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银河铁道站台上等候的人
编按:此文系漫画版《银河铁道之夜》编绘、著名漫画家增村博的创作手记。改编经典作品并非一件简单的事情,况且还是将作品改编成漫画。增村博说他读了好几遍《银河铁道之夜》还是读不懂,不仅因为里面充满了不明词义的单词,而更主要的原因作者宫泽贤治内心存在许多难解的意念。当参与“将作品中的人物替换成猫,制作成漫画”的计划时,他最大的目的就是想看清这些难解意念深处隐含的东西。在这篇文章里,增村博细数了在改编过程中遇到的种种难题。
在银河铁道站台上等候的人
文/增村博
一九八三年夏天,我将《银河铁道之夜》的最终稿画成了漫画,转眼已过去近二十年了,一想到这些,心里就有一种奇特的感觉。中学时代的夏天,当我听保罗•麦卡特尼的《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It was twenty years ago today)和《佩珀中士的寂寞之心俱乐部乐队》(Sgt.Pepper’s Lonly Hearts Club Band)时,对“二十年”这一数字还没有什么实际感受,只觉得像很久以前的古代传说。
是《银河铁道之夜》让我看到了这种岁月的流逝。“啊,已经过了二十年了!”我这么想着,感觉这是一段梦幻般的时光,并发现它明显拥有让人察觉不到时间长短的奇妙速度。其中的原因是这部作品在这二十年来一直不断地向我发送着不可思议的信号。
第一次读这部作品,是在我二十岁的时候。当时我读不懂,于是读了一半就扔在一边了。数年之后又读,读完后还是觉得不太懂。这不仅仅因为它是一个初期稿和最终稿错综交织的版本,还因为里面充满了不明词义的单词,而更主要的原因是作者宫泽贤治内心存在许多难解的意念。
宫泽贤治一九八二年,当参与“将作品中的人物替换成猫,制作成漫画”的计划时,我最大的目的就是想看清这些难解意念的深处隐含的东西。于是我给宫泽贤治研究权威天泽退二郎教授写信,然后又带着很多疑问跑去见先生,最后甚至请先生做了校订。虽然铆足了劲开始作画了,可后来让我发出“什么玩意儿”“怎么回事儿”这样感叹的谜团一个接一个,像毗沙门天一样在等待着我。
国内首次引进的漫画版《银河铁道之夜》发现“从车窗看不见星星”这种不可思议的现象,也是这样顽强地追寻的结果。正是这种“看不见星星”的空间,才证实了它不是一种单纯的银河旅行,这就是宫泽贤治所持有的从“科学与心灵”交织在一起的视角所看到的风景的独到之处。宫泽贤治的不可思议,是通过孩童时期经历过的感受,让我们鲜活地体味大自然的力量和优美。
画完这一最终稿之后,作品非但没有告诉我任何结局,谜团和迷惑的大口反而越张越大了。一九八五年动画片完成后,我又摩拳擦掌地开始把第三稿,也就是初期稿《布尔卡尼罗博士篇》绘制成两百页的漫画。
在前面描绘的最终稿中,有一个搞不懂的家伙:三角标。要是绘本,如果遇到对原文不理解的地方,只要不画出来就可以避开了。而对于每一格都不能省略的漫画来说,就必须要画出来了。这样画到最后,不免受到一些读者奇怪的指责。希望读者们能读一读《伊哈托布乱入记》,那里面有我邂逅宫泽贤治所构造的银河的过程。
漫画版中的三角标一九八五年秋天,我画完《布尔卡尼罗博士篇》后的感受是,这一作品带有一种深奥。那是一种与作者的暗处相连的深奥。 银河神秘的美全部是出自于那个深奥的空洞的。
我只能瞪大眼睛,往里看。但是事与愿违,虽然我每月一次在杂志《国王手册》上连载一篇名为《宫泽贤治给我的天蓝色车票》的随笔,但谜团仍然层出不穷,就像永远不会结束。我感觉《银河铁道之夜》就像一个生物一样,一直在呼吸着。
惊喜会突然出现。决定将这部作品改编成动漫之后,制作者把作品中出现的色彩排列在纸上。在将其展开的一瞬间,我感到了一阵心悸。在当时记得作品的每一句台词,甚至连场面描写都能脱口而出的我,一下子感到那些色彩的行列清晰地在述说着什么——心电图。简直就像作品的心电图一样的信号,噼噼啪啪地闪动着。
1985年《银河铁道之夜》电影版宫泽贤治在作品中指定的色彩,蕴含了某种意义。比如从午后课堂的场面来看,“白茫茫的一片”“黑板”“黑色的星座图”“白蒙蒙的银河带”“白茫茫”“漆黑的一页上密密麻麻的白点”,黑白色彩连续出现。这种黑白图像在最后柯贝内拉溺水的河面场景会再次出现。
电影中的“卡姆潘尼路拉”即“柯贝内拉”“穿白衣服的警察”“灰色的河流静静地流淌”“漆黑的人群清晰地浮现”“父亲的黑衣”“黑色的河流”,白、灰、黑、黑、黑排列着,我感到了作品心电图中隐含的不祥和悲伤。《银河铁道之夜》是一部被黑白葬礼色彩笼罩的故事,而其中,蓝绿色如同一根接力棒一样向前移动。
路灯、王瓜灯笼的火光、萤火虫、天琴座织女星、三角标,蓝绿色在移动着,把焦班尼带到了蓝色的天鹅绒座位上。但是,仔细想想,焦班尼的肉体不过是在天气轮柱的山丘上睡着呢。
若是这样,这故事不过是织女星“蓝色的光辉”引发的焦班尼在草原上做的一场梦而已。
宫泽贤治在色彩中倾注思念的场景中,最后一个是柯贝内拉消失的镜头。蓝色的天鹅绒座位上,柯贝内拉穿着黑色衣服坐在上面。宫泽贤治是这样描写柯贝内拉临终的场景的:
漫画版最终稿“柯贝内拉,咱们一起走,好吗?”焦班尼说着回过头来,可一直是柯贝内拉坐着的座位上,已经不见了他的身影,只有黑天鹅绒在闪闪发光。(选自初期稿第二稿)
由蓝色变成黑色,座位的色彩在变化着。阅读全文,感受宫泽贤治色彩中蕴含的思念,就会发现,作品中到处都会灌入新鲜的气息。这种气息向我们述说着这部作品是一个生命体。
随着我对这一作品着迷程度的增加,对何时何故写下了这一作品的疑问逐渐膨胀。一九二三年八月,宫泽贤治到桦太旅行,写出了以《青森挽歌》为首的心像素描。这些作品中抒发了对亡妹登志的思念,这种思念为他日后的创作埋下了大量的种子,它们等待着发芽。在我看来,这次旅行包含了对登志的初次祭奠的意义。
那么《青森挽歌》等作品中潜含的种子所发出的芽,即《银河铁道之夜》这部作品,是何时创作的呢?根据记载,次年,也就是一九二四年的十二月,在祝贺《春与修罗》出版的宴会上,宫泽贤治拿出了正在撰写的《银河铁道之夜》的稿子。
在此,我觉得在登志死后第三次祭祀的那个夏天,“宫泽贤治望着夜空,思念妹妹”这样的记录,会不会留在心像素描里了?我看了七八月份的心像素描,找到几首和“从天气轮柱看到银河爆破”有关的诗。
漫画版里出现的天气轮柱但如果从祭祀之夜这一角度来看,我找到了一篇题目很奇妙的作品——第一八四号作品《春天》(一九二四年八月二十二作)。时值八月,却是《春天》,多么不可思议啊!况且,这首诗是这样结束的:
华尔兹第CZ号列车/在原处还在微微颤抖的地平线上/还没有显露其白色的轮廓
“列车”竟然会出现。姑娘们和老乐队指挥在春天里的站台上等待不会到来的列车。可在下一页,同样的,第一八四号作品《春天变奏曲》写道:
各种花爵和花盅/打开华丽的盖子/喷射出蓝色和黄色的花粉/里面的东西/全部落入沼泽/变成旋涡变成条状/躲着鼓起一株绿叶光闪闪的小树的孢子/静静地滑动/在站台上排队的姑娘们/其中一个笑声不止/姑娘们拍打她的肩膀和后背/想尽了办法,可是笑声还是止不住(小吉尔达,你要笑到什么时候啊)/(我……想止住……可是……)
我惊呆了:这个小吉尔达不是和《青森挽歌》中的小吉尔达连在一起了吗?
小吉尔达这一人物身上蕴含着登志的影子。如果是这样,那么也就是说可以再小吉尔达身上感觉到登志的存在。这首诗没有全部发表,后面还写道:“由于吸入了星木叶的孢子,大笑不止的小吉尔达接受了医生的治疗。”这首诗是这样结束的:
(啊,我得救了/医生谢谢您)/(小吉尔达,太好了)/(小吉尔达,太好了)/开往白令的XZ号列车/……(中略)/开来了
多么奇妙的诗啊。《春天》不会来的列车在《春天变奏曲》里开来了。我发觉,在这个盛夏的盂兰盆节出现的奇妙列车和小吉尔达身上,能感到登志的存在。我突然感到了日期的奇妙。《春天》写于一九二四年八月二十二日,可《春天变奏曲》却写着一九二四年八月二十二日、一九三三年七月五日。日期有两个。我呆住了。“一九三三年……”我拿出年表来,“啊,果然。这是宫泽贤治去世的年份,七月是他去世前两个月。”
我翻开《校本 宫泽贤治全集》,查阅了详细的资料。我发现一九二四年八月二十二日的《春天变奏曲》最后是以“笑声怎么也止不住”结束。而九年后的一九三三年七月五日的原稿中,添加了“小吉尔达,你要笑到什么时候啊”一句话。
在登志时候第二年夏天写下的、不可思议的以《春天》为题名的那首诗中,出现了一个在站台上等待不会到来的列车的小姑娘。这个一直在笑的小姑娘,九年后大概是通过“得知死期逼近”的宫泽贤治,而从笑中得以解放。这首诗是这样的:
(小吉尔达,太好了)/(小吉尔达,太好了)/开往白令的XZ号列车/正在喷射着触媒白金/把铁路沿线黄色的草毯/一片片地烧得黑乎乎的/直直地奔来
小吉尔达的笑声止住了,所以才太好了吧?多年不来的列车终于开到了站台上。那被烧得黑乎乎的,并不是草地,而是宫泽贤治的遗体吧?
临终前两个月,宫泽贤治还在让列车奔驰。在天堂的站台上,“春天”在等待。《春与修罗》中的修罗,我知道是宫泽贤治自己,而“春天”这一设定,我现在觉得代表的不仅是季节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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