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辆废弃战车,帮老爷爷找盒子 | 科幻小说

2021-03-17  本文已影响0人  不存在日报

3月的主题是「异乡异客」

有时候,即使身在家乡,由于种种原因,你也会觉得跟周围格格不入,彷佛身在异乡;而有时候,即使身在异乡,有关系紧密的亲人朋友在身旁,家乡似乎就在身边。

昨天的《火树银花》,是一篇关于“科学疯子”制造时间机器的小说,这个主题放在了特定历史时代的中国乡镇中,同乡者的讲述视角,带来了新奇和陌生化的阅读体验。

今天这篇小说,是一篇非人类视角的,以一辆退役人工智能战车为叙述者的故事,它和身边可爱的人类朋友们,一起寻找什么是幸福。

本文首发于未来事务管理局“不存在科幻”(non-exist-SF)公众号 

非淆 | 工科出身,兼职魔法少女。代表作《木魅》《鱼什么都知道》发表于“不存在科幻”。

追光圈去

全文约16300字,预计阅读时间32分钟

在离开前线的最初几个月,我时常会在某些数据的牵引下来到卢沟桥路。它的一头连着爱国纪念陵园,尽管邻近江滩,入夜后却相当冷清。

偶尔也有一两个穿着破旧作战靴的人影想在这里寻个住处。我能听到他们的脚步在街尾戛然而止,然后哒哒哒地踏过园外龟裂的青石板,连同其间梧桐制造的靛蓝阴影,匆匆逃回路的另一边。每到这时,他们的眼底总是湿漉漉的,仿佛江水退去后留在沙地的一团团杂草;而自阴翳中一同浮现的,是偶遇故人后短暂的迷茫。

一年后,我索性安顿下来,将自己停在了纪念碑的一侧,从此不分昼夜地凝视镜头前这方堆叠了一千万活人与死人的土地。要是有谁从更高的地方往这边看,必定一眼就能望见我,他会把目光落在我那熔瘸的运动单元上一小会儿,之后悠悠然地投向更远的地方。

南来的风把城市吹得发烫。

万物随之熔融浑化为一片,只留下临江的市政通告,闪着红光,兀自在半空打转。投影里,一个自称市长的女人正耐心讲解着退役人员的安置细节,笑容无懈可击。

没有人停下来抬头看她,没有人指望一张素昧平生的脸能让谁改头换面。

“你知道学德语最好的方法是什么吗?”

这是梁维山问我的第一个问题。

那时的我一部分正插在机械维修店的充电桩上,腹舱里还塞着十来张披萨和皱巴巴的传单。先前送修的散热器被原样退了回来。老板说市面上已经找不到我缺的那些零件了,想换的话,只能在报废战车的分拆件上碰碰运气。

“价格方面你要有心理准备。”

“没事,我会留意的。”我转了转镜头,算是向老板道谢,“一口得意披萨,带您漫游那不勒斯!”

按照合同,我需要对遇到的每一个人说一遍披萨店的广告词。为此我不得不一直开着传感器,并把剩余的语音模块全部分配到负责送餐的单元上。与此同时,位于卢沟桥路的另一部分我扫描到了梁维山的位置。

我不确定他是什么时候跑进来的,或许是半个小时前,为了降温我曾待机过一段时间。他看上去不像是那种会随意找人搭话的人,不是推销员,也没带武器。

“你是找不到墓碑了吗?”我摊开提词板,试探着问了一句。

结果他只是发出一道不知是呵欠还是咋舌的怪声。

“哦哦哦,不好意思,这鬼天气弄得人喉咙黏糊糊的。”他伸出两根手指,夹住嘴边的烟,“话说回来,我还以为你会说话呢。”

“扬声器不在。告诉我名字就行,我可以帮你找。”

他似乎并不习惯全息提词板,一双黑纽扣般的圆眼睛顺着词句消失的方向来回挪动。于是我把后面那句又循环了几次。

“我不是来扫墓的。”末了他说。

他就坐在陵园深处一只放倒的垃圾桶上,看起来七十开外,穿着衬衣卡其裤和擦好的鞋,瘦弱得如同一棵枯草。生苔的墓碑从清晨开始就散发着一股腐烂的泥土味,与暴雨前的腥臭糅合在一起,足以将来到这里的任何人熏走。

他却不以为意。

我记得他。两天前,他走进路口的二手商店,和店员聊了几句。我还看到他对那个年轻人点点头,之后沮丧地把停在相册页面的手机收进了口袋。

他似乎心里有事。也可能一直就是这副模样。

我又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应该对他负点责任,就因为我无意中见过他一次。而我通常记不住偶然遇见的那些人。

“你在学德语?”我在他对面停下。

“没错。”他用空闲的那只手从耳朵里掏出翻译机,“这玩意儿会把我听到的每句话翻译成德文,还行吧?大家都说学习语言,环境很重要。”

“我觉得你可能理解错了这句话的意思。”

同样的对话如果发生在披萨店或其他人群簇拥的地方,必定会被人录下来,然后发到社交网站,加上诸如“战争机器霸凌老人”“驱逐思考战车”或“滚吧铁皮虫”一类的话题。这些话题会被不断标记、复用,直到它们被悉数顶上搜索榜前列。

好在其他人对这里发生的事并不知情。

他倒一点也不觉得被冒犯,悠悠吐出烟雾来。“对吧,我也这么觉得。”随后把烟头按熄,顺手掷进屁股下的垃圾桶,“所以我才想问,学德语最好的方法是什么。”

“搜索引擎显示的相关搜索结果一共33012条,其中89%具有商业目的,剩下的则比较片面和个人化。你想听哪种?”

“找一本海涅的《漫歌集》,再找一本词典,然后开始读。两三个月后你就会发现,自己不仅学会了一门语言,还理解了这世上最优秀的诗作。”

不明所以。

清空提词板,我不禁开始琢磨眼下这场对话的走向,他见我没搭腔,连忙补充道:“博尔赫斯说的。我最近在读他的访谈录。”

他甚至想把访谈录的页面递给我看,但我示意他先等等。披萨店发来了消息,说要追加两百张传单。他们还要我打烊后过去一趟,帮忙搬货,顺便把椅子收到桌子上,方便他们给椅子加防滑垫片。剩下几段闲话。至于消息的最后一句,则写着:工钱不另算。

“怎么了?”他歪了下头。

我假装没听到。

“好吧,刚才的话题暂且跳过,你说可以帮我,我觉得这主意还行。”

“我以为你不是来扫墓的。”

“当然是别的事。”

说完,他忽然站起身,若有所思地用双手抹过后腰。几滴雨点恰好打在我的镜头上,竟为这一幕渲染上了一层苦恼的气息。我又等了一会儿,可他似乎没有继续说明的意思。

“说吧。”我忍不住催促。

“我想要你帮我找样东西。”

他侧身在裤子口袋里摸索了一阵,翻出手机递给我。锁屏画面一闪而过,一个穿红裙子的女孩儿正试着把一团雪塞进嘴里。维修单元的小型机械臂发出一阵变调的呜咽,艰难地插入连接线,在确认没有劫持风险后,我发起了单向接入请求。

几秒后,他指着提词板上其中一条影像文件猛地大喝起来:“等等等等等,就是这个!”

画面停在一只塑料首饰盒上,成人手掌大小,盒盖四边还缀着闪闪亮的玻璃珠子。文件储存于六个月前,拍摄时间则因转存次数过多而变得不可考。

“玩具?”

他重重点了一下头。

趁着打下问号的间隙,我向几个相熟的二手贩子发了询价信息。从反馈结果来看,这东西甚至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商品,而是三十几年前一款无糖麦片的发售促销赠品。

一定是老年痴呆了。我一边这样想,一边抽出连接线,开始清理缓存里的冗余数据。

机械臂试着把手机还他,但他不肯接,同时向旁退开半步,拱拱手,示意我再多看一会儿。仿佛只要多看看,下一秒我就能从身后掏出一个一模一样的东西。

就像街头魔术。

远方有间歇的雷声,将天空撕裂,几秒过后再默默合上。沿江的街道已经完全暗了下来,空气中嗅得出大雨将至的味道。

“我觉得你该回去了……”

“……你觉得能找到吗?”

他的语气近乎虔诚,这让我原本拒绝他的计划落了空。我其实不该这么做的,可到底还是在提词板上写下了“试试吧”三个字。

交涉到此为止。

“Ichfreue mich, dich kennenzulernen.”他忽然又说。

“什么?”

他挠挠下巴,视线沿着主单元的轮廓扫了两下,“不能出声就算了,居然连语言包都没装?”

“是我自己卸的。”

“行吧。很高兴认识你。那句话的意思是,很高兴认识你。”

我说我也是。

接着他就走开了。

在去躲雨的路上,我想起自己还没和他谈妥这趟工作的价钱。

做白工不太现实。

但他也许只是随口一说,没打算认真,之后也不会再为这件事来找我。

撑好防雨布,我爬进传达室的小隔间,从锈迹斑斑的壁架上取下一只铝制行李箱,塞入腹舱,然后顺着摇摇欲坠的汉白玉重新攀上纪念碑的顶端。一时间,城市摊开了:行人、车道、楼房、积满重金属的泥土和野草,一路延伸,直至裂罅漫布的码头。主妇的抱怨从拥乱的巷道流出来,她们放下锅铲,急忙忙地把晒了一半的衣服收进屋内。我看到梁维山吸了吸鼻子,回身在梭动的晾衣杆下发了会儿呆,接着踏出巷子,踩着破碎的路面大踏步往夕阳里走去。他走进“银色港湾”,在凉爽的门厅停下歇了口气,顺便拿回黏在护理机器人机壳后的定位手环,戴上,假装自己一直都在。

那是城区为数不多的两家疗养院之一,收费贵到离谱。

于是我在现有报价的基础上又加了两成。

第二天是披萨店的半价日,我被打发到超市门口充当吉祥物,几个流落街头的小子拖着鼻涕围住其中一只运动单元,想把它推进干了水的喷水池。它的正面钉着浅蓝色的蓬蓬裙,矮矮胖胖,看起来就像睡美人的某位神仙教母。

记忆里并没有雨,城市却被打湿了。

和我搭班的店员叫麻糖,是个快活的小姑娘,她能在十秒内叠好盒子、装上披萨、把它卖给手提大包小包的人。我猜这大概就是店长常向我强调的“职业技能”。我在信息流里默默为她鼓了掌,同时吓退了身后那群叽叽喳喳的孩子,并把领头的小个子塞进了水池里一只掉了漆的铁皮垃圾桶。

“一口得意披萨,带您漫游那不勒斯!”我说。

我特意选在麻糖进厕所的时候动的手,为此我多等了十分钟。十分钟里,我给所有可能经手战车拆卸件的人发了消息。但这是门地下生意,回复者寥寥无几。

街上随处可见载有大件行李和发电设备的车辆,人们以此为家,堵塞、逡巡,像水母一样包围着城市。麻糖回来后,我们在超市前门的台阶上并肩站了一会儿,一边往水母车的轮毂上扔石子,一边讨论为什么配料相同的披萨换个名字就能多卖三毛钱。她望着蠕动的车顶,不断调出结算系统,再不断关闭,全息的橙光明明灭灭,像极了老式电影里萤火虫的流动。垃圾桶里的小子早就跑远了,一个穿运动服的年轻人凑过来,问她要不要帮忙。

“要我帮你赶走它吗?”

他指的是我的方向。

对麻糖来说,这种场面并不少见,同样的事几乎每周都在发生。她仰头瞄了眼天色,又瞄了眼我腹舱里卖剩的披萨,忽然露出一个得逞的表情。

我不确定这算不算是职业技能的一种,总之,我读懂了她提前下班的意图。

一辆载着迷你造雪机的水母车正好经过,乌泱泱散着橙色的冰屑,我趁机甩开了年轻人,和他身后的十几个男男女女,载着神仙教母的行头,开足马力,跑开了。狂躁的旅人纷纷下车,拍着我的机盖破口大骂,我不得不溜进道路远端一处废弃的停车场,直到人群的喘息声渐渐退散。

停车场里漆黑一片,地上满是麦当劳盒子、纸巾和装过奶茶的塑料杯,我攀上其中一辆拆得只剩空壳的旅行车,一个流浪者趴在后座上,手里攥着脏兮兮的购物袋,作战靴上满是黑色的污渍。他看起来不到四十,当然也可能更年轻。街头生活会让人显老,尤其是在战后。

他没开口,但我还是给了他二十块。

路灯在停车场外投下淡淡的光。我又在街尾独自立了一会儿,听知了疯叫、青蛙鼓腮,看燕子在黄昏的天空盘旋穿梭,捕食昆虫,以及云层后漏出的疏疏几颗星。

回到卢沟桥路,我发现有人早我一步,正顺着墓碑上的名字一排排看过去。那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儿,身形瘦削,穿衬衫和卡其布裤子,脚边还踩着两个被残雨浸湿的烟头。我认出了他,几天前他去过路口的二手商店。

“是找不到墓碑了吗?”

我快步从他身后驶过,奔向纪念碑,试图重新融入安宁,融入这方杂草、青苔和阴影构建的堡垒。奋力匍行后的机体内热气上涌,有如一道弧形的水泥墙,紧紧包覆在我的零件上,“我可能需要待机一会儿,等下再帮你找吧。”

对方顿了顿。

“什么墓碑啊待机的,”他取下眼镜,把那张干瘪的脸转向我,“小子,你昨天不是说好要帮我找东西的吗?”

我忽然感到一阵沮丧。

机器的记忆力通常很好,他们记得多年前踏出运输机时舱门在他们身后关闭的声音,记得战区在远方的地平线微微发出橘光,记得战友失去平衡的身体缓缓向后倾倒,后脑勺像气球一样炸开,于身后绘出一朵殷红的花。而我不行,我甚至会忘记昨天。

我将镜头对向他,一边尝试恢复感官记录,一边循着动态捕捉希望打捞更多的信息。很快我意识到,因为交叉覆盖,自己的又一部分数损坏了。

能找回来的,只有哗啦啦的雨声。

自检程序还在继续,而梁维山已经走到我旁边,一巴掌拍在了我的机壳上。

“警告!”警报器低呼一声。

他吓了一跳,接着一甩臂,把捏着眼镜的双手收到身前:“等等等等等,你看啊,我们小时候看电视,碰到信号不好的时候就会在电视后头拍一拍。就你刚才那个状态,我感觉你也需要来两下。”

“别把我和真空管的老古董相提并论。”

他忍着笑,说了句:“感觉差不多。”

“你是昨天见的我?”

“没错。”

“我答应帮你找东西?”

“没错。”

“我不记得了。”

“这样啊。”

“嗯。”

“明明一副可可靠靠的样子,却总搞出这种不合逻辑的事。”他抄起手,愠愠地说道,“我还以为你反悔了,啊,Ich bin sauer.”

“什么?”

“德语的‘气死我了’。”

说完,他猛地又咧开嘴,乐呵呵地凑上来:“算了算了,忘了就忘了,我也经常忘东忘西的,不稀奇。你人没事……不对,机?机没事就好。”

他还在琢磨措辞,甚至问了一句我的意见。

“对了,你要找什么?”

“这个这个,”他举起手机,“价钱好商量。等一下,你不会明天又忘了吧。”

“不好说。”

之后的两周,每当日落时,梁维山便会在卢沟桥路出现,问我找盒子的进度。开口之前,他还会把头一天我们的对话复述一遍,轻声细语,仿佛在哄一个孩子。

“你每天都在这里?”他问。

“嗯。”

“为什么?”

“没地方可去。你呢,最开始为什么来这里?”

“想去二手商店看看,结果走错了。”他挥挥夹烟的手指,一笑置之,“人上了年纪,就容易被坏运气牵着鼻子走。”

还有几次,我们一起去了江边,在桥墩一处隐蔽的湿地看人摸鱼。傍晚的江水色浓而暗,与人们脚上白色的防水靴形成强烈对比。早在我被制造之前,两江相交的此处曾经水量充沛,每逢夏季,猛涨的江水甚至可以淹过成片的水杉。如今,水杉早已干涸倒塌,潜在泥泞的江底,仅留下几处萎缩的水洼供人消遣。

他会伺机谈起小鱼的做法:用粗针穿,一条条掉在棉线上,然后点燃芦苇,用烟熏烤一遍;或者撒上盐粒,等到腌制入味后,裹一层面粉,放进八分的滚油直到鱼尾卷起。他还提起过地壳、水层、大气,和其他的一些事,说到兴奋的时候,他会笑眯眯地点起一根烟。在我看来,关于工作的回忆远比家人,还有那只红衣服女孩怀里的首饰盒令他印象深刻。

“如果找不到怎么办?”到了第十五天,我问他。

“什么?”

他被手里的烟呛了一口,跌跌撞撞走到岸上,停下来咳嗽,那架势就像是要吸干江水。

“找不到。”

“那不行!”他咳得连脖子都跟着塌了下来,“没有找不到。”

“这么执着?”我转转镜头,赶走准备在我身上安家的蜘蛛,“难不成你也身患绝症不久人世,所以想在死前和家人和解什么的。你看,”我划出一张片单,“老电影里都是这么演的。”

“你才有病!看出来了,他们确实没往你脑子里塞什么有用的东西。”

我没反驳,转身开始标记身边新发的植物,而他还在抓着碎土块往我身上扔。

“你真的没生病?”

“那是当然了混蛋!”他又咳了几声,开始重新往外掏烟盒,“就是被丢进了疗养院而已,哦,还被逼着找盒子。”

后来我知道,梁维山的妻子在十个月前离开了家,到武昌照顾刚刚生产的女儿,因为被嫌碍事,他的同行请求遭到了驳回,最后还被一车送进了银色港湾。

“说是怕我在家饿死。怎么说,开始我还觉得挺新鲜,结果几个月过去了,她完全没有要回来的意思,就连刚出生的外孙也只给我看了照片,女儿一家更是从没跟我联系过。终于,在一天早上,我打开房间的水龙头,意识到自己被抛弃了。”

“然后呢?”

他狠狠瞪了我一眼。“一想到自己的境遇,就说什么也冷静不下来了。我给她打了电话,说想去看看女儿还有外孙,结果老婆子只发来这段视频,说等我找到里面的盒子才可以去。”

首饰盒很简陋,塑料材质,按下盒面上的一颗玻璃,盒盖便会像鲸鱼的嘴巴一样张开。

她说他应该知道这是什么,可他怎么也想不起它的来历。

周一早上,我向披萨店请了假,带着所有单元去见战车管理处的人。根据规定,我必须每月见他们一次。

对接人姓周,是个套在正装里的年轻女人,脸色蜡黄,却有一双如同黑洞般深邃的眼睛。我到的时候,另一台战车也在,女人正满意地递给它签字板。无视她的说服并不容易。

“化工厂可以给你提供一个职位,做拖运危险品一类的工作。”她坐下来,示意我把身份码划进系统,“清闲,定期保养外加电力补贴。”

“但是他们会往我的芯片里塞东西。”

“他们会往你的芯片里塞东西,比如控制件、安全协议和专用导航。”

她给自己抹了点护手霜,然后点开另一个文件夹,翻查那些可能被塞给我的东西。“内容不会太多。我知道你需要储存空间。”

“很多空间。”

“是,很多空间。我也知道你不擅长和人打交道,干这行只用在路上跑就好,最多跟充电站的人打听一下降温间在哪里。”

我瞄了一眼她的屏幕,出于职业需要,她并没有告诉我全部的真相。

需要被处理的信息大致就是这些,而她还在喋喋不休,告诉我不该总去回望那些死去的人,不该因为他们而将自己从既定的任务线上脱开。我需要一份符合身份的工作,他们能提供一个,局面双赢。

但事情不该永远按照他们的计划发展。

几分钟后,等她去走廊打电话的时候,之前离开的那台战车又开了回来,问我会不会考虑他们的建议。我说不会,我喜欢披萨店的人,除此之外,我还认识了一个怪老头,我得帮他找样东西。对方沉默了几秒,拔出一个七成新的蓄电池递给我,外加一个通行码,他说如果需要配件可以到这里试试,并祝我好运。

通行码进行了三层加密,最后一层留着一个地址。

会面又一次无疾而终。临走时,女人依旧说着那句“希望我们下一次能够达成共识”,然后头也不抬地塞给我一沓宣传小册子。

出门后,我顺路去了一趟旧货市场,寻找首饰盒的线索。不时会有路过的工业零件停下跟我攀谈几句,表示希望能在我手下工作。它们并不掩饰身上的锈渍,只是卑微地冲着质量认证书比划,而我不得不一一谢绝。

盒子依旧没有现身。但我确实找到了点有价值的东西:玩具厂淘汰出来了一组模具,从图纸来看,它应该就是当年首饰盒流水线的一部分。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我以六十五块的价格买下了模具,收款单元一边从我的账户里抽走钱,一边冲我比了个笑脸。

我给梁维山打了电话,他没接。

印象中,老年人总是没办法及时接到电话。

独自回到卢沟桥路,我把模具收进安保室的壁架,就放在那只行李箱的旁边,然后使劲甩动关节,想把溜进去的细沙弄出来。另一边,运动单元已经找到了通行码里的地址。

但那是个陷阱。

尽管出于习惯,我扫描了周围的屋顶,潜伏的飞行单元还是成功将微型劫持端口留在了我的体内。幻觉产生了。并不存在的高频音从意识渐远渐弱的远方,不断接近,不断接近,最终凝成一束,径直击向传感器。主程序被逐渐剥离出来,然后,我失去了对那只运动单元的控制。

挣脱了一种黑暗,却在另一片阴影上滑了一跤。

接下来的几天我没去披萨店,好在除了拿钱说事,店长没搞出什么新花样。

麻糖作为员工代表送来了慰问品——一个12吋的芝士火腿披萨,她吃了其中的一片,并在征得我的同意后,把剩下的装进背包,准备带回家作为宵夜和第二天的晚饭。她又连着讲了几个小时她在学校的朋友,那些教授、食堂阿姨和游泳池管理员,模样如遥远的行星一样耀眼,直到梁维山都听累了,把自己摊到草地上,晒起了太阳。

“为什么没来上班?”她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后知后觉地问道。

我没说话,缩在纪念碑后,抬了抬连接那只运动单元的接口。

“丢了条腿啊,那是挺惨的。是经常和我一起的那只吗?”

“那倒不是。”

“幸好,不然我估计会难过一会儿。冬天用来捂手挺好的。”说完,她笑着跳上纪念碑的石台,朝我的主单元爬上来,眺望起城中不断涌动川流不息的水母车,“这里的视野可真行!那条腿是坏了吗?”

“被人抢走了。”

“那个穿运动服的干的?”

“应该不是。”

“然后你就不能走路了?”

我没再作声。

“搞半天是自尊心受挫。被抢了就抢回来啊,又不是小孩子了。”她扭了扭身体,想找个更舒服的姿势坐下。牛仔裤在她身下沙沙作响。“说起来,遇到你之前,我时常会想是不是战车们只会选择那些硬派的职业。”她短暂地收回目光,用手指轻敲了几下机体,“结果不是。”

“让你失望了。”

“你自己觉得合适就好了。”

“职业这种事取决于你选择用资料库里哪段数据作为学习对象,军队又不会教我们社会生存的伎俩,大家都是边学边做。或者,你也可以签张授权书,让管理处的人接手。那样其实更快。”

“你学了什么?送披萨吗?”她眨眨眼睛。

“什么也没学。我把资料库卸载了,还卸了很多其他的东西。我需要那块地方存别的东西。”

“比如?”

“比如啊,比如死掉的战友。”

远处的树上停着几只红眼睛的大鸟,嘴巴有节奏地一翕一张,似乎在做着啄食血肉的美梦。我载着她徐徐转向传达室,“里面的架子上有一只行李箱,我就把他们藏在那里。他们无法复活,我却没法放手。”

我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些,或许是为了合理化自己的言行,或许是机体的四分五裂让我变得精神脆弱。我沉吟起自尊与虚荣的界线,与此同时,几个名字迅速在我的信息流中跑过。它们属于我在特种作战部队时的战友。曾经的战友。现在他们躺在我主单元的资料库里,连同他们短暂一生的影子。

“到头来,我只被死人需要着。”

“你真这样觉得?”

“哦,还有那些零件贩子。”

麻糖识相地没再多问。她翻出背包,拿出刚刚塞进去的披萨和半瓶饮用水,若有所思地吃起来。番茄酱独有的酸甜气与金属味萦绕在我的传感器周围,吃完,她又满足地吸了吸手指上的酱汁。

“你知道吗?他们在成都发现了健康的野生大熊猫。上次发现还是二十几年前呢。”她拧上水瓶,视线重新回到水母车上,“所以我跟店长请了假。”

“干嘛?”

“去看熊猫啊,坐顺风车的话,大概三天就能到了。”

梁维山适时发出啧的一声。显然,他一直关注着麻糖与我之间的对话。见我们齐齐望向他,他脸腾地一红,枕着胳膊,倒向了另一边。

“这位爷爷又是什么故事?”

我把他被丢进疗养院的事说了一遍。

“被甩了?”

“我要知道的话就不会在这里了。”梁维山咬牙切齿地说,“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被丢在一群护理机器人中间了。她的态度也怪怪的。”

“一定是从来没帮老婆做过家务,最后被嫌弃了。”麻糖最后总结道。

梁维山听罢,板着脸盘腿坐起来,中途顿了顿,又呲着牙扶了一把发痛的腰椎。“你以为我是几十年代的人啊?在家的时候家里的事情都是我来做的,她啊,回家只要洗洗手就有热饭吃。吃完饭还有茶喝呢。安稳的青中老年生活。”

“也许她不喜欢喝茶。”

“她拿过杯子的时候都是笑眯眯的。再说了,哪有人会为这种事不满?”

“但是我记得,”我鬼使神差地插了一句,“你一年也没几天在家吧,都在外面工作了。”

麻糖立刻换上一副得意的表情,朝梁维山挑挑眉:“原来如此。”

被她这么一说,梁维山反倒理直气壮了起来。眼看对话马上就要进入剑拔弩张的阶段,我连忙侧过身,让她从主单元上滑了下来。没想到她刚落地,立刻又跑到了梁维山面前。“你老婆走的前几天你也出门了吧?”

他侧头想了想:“嗯,嗯嗯嗯,西南地区的供水来源断绝了,浅层风化带裂隙又极度脆弱,我就去了。没什么不对啊,解决供水的事怎么想都比女儿的生日重要吧?”

麻糖顿时倒吸一口气:“您是真的迟钝啊。”

谜题似乎解开了。

我查了那款麦片的发售时间,恰好在梁维山女儿生日之前没多久。

“你以前该不会试过拿赠品当生日礼物送给女儿吧?”我问。

“有吗?”他支支吾吾开了口,“时间太久,不记得了。”

“都这把年纪了,还没有一丁点作为家长的自觉,难怪老婆要生气了。”麻糖一语中的,“道歉吧。跟您妻子,还有女儿。”

“小丫头懂个什么。哪有这么简单?”说完,他怄气般地转过身,仿佛自己被抛下是我们的错。

一旁的麻糖则摇头晃脑地朝向我这边:“昨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到自己变成了一匹沉在海里的马,四周空荡荡的,连个可以求救的生物都没有,只有一束白光远远浮在我的头顶。就是空气与海面接触的那个位置的样子,于是我想,只要朝着那个光圈游过去自己就能得救了。”

“啊?”

“但是过了一会儿,我发现自己居然在原地一动没动。”

“嗯,这是为……为什么呢?”我顺着她的手势提出了这个问题。

“因为我只是想而已,”她换了一个游泳的姿势,“身体完全没有动弹。因为害怕自己撑不到水面,所以迟迟不敢行动。喏,基本就是他现在的状态。”她又原地划了几下手臂,“光想自己为什么会掉进水里是没用的。重要的是向上,用力踩水,追光圈。跟家人道歉什么的也是,很简单的。”

梁维山还在偷听,因为我看到他头微微抬了一下。

“总之就是这样。”她重新爬回主单元,同时用脚跟敲了敲我的机体,“爷爷的事倒是不急,我们还是先来解决腿的问题吧。时间紧迫,下周末我还得去看熊猫呢。”

所谓解决,就是把被抢走的运动单元再抢回来。

麻糖一边往嘴里塞进第三片披萨,一边迂回地奉承梁维山,试图说服他担任这次“准军事”行动的总指挥。等到他终于喜滋滋地起身宣布加入的时候,她却本着功成身退的原则,一溜烟跑了。

梁维山大怒:“年纪轻轻,整天花里胡哨的!”

话虽如此,他还是按照自己的想象做了十足的准备,包括拜托麻糖从披萨店里弄出所有折坏的披萨盒。“不是有什么什么劫持端口吗,不给你来点防护措施怎么行?我还想平安归来去看我的乖外孙呢。”

“其实你不用跟我一起去。”

他忍住一个即将出腔的呵欠,摆摆手:“你一个人不行,最后被抢光了都说不定。”

“说得像是动物园里的猴子抢花生。”

“你这样说的话……我觉得差不多。”他又点了根烟,比划着把半边披萨盒卡在我的镜头下面,“总之交给我吧。”

“是我为你工作,而不是……”

“别臭不懂事,”梁维山打断我,“老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就这样到了中秋节。之所以选在这样一个能见度极佳的夜晚行动,是因为他一口咬定“正常人都不会守在一堆零件旁边,而是去赏月喝酒”。

临出发前,他又翻出了妻子发给他的那段视频。

“妈妈你看!”手机里传出一个童音,“爸爸送我的公主宝盒!”接着是一串笑声。

“要是能一家人在一起过节该多好啊。”他对着屏幕嘟囔了一句,接着狠狠瞪我一眼,“都怪你糊里糊涂的,还没把盒子搞到手。啊,Ich vermisse meine Familie sehr.”

“说起来,你为什么要学德语?”

“我女婿是德国人,不学德语,难道用肚子交流吗?少废话,快走!”

我在空出的运动单元接口上接了一辆借来的超市购物车,让梁维山坐进去,然后推着他像瘸腿的章鱼一般滑入月色里的城市。为了节省时间,我们闯进了夜间禁行的过江隧道,向着东南方向,一路来到珞珈山下的群聚区。

困意沉沉的水母车盘踞于此,车灯时隐时现,照着黑夜的窟窟窿窿。我小心翼翼地穿行其中,直到最后一痕白光远去,我才松开购物车,任其在我身后踽行。细小的车轮与干燥的泥地碰撞发出巨大的响声,哐哐哐哐哐,很快,月光下只剩下了与披萨盒融为一体的我。

梁维山躲进挡风的大衣里,耐心聆听身旁的动静。一只飞行单元悬停在我正前方贴近地面的位置,背后是一幢破败的花园住宅。我认出了它,正是上次伏击我的那只,这种型号并不依赖视觉数据,而是凭借类似电声转换的信息系统展开活动。

就在我扫描周围环境的同时,刚才还在车底的梁维山已经翻下购物车,勾着腰窜进了隔壁的两层小楼。动作实在算不上灵巧。几分钟后,他在楼顶朝我微微颔首,怀里还抱着竹筒粗的手持烟花。

顺带一提,那晚的天空相当平静。

轰——轰——轰——烟火接连升空,伴随淡薄的白烟乘夜风飘来,每响一次,飞行单元的边沿就会染上新的色彩。紧接着,就在第四发升空前的瞬间,梁维山忽地手一偏,把烟火筒正对向那个装着小型劫持器的讨厌家伙,然后抿抿嘴里作为点火器的香烟,兴致盎然地等待即将全力一击的火焰。

“要好好帮他啊。”我隐约听到他发出这样的声音。

火光划出。飞行单元连抬起机头多观察一下的兴致都没有,完美避过烟火的偷袭,向上升起,循着空气的流动往梁维山的方向飞去。他明显慌了一下,抡起烟火筒,想直接把它打下来,结果因为用力过猛反把自己扭到了地上。维修单元裹在臃肿的披萨盒里,伺机伸出小型机械臂,一把卡住了飞行单元满月状的主体。

猴子的眼睛解决了。

留下主单元殿后,我为剩余机体换上环境同步迷彩,开始在住宅里四处爬行。没有人,只有疯长的野草占据了整个空间。地板上堆满了防护层、陶瓷装甲和烧融的芯片,还有另外一些属于思考战车的部分,同样被割肉取骨般拆掉了电路和传动轴。房间正中的工作台上伏着一台超轻型战车。他的处理器被拔掉了,透过贯穿机身的巨大空洞,我看到自己弄丢的那只运动单元正默默停在窗边,仿佛被时光赋予了某种静谧的魔力。

我忽然想起那些在战场上被击中的人,想起那些被炸成坑的头颅,想起那无边无际的墓地;想起我将他们储存起来的一分钟,想起其实没有任何技术足以将他们复原。

安静下来的片刻正好让我听到身后的门被打开了,两串轻巧的脚步从腐朽的地板上踩过。对方拿着抑制器,枪法不错,在近乎全黑的屋里击中了我的另外几只单元。

“老头子做事还真有准头,说今天来就今天来。”其中一名男子朝我走来。

“什么意思?”

我试着往后缩了一步,同时思考该怎么脱困。抑制剂开始起效了,我得快点。

“听说你不肯为政府工作,再坚持下去只是给自己找不痛快而已,”另一个人则回身靠在了门框上,“这个国家曾经需要你们,帮军队做些事,但不是现在。你们的好时光已经过去了,而我可以让你发挥点余热。”

“是吗?”

“没有人喜欢战车,除了像我们这样的零件贩子。你看,军用的家伙可是很值钱的。”

我的动作逐渐慢了下来,被无形的东西牵扯着,一如落入琥珀的蝇虫。我无可避免地思考了对方的建议,仿佛能从这些建议背后,发现一条线索,带我找到反驳他们的论据。我没有成功。几秒钟后,这种不确定化作了愤怒。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梁维山的声音。

“臭小子,快给我出来!”

咕咚——一个瘦弱的黑影窜进水中,蓦然出现在了我的意识里,鼓着干瘪的腮帮子,拉起我,奋力向海面游去。

上升。上升。上升。

起先还比较缓慢,接着就很快了。在一片刺眼的白光中,梁维山把视线转移到我身上,看上去有些责备,又有些安心。

与此同时,我重新取得了机体的控制权。“抱歉,还有人在等我呢。”

单元迅速撞向男子,又迅速合拢,接着爬上窗台,合力把断电的运动单元丢了出去。道路比来时更窄了,涌动的水母车还在继续填满可能的落脚处。按照计划,梁维山应该在车队另一头等我,而此时他还挂在二楼楼顶的栏杆上,没下来。我看到几个拿着抑制器的男人靠了过去。

“你怎么了?”

“腰痛。”

难得的言简意赅。但比起对我的答复,这两个字更像是饱含抱怨的呻吟。

“数两秒,你翻下来。”

“啊?”

“我接着你。”

“不是,腰……好像是刚才闪到了,现在完全动不了。我觉得我可能需要帮忙。啊,等等等等等,你不要摇我啊!”

尾音下落的那一刻,战斗单元向后投出了机内仅剩的一枚闪光弹,两秒倒计时,随着一声巨响,强光在月色下绽放开来。我趁机抬高购物车,接住了踉踉跄跄被维修单元推下楼的梁维山,他趴在运动单元上,护住屁股,久久地回不过神,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水母车绵柔的车顶成了那晚新的出路,几分钟后,我们再度在封禁的过江隧道风驰电掣,周围空无一物,唯有初秋的夜风在我身后化作奔腾的风沙。

 

第二天,梁维山破天荒地没在卢沟桥路出现。从前一晚的情况看,他应该还要和腰疼作很长一段时间的斗争,原本应该交到他手上的模具也因为这一起意外,继续留在了传达室的壁架上。

距离他与家人的相聚依旧遥遥无期。

“你可以先把能做的部分做了。”麻糖趁客人不注意的时候,捻起一块番茄丁放进嘴里,眯起眼对我说。

“什么意思?”

“你觉得他像是那种很擅长手工的老爷爷吗?别说我不照顾你。”

她在裤腿上擦擦手指,笑嘻嘻地伸手过来,把腹舱里剩下的披萨顺到一边,然后塞了支破破烂烂的3D打印笔和一卷笔芯进去。“儿童款,别连着用。等我回来了还我。”

另一方面,我收到了来自战车管理处的联络,希望我就中秋节当晚在珞珈山的一系列行为给出合理解释。他们倒是没把“侵入他人住宅”“未经授权擅自使用军备品”或“踩踏私人轿车”等罪名直接写在信函里,只是委婉地使用了“偶发事件”四个字。我猜他们对抢夺战车的那伙人也有耳闻,加上并无人员受伤,所以那场骚动并没有给我带来过多麻烦。

当然,现场的视频记录还是一如既往地被传到了网上,梁维山也被当成所谓绑架事件的唯一受害人,接受了来自广大民众的同情。后来,我索性不再关注那晚的消息,每天一下班,便埋进泥泞的河岸和垃圾堆,寻找制作盒子可能会用到的材料。

麻糖出发的前两天,梁维山一早就发来消息,说自己已经满血复活了,傍晚会到陵园去溜达溜达。“我得赶紧离开这鬼地方,不然一眨眼就该过年了。感觉他们也没有要接我一起过年的意思。孩子也是不孝,哪有留老父亲一个人过年的道理?”他在消息里咆哮道,过了一会儿,又加了一串吐火的表情。

没想到太阳刚下山,麻糖也跟着冒了出来,头上还戴了一顶熊猫样子的帽子。我猜她也收到了梁维山的消息。正在垃圾桶上抽烟的他转过头,大笑着和她打了招呼,还连连说着:“好、好、好,看来是做好准备融入熊猫这个种族了。”

没等麻糖顶嘴,梁维山的视线就又回到了我的小型机械臂上——上面正放着一个人类巴掌大小的盒子,如果按下盒面上的按钮,盒盖便会像鲸鱼的嘴巴一样张开。因为没有打磨完全,盒子的表面看上去有点像燕子窝,凹凸不平。

见他不说话,我把盒子移到身前的草坪上,继续从腹舱里拿出一些东西:一条缀着托帕石的黑色细绳;几条宝石项链;一盒没吃完的水果糖,颜色有紫色和红色两种;一对镶银边的水晶袖扣;三颗玻璃弹珠,有少量扭纹彩条镶嵌其中,对着不同的角度看,颜色会起微妙的变化。

“你觉得用这些东西装饰盒面怎么样?”我把镜头对向他,小心翼翼地问道,“原盒上的那种玻璃珠子实在找不到了,反正都是闪闪亮亮的东西,应该差不多吧。”

“混小子!”他默默抽了一口烟,忽然厉声吼道,“看不出来,你还有点本事啊。”

一旁的麻糖脸色跟着好起来,继续透过墓碑的间隔,眺望远处乘着水母车的男男女女。“就是手艺太差。”他沾沾自喜地抱起手,跟我较真起来。

麻糖接着问起中秋节晚上的事,于是他停止了无谓的絮叨,转而开始讲述自己是如何翻出购物车爬上楼顶,并以完美的角度利用烟火轰下了飞行单元,仿佛他的英勇程度可以跟在战场上力挽狂澜的战士相提并论。麻糖惊叹不已,一双小手因为鼓掌而变得通红。

“不过屋里居然只有两个人,果然都去看月亮了。爷爷的预言可真神!”最后她说。

此时的陵园已经阒黑一片,一丁点儿阳光的痕迹也不剩。梁维山心虚地笑笑。紧接着他注意到我的镜头还对着他,因此笑声越来越小,直到戛然而止。

“说吧,你又干了什么?”我亮起维修单元头顶的小灯,对准他,场景颇有些刑讯逼供的意味。

“我今天掏耳朵的时候把耳朵给掏流血了。”

“不是问你这个。”

“那没事了。”

“我是问中秋节晚上。”

“中秋节晚上?那我干的可多了。”他脸猛地一歪,眉毛垂成八字,一副伤透脑筋的样子,“就是吧,我们几个,老弱病残占了三样,直接冲过去,怎么想都很危险对吧?但是那鬼丫头已经把我架到了位置上,我又不能说‘算了,别去了,就当舍财免灾吧’。显得我很没用。所以我事先跑了一趟,付了里面的人一点钱,让他们到时间直接放你进去。我的做法完全是基于长年的经验,硬去抢多不好,万一闹出事,那个什么什么管理处直接呲一下把你变成废铁怎么办?”

“你给了他们多少钱?”

“两千块。”

我大概查了下工程师的退休金。“你哪来的这么多钱?”

“俗话说得好,人上了年纪就会变富有。”他挠挠眉尾,一脸认真。

啪,我把灯又关上了。我原本只是想把自己的东西拿回来,毕竟身上可以失去的部分已经所剩无几了,但花钱免灾这种事怎么看都显得没志气。可是转念一想,为了达成目的,有时候过程就是会变得不可控。完全被梁维山这个家伙影响了,我想,然后转转镜头,对自己不当的顿悟进行了深切的反省与检讨。

“钱我会还你的。”

“我说啊,”他叹了口气,“我好歹也是你的雇主,能不能尊重我一点?钱是我花的,跟你又没关系。也不对,要不是你蠢,也不至于把那个大铁坨子给弄丢了。所以错在你太蠢。”

说到这里,他蹭地站了起来,“快,还我钱!”

我打开支付页面。

“噫,算了算了,”他划开面前的支付请求,一脸嫌弃,转头朝草坪抬抬下巴。那里放着我做了一半的首饰盒,“看在你有那么一丁点手工天分的份上,你还是继续帮我做盒子吧。”

“慢着!”这时,麻糖忽然插了过来,顺手“砰”地关上我的腹舱门,凑到梁维山鼻子底下。狭窄的纪念碑石台顿时变得拥挤起来,“我手艺比他可不知好到哪里去了,要不我帮您做,您考虑资助一下我去成都的车费?”

“你啊,别想。”梁维山拨开她的脸,“年纪轻轻,整天花里胡哨的!”

一番深思熟虑后,梁维山决定在周日的早上九点出发,从银色港湾坐车到女儿家,大概四十分钟就能到。前一晚,他特地选在饭后这个人心防御力最为低下的时间和妻子打了电话,大肆炫耀了一番完工后的首饰盒。因为材料不够,我不得不把水果糖也镶了上去,考虑到天气已经转凉,倒是暂时不用担心它们会化掉。

“太丑了,而且跟我发你的那个完全不是一回事。”

要是不考虑效率的话,他的这通电话还算成功:妻子最终同意了他去看望她和女儿一家。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天七点不到的时候,他就已经冲进陵园,拖着我赶紧上路了。

“反正是去自己孩子家,一大早就出现有什么不行?我女儿就是凌晨出生的,当时也没和任何人打过招呼,家里也没谁说过类似‘来太早了’的风凉话。”

沿江的街道行人寥寥,清晨的半空闪着最新的市政通告,一位不苟言笑的老者继续说着退役安置政策。在他之前的那位女市长似乎已经高升了。

女儿一家住在位于湖滨尽头的一座老房子里。

“等等,先做一下心理准备。”

梁维山叼着烟,站在路肩上,小心翼翼地捧着装有首饰盒的布兜,一边踱步,一边念叨着待会儿要和女婿打招呼的话。我猜他本来是想坐着的,奈何腰疼得要命,根本坐不下去。又过了五分钟,他开始怀疑自己搞错了女婿的名字。

“我记得是Julian。是Julian吗?结婚喜帖上写的反正是J开头的一个名字。”

“就当是Julian吧。”

“也是。”

要是被妻女知道他至今搞不清楚女婿的名字,又该吃闭门羹了。

开门的是一个高大的外国男子,梁维山试探着用“Julian”这个名字和他打了招呼,从表情来看,他应该是侥幸没有叫错。寒暄结束,女婿的视线很快回到了我的身上。

“不好意思,能麻烦你……”他这次说的是中文,“你的一部分进来吗?走廊可能不够宽。”

“能倒是能,”我说,“不过可能没办法脱鞋什么的。”

“啊,没关系,进来吧。”

一旁的梁维山听到这字正腔圆的发音,差点愤恨地把布兜扔了过去。

其他人都还没起床,女婿把我们让到沙发旁,说了句“先坐”,也没给他留杯茶,就跑上了楼。梁维山对此很失望,觉得家人压根没把自己当回事。

关于这一点,他倒是完全没有想错。一家人的会面全然没有久别重逢的热络感,女婿借着上班的由头早早开溜,妻子和女儿则一味盯着地板软垫上打奶嗝的孩子,谁也不肯开腔。

梁维山干坐了一会儿,来回左右抻着腰,最后大概是实在疼得受不了,“噌”一下站了起来。

对面的两人被吓了一跳。

一时找不到话讲,但既然已经站了起来,总不能再直接坐回去。最后,他只能从布兜里拿出首饰盒,轻轻放在外孙身旁的地板上,然后转向母女,说了句:“我就来看看。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我趁机侧过镜头看了两人的反应。

“快道歉啊!”

我一边在数据流里刷着这句话,一边将机械臂往前递了递,在梁维山背上戳了几下。然而他完全没有服软的自觉。

算了,顺其自然吧。

于是他也就顺其自然地往大门的方向走过去。

“妈,你看!”这时,客厅里忽然传来他女儿的声音,“你看!”

梁维山几乎是本能地从我维修单元旁边窜了过去,因为跑太快,还险些撞到沙发后的矮柜。

“宝宝在啃爸拿来的那个丑盒子。”

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几米开外的地方,刚刚才吃过早饭的小外孙正抱着梁维山给他的首饰盒,拼命啃着上面红色的水果糖。妻子惊呼一声,紧接着,也跟着女儿一道笑出声来:

“真是跟你小时候一个德性。”

我听到远远传来的笑声,一个穿红裙子的女孩儿从自家后院的草坪上穿过,正试着把一团雪塞进嘴里。

已经完全活在我少得可怜的记忆里了呢,我想。

忽然,一种愉悦感油然而生,从我的信息流里快速滑过。我回想起自己念念不忘的失败——那些被我记录下来却只能活在旅行箱里的人,然而此刻,我似乎找到了让他们再次鲜活的方式。

“腰疼的话就少到处溜达。”临出门前,他妻子叫住梁维山,麻利地从鞋柜里取出几副膏药,放进他手中的布兜里,“还有,少抽烟,衬衣要每天熨。”

“帮我跟她补一句‘生日快乐’。”

“自己说去。”

“行吧。还有,为什么非要让我找那个玩具盒子?”

“我就随便发的,想着反正你也找不到,我就不用回去每天喝那难喝的绿茶了。”

但是,说着这话的妻子脸上却是幸福的表情。

总之,梁维山最终也没能带回妻子。

但他坚持认为,这一天总会来的,至少自己的诚意打动了小外孙,以至于对他送去的首饰盒爱不释手。我想了想,没忍心告诉他真相。

“那疯丫头应该已经在路上了吧?”

这是梁维山问我的不知道第多少个问题。这次,他没有得到任何答复。

我们又回到了卢沟桥路,尽管临着江滩,这里却相当的冷清。

水道不时亮起鹅黄的船灯,早起的人们开始在城市流动,仿佛流淌于两江的江水。妇人们会站在立着“热干面、甜酒、豆皮”的简陋帐篷前,勾着手,招呼路过的人进店吃东西。喧嚣的人声遥远地吵闹着,我想到每次麻糖说到成都时的样子,想到她在动物园看到熊猫时可能会发出的疯笑。

“现在这里就只剩下我们两个咯。”梁维山倒在纪念碑的石台上,给自己点了一根烟。

“你还是早点回家吧。”

“没错,我不能孤独终老。”

“没关系,如果真是那样,我可以把你存在我的主单元里。然后,我会走遍全国,对陌生人诉说你的故事。直到你被铭记。就像我的战友们一样。”

“你这屁话可真感人。”

说完,梁维山伸手,在我的机体上轻轻拍了几下,之后望向朝阳灿烂的边缘。要不了多久,钓鱼的人们就又要朝着湿地靠拢了,呼呼呼,电动车的噪音急躁地回荡在整个江畔。

“走走走,追他们去!”梁维山顿时兴奋起来。

笑声回荡在水面。

(完)

编者按

虽然叙事者是一辆冷冰冰的战车,这篇小说却是一个温暖人心的故事,宛如童话。非人类的视角下,它理所当然地生活在人类的世界里,交流,付出,得到回报,结识到了可以信赖、可以一起追寻幸福的朋友们。身为人类,我们也许更应该在生活的道路上充满热情和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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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宇镭

题图 |《8号警报》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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