈，就进了卧室。
陶欢放轻脚步，悄悄地进来。灯光下，屋子里的陈设几乎没动，还是之前的样子，甚至电视遥控器都还放在茶几上。也许他们会定期打扫，屋子并没有久无人居的感觉，仿佛就在昨天，房子的主人还在房间里过着夫妻恩爱举案齐眉的生活。
以前姐夫总说，这个小房子是他们爱情最终的见证，可如今，一语成谶。在陶欢看来，现在的这间屋子并不是什么见证了，只是让姐姐触景伤情的深渊。
姐夫的意外对于姐姐来说是灭顶之灾，而对于陶欢也是一样伤心难过。不说他是姐姐的爱人，就单说这些年他对陶欢一家的照顾，想起来就让人心疼不已。
自从知道姐夫出意外的细节后，陶欢的脑子里就一遍一遍地回放那些想象中的情景。也许他也挣扎过，也呼喊过，可到最后，精疲力尽，呼吸停止……这个过程中，他又是多么痛苦，多么让人心疼……
陶欢看到卧室中的姐姐打开了摆放在书桌上的电脑，电脑中有好多他们从前拍的照片，全是回忆。
忽然，姐姐的肩膀微微抖动了一下，像是被吓了一跳。她的手有些颤抖，随之点开一个相册里的文件夹，屏幕上平铺了好多陌生的照片，并不是家里任何一个人的。
照片放大之后，陶欢……震惊了。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照片中那个男人绝对是姐夫，可和他亲热地抱在一起的女人却绝不是姐姐。
姐姐机械的，一遍遍翻看着这些不堪入目的照片，站在卧室门口的陶欢也陪着姐姐一遍遍地看。陶欢看不到姐姐的表情，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看得那么仔细，耳中只听见鼠标不停点击的声音，和姐姐压抑的抽泣声，而陶欢也已经泪流满面。
世上的事就是这么残忍吗？
如果生前姐姐发现他出轨，可以质问，可以离婚，甚至可以打他骂他，可现在……对于一个已经躺在殡仪馆的人，你对他的所有抱怨和仇恨又怎么宣之于口？最终也都只能和悲伤一起埋在心里，慢慢消化。
姐姐忽然站起了身，呼出长长的一口气，像是下了一个决心。陶欢慌忙跑进楼道，悄悄地看着姐姐锁门下楼。
一路上姐姐的脚步很快，经过路边的菜市场和公园时并没有停留，径直朝家的方向去了，陶欢这才放下心来。
进了门之后，姐姐没有立刻回屋，先去了宝宝床前，伸手摸了摸孩子的小脸，又低头亲了亲，才回到自己的卧室。又坐在了地毯上，呆呆地望着窗外。
4.
玻璃棺椁中的姐夫，脸色有了一丝淡淡的铁青色，这个变化引起了他母亲的号啕大哭，让出殡前的追悼会一再中断，陶母轻声安慰着那个经受丧子之痛的女人，却全然不知她的女儿正经受着双重的打击。
陶欢今天的情绪倒是平静了，虽然看着姐夫熟悉的脸还是有一丝伤心，但只要想想那些照片，那丝伤心似乎也不在压抑不住。
陶欢转头看看身旁，姐姐的眼眶还是通红，但也没有了前两日的崩溃，似乎也平静了不少。
陶欢忽然觉得，照片的事也并不失为一件好事，虽然亵渎了完美的爱情童话，但不能不说，它拯救了姐姐，至少是将姐姐从深渊拉回了悬崖边，一伸手，一使劲，也许就重生了。
陶欢又看向了姐姐，姐姐漠然的表情很让人陌生，但她的心情，也许只有陶欢能懂。
人从生到死，也许短暂，也许漫长，但终归会有数十年的时光，但从死亡到消失殆尽也就是那么几十分钟，远处烟囱中飘出的那缕烟，也许就是结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