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月游龙｜第十一章 心
第十一章 心
人有人心，神有神心。
人心脆弱，而神心……寂寞。
神高高在上睥睨众生，因寂寞而冷酷，在亿万年荒寂而孤独的岁月中被磨砺成了残酷。
众生以兽为食，神却以人为食，有些时候，甚至以己为食。
阿龙依稀记得关于冥古纪诸荒神的传说，无论是姆大陆的主神加塔诺索阿，还是七尾蛇女神拉娜，都是极为残酷的存在。据《无名祭祀书》的记载，荒神被父神阿萨惩戒，禁锢于苍穹神殿时饥饿难当，甚至以蚕食自身灵识来苟活。
宇宙蛮荒世界残酷，神之所以能活，正是因其残酷。而青儿此刻的决定，实在是残酷至极！
天堑足足四丈，她纵马一跃而出，胯下雄健的战马在刺痛和惊惧中奋力腾起，即便拼尽全力也不过三丈之远，连人带马一下踏空，瞬间坠落，此时疾冲之势未减分毫，战马四蹄扬起，在空中飞出一道标准的抛物线，伴着凄厉的悲鸣，眼看就要一头栽下去了！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青儿一声暴喝：“极速蒸发！”
随即一声炸雷般的爆响，她的周身骤然腾起一团血红色的对流风，一下就将人与马迅速地托了起来！
这着实令阿龙吃了一惊，因为青儿足下离河道尚有十余丈，无水可借，青儿这是哪来的水？
待他定睛一看，顿时心中一凛。
原来青儿低伏马背上，覆满石鳞的双手坚硬无比，竟然已深深插入马腹，将那皮肉撕得粉碎，方才那团血红色的对流风，原来竟然是这胯下战马满腹的鲜血！
这便是神的残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残酷！
目光所及处，马腹喷溅出的鲜血化成炙热的血雾，整匹战马都被热蒸气冲得稀烂，青儿却借机腾空而起，如同半空蛙跳，连人带马猛地砸在对面冰桥上，顷刻间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战马早已被灼烧成一团烂肉，狠狠地砸在冰桥上，溅起无数冰渣和血肉！眼前情形实在是残酷至极，但是，这只是一切残酷的开始。
四周微微一晃，冰桥轰然崩裂！所有在桥上的人都栽了下去。
青儿眼疾手快，早已借力提身往前猛地一扑，一把扯住姬轩辕的腰部，一声爆喝震动肺腑。
“阿父！走——”她使劲浑身力气，往身后狠狠一甩，姬轩辕目瞪口呆之际，已被青儿一把甩向对面冰桥。
武罗倒是反应快，急忙张开双臂一把将飞腾过来的姬轩辕一把接住，两人倒在冰面上一下滑出三丈之远，此时冰桥桥面也似乎无法承重，纷纷崩裂开来，武罗急忙扯起姬轩辕往北岸疾退，而青儿，在无数的冰渣中早已狠狠地跌了下去！
青儿身形疾坠，看准身下湍急的洪流，连忙调整身形，待双足一触水面，突然喊道：“极速冰冻！”
她足下踏起的巨大浪花，再度绽放冰霜雪莲，就在她准备往北岸奔跑之时，只觉得眼前一暗，一个巨大的黑影从头上扑了下来，一下将她砸入水中。
青儿猝不及防，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砸得呛了好几口水，阿龙急得大喊：“快游！”
青儿急忙往上划水，可还没有浮出水面，阿龙又喊：“青儿小心！”
她还来不及反应，就感觉自己被一双强有力的手臂死死抱住，她心中顿时一凉。
坏了！忘了姜烈山也是一同跌落的，这死死困住她的人，不是姜烈山还能是谁？！
只听姜烈山满口气泡一声怒喝：“妖孽！你坏我好事！我要你陪葬——”
青儿浑身被箍得动弹不得，无论如何挣扎都是徒劳，胸口更是被死死压住，肺部吐不出气来，仿佛被撕裂了一般，传来阵阵钻心的疼痛。姜烈山抱着她猛地往水里一带，慌乱之下她口鼻皆被河水呛入，再有片刻便会被活活呛死了……就在这危急之时，阿龙出手了，只听他大喊：“极速蒸发！”
青儿手中仍死死攥着神农鼎，阿龙话音一落，神农鼎突然红光爆闪，周围的水温迅速升高，顿时沸腾了起来。
“呀——”
姜烈山发出了凄厉的惨叫，浑身皮开肉绽，顿时腾起阵阵水泡，这些水泡蕴含着水中蒸腾起来的空气，正热气腾腾往上直冒，此时温度之高，简直难以想象！但在如此高温之下，姜烈山却仍然死死抱住青儿，咬牙切齿死也不撒手，他不管周身剧痛，脑中只剩死念了。
这一回，连阿龙一时间都束手无策了。
睫毛微微抖动，一双眼睛渐渐暗淡……青儿遥望水面的亮光，只感觉周围越来越暗，这苦苦拼来的一线生机眼看就要被活活扼杀了。
生死总在一念之间，只听青儿嗓子里挤出一声爆喝：“极速冰冻！”
这一举动，实在是出乎阿龙的意料！
他瞠目结舌之时，周身一股寒气突然爆开，将青儿连同姜烈山都裹入其中，两人周围的河水迅速冰冻，只是转瞬之间，两人周身已经凝结出一个直径三丈的冰球，冰比水的密度小，被周围水压一推，猛地往河面浮了上去。
可是，那河面咫尺间的亮光，青儿却来不及看了。
她只觉得胸口一紧，一口气没喘上来，眼前瞬间一黑，再也没有知觉了。
……
周围漆黑一片，许久之后才有一丝微红的火光亮起，阴晦的霉气纠缠着丝丝缕缕的烟雾，缭绕出妖娆诡异的油光。
“青儿……”阿龙轻轻呼唤着青儿，青儿睫毛微微一抖，缓缓睁开了双眼。
“阿龙……我刚才是怎么了？”青儿呐呐问着，轻轻捂着额头。
“你刚才昏迷了……”阿龙轻轻回应着。
青儿轻轻喘了口气，往四周瞟了一眼，“我们现在在哪？”
“在……”阿龙的声音越来越小，最终还是陷入了沉寂。
青儿神志恢复了一些，见阿龙沉默不语，轻轻埋怨道：“你平日里总是话多，怎么这个时候却不说话了？”
她满心疑惑，挣扎了片刻才支撑起来，想要站起来的时候却听到“哐当”一声脆响，她抬手一看，发现双手手腕上隐约有微微反光，急忙一摸索，顿时心中一凛。
这是……锁链！
双手，双脚，都被这巨大的锁链捆住了。
她抬眼往光亮处看去，心中更是一惊。
眼前是粗壮而大小不一的木柱子，密密麻麻的一片架在低矮的石洞边缘，隔开了远处微弱的光亮，远处是光明，此处却只有黑暗。
原来此时此刻，她不仅身负枷锁，而且还被关在一处石洞地牢之中。
“这是怎么了？”青儿讶异地问：“我们到底在哪？”
阿龙仍是沉默不语。
青儿使劲挣扎了片刻，发现枷锁异常牢固，紧忙四下摸索了片刻，许久才开口问：“阿龙，我阿父呢？”
“他没事……”阿龙终于回了一句，青儿一听顿时喜上眉梢来，“太好了！阿父他没事就好了！”
她手舞足蹈快活得像只百灵鸟，想要站起来却终究被锁链拖了回来，坐倒在地怔了片刻，忽然间她又急急地四下摸索起来。
“我的神农鼎呢？你看见了没有？”
阿龙苦笑道：“别找了，丢了……”
“丢了？”青儿楞了片刻，随即又笑了笑，“丟了也不打紧的，反正阿娘告诉我说，这些都是身外之物，能帮上忙就行，只要阿父没事就好……”
“傻丫头，到如今还在担心别人……”
阿龙埋怨了一句，声音细若蚊虫，青儿似乎没有在意，也不说话，自己找一个稍微干净的地方躺了下来，闭上眼睛沉默了好一会儿。
许久之后她才睁开眼睛，明亮的眼眸在微光中眨了一眨，然后问了一句话，而这句话，实在是出乎阿龙的意料。
“阿龙，那个一千零一夜的故事，我想听……”青儿的话轻柔得像一片羽毛。
阿龙再次陷入了沉默。
青儿拿起脖颈上的木符，怔怔地看着，调皮的眨了眨眼。
“现在是晚上了吧，接着说故事吧！你答应我的，可不许耍赖哦。”
阿龙苦笑了片刻，低声支吾道：“好……”
青儿听了他的回应，似乎如释重负，笑了笑，“那快说吧，那个木符中的神后来帮助阿拉丁救出公主了吗？”
“救出来了。”
“后来呢？”
“后来阿拉丁和公主终于成婚了，为了纪念这一天，他们想进行一场难忘的结婚旅行。”
“旅行？这么有趣啊，那后来呢？”
“后来他们上了一条船，而那条船，是著名探险家辛巴达的万水千山号。公主问辛巴达，这船为什么要取这个名字啊？辛巴达就说，亲爱的公主殿下，之所以要取这个名字呢，是因为我的船要去往万水千山，我们人的眼界实在太小，而这世间有太多太多美丽的风景了。”
“美丽的风景……那到底是怎样的呢？”青儿痴痴地问着。
“那些美丽的风景，湖泊像蓝丝绒一样，白云像青青草原上起伏绵延的羊群，树林间的溪流总是流淌着最甜美的甘泉，用这些甘泉可以酿出最甘醇的美酒，到了晚上大伙燃起篝火，喝着美酒唱着歌，情人们纷纷相拥起舞……”
青儿心头微微一颤，轻轻呢喃道：“真美……那天的莲宫瑶，真希望还能和你再舞一曲……”
她的话，轻柔得像一片洁白的羽毛。
此话落在阿龙心里，他顿时就明白了。
他回想起了那难忘的一幕。
那是他第一次帮青儿克服瘟疫的夜里。
“不过呢，是妖也没关系……”帐中的青儿双颊绯红，艳若桃李。
“怎么没关系？”
“反正……我挺喜欢……”
“这么多帅哥找你，你不要！偏偏要来找我？”
“你跟他们不一样……”
……
青儿隐瞒了自己的血统……
她是个昆扬人，也是众人口中的石人，如今看来，她浑身覆满狰狞的鳞片，的确与众不同。
而阿龙呢？
魂入木符不人不鬼，更是与众不同。
两个与众不同的人，尝尽寂寞之后，终于在彼此身上找到了片刻温暖。
青儿那心中一方小小的天地，竟然满满地装的都是自己！
阿龙心里如同澎湃的海潮，在月圆之夜骤然溅起了汹涌的浪花。
“会的，一定会的！到了那个时候，我陪你一起跳，好不好？”阿龙终于把话说出口来了。青儿朱唇微微一抖，一丝红晕攀上脸颊，“好……今天我好开心……”她微微哽咽，似乎心里也涌起了一阵莫名的海潮。
“不止今天，还有明天，后天……从今以后的每一天！”阿龙痴痴地看着眼前可爱的姑娘，柔声说道：“我会陪你去看蓝丝绒一般的湖泊，我会陪你去看青青草原上牛羊如织，我会陪你喝最甘甜的美酒，我会陪你跳最美的莲宫瑶……从今以后，前面的万水千山，我都会陪你一起去！”
他的话如同一股蜿蜒的清泉，缓缓流入了青儿心中，令那心田刹那间绽放出无数鲜艳花朵，她顿时喜极而泣：“谢谢你！阿龙，谢谢你……你不怕我是个浑身覆满鳞片的妖物么？”
阿龙笑了笑，柔声说道：“傻丫头，我可是个鬼呀，死都不怕还怕啥？”
“可你不嫌我丑么？”青儿幽幽地瞟了眼木符，轻轻哽咽了起来。
“我也不美，正好一对。”阿龙调皮地笑了笑。
“就是你，你就喜欢耍贫嘴！”青儿盯着木符含泪噌道。
“是是是，我亲爱的青儿殿下说得对极了，”阿龙笑道：“我一定痛改前非，再也不耍贫嘴了。”
“不要！”青儿倒是急了，幽怨的瞪了他一眼：“不许改！我什么都不要了！哎呀，我这是说什么胡话呀……我要，我只要一样东西——只要你陪着我就好……”她说完这话，脸颊早已绯红一片，像熟透的山桃。
阿龙深深地凝视着她，郑重万分地、一字一顿地说：“青儿，从今以后，不管前面是万水千山，还是刀山火海，我都陪着你！”
“你说话算话？”青儿幽怨地看了看他。
“我阿龙许诺，与青儿相伴一生，此情天地可鉴！如违此誓，我必化为恶鬼，永世不得超生！”
阿龙这番话，字字铿锵有力，锐不可当，就像七尾蛇女神拉娜手中那柄锋利无比迎风呼啸的长剑。
青儿将木符缓缓地抱于胸前，紧紧地捂在心间。
“谢谢你，阿龙，你若不离不弃，我必真心相许……”
她的眼角早已一片泥泞。
此时此刻，阿龙真希望能瞬间长出一双温柔的手来，才好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花，他间而又希望能长出一张嘴来，才能轻轻吻去她眼角的泪痕，可他什么都做不了，左右为难之际只憋出了几个蹩脚的词。
“青儿，咱不哭了好吗？哭坏了多难看呀，以后咱们日子还长着呢！”
就在此时，黑暗中传来一声嘶哑的声音，如同一道晴天霹雳，突然撕裂了周围一切的柔情蜜意。
“我说，少年仔，你还要骗她到几时？”
黑暗中浮现出一张苍老而黝黑的脸，那脸上千沟万壑，似乎早已历经了无数风霜，只余狂风肆虐后的一片残垣断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