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家
舅舅昨日上午八时许离世。
外婆只一个儿子两个女儿。舅舅最大,我母亲最小。中间还有一个姨妈。
只有一个哥哥,舅舅的离世,对于母亲自然伤悲。
于是,今日早早回乡下,去舅舅家。
近些年,我很少去外婆家。那边的村子尚没有拆迁,一切都依稀还有几十年前的样貌,很能勾起很多我小时在外婆家的回忆。
村头的那条河流,依旧是老样子。惟只小时候觉得是条大河大江,河流里面跑运输的机动水泥驳船来来往往不断;现在安静地躺在那里,像是一条小溪沟。
其实什么也没变,变的是我的年纪,还有从少年到中年,眼界、思维、感知的不同。
倒并非是我的心胸变得宽广。而是年龄的增加,我已经站在生命的高端,视线开始往下俯瞰,就觉得生命中的太多事物,都变得渺小。
我于一人独处时,经常会记起小时候,来去外婆家的情景。
据母亲言,我出生后不久,几乎都是在外婆家长大,直到我虚岁八岁开始念小学一年级。那时去外婆家作客归来,外婆总是会陪我走过那个小山口。
说是山,其实不过是两个只有几十米高的小山丘。东面一个山丘上是杂草和松树,稀稀落落,小地名叫“茅墩山”;西面一个山头是我喜欢的,上面有密密麻麻的毛竹,常年青翠。山脚边还有一圈茶叶树,我经常可以在这些茶叶树里采摘到圆圆的茶果来玩耍。
那个山丘上有一片山地是属于外婆家的,后来外婆就葬在这里。
小时候暑假来外婆家,便在桥下这一段河流里游泳。以前这条河是通航的,常有各种水泥运输驳船经过,是附近山边的石料加工厂运输。
我们时常在船队经过时吊在船帮上玩耍。但时常被船上的船工用长长的竹篙赶走,是怕危险,不安全。
那座桥现在变成平桥了。以前是拱桥。
我寂寞的时候,时常一个人钻进桥下的拱洞里。夏季的河面上吹来的风很凉爽。
每次外婆找我不见人影子,最后总是会在桥下的桥洞里找到我。然后外婆也总是默不作声,隔日把我送回家。
从外婆家出来,先是要穿过外婆家北面隔壁的一个小村子,再走一段田畈间的机耕路,然后是沿着两个小山头间的小道一直走到外面的老沪杭公路。
每次外婆送我回家,到了外面的公路口她就回去。公路是沿一条通航的河流蜿蜒,那个地方有一个时常停泊各种船舶的埠头,原先没有桥的时候,可能是渡口,现在地名一直叫“塘口”。
到那里,其实也差不多快有三分之一的回家路程了。然后,外婆再三关照我,要:
一头恭敬,不许东扯野花,早点到家……
此后我每每想起这事,便总是记起一句歌词:送亲送到大路旁…..
虽然表达的意思和人物关系并不能契合,但是里面的殷殷亲情,并无二处。
每此时,我总是跟在外婆后头,默不作声。心里盘旋的是在外婆家有外婆的各种宠爱,还有离别时固有的悲戚。
当然这样的悲戚,仅仅是我一个小孩子家家的小人世界里的情绪。但是,我也能感觉得到外婆亦有许多不舍得。
再向前,我依旧要穿过一长段田畈路,但是已经不是机耕路,而是那种田埂小路了。小地名叫“铺头村”。走完这一段田埂小路,便要穿过一大片桑园。在我的印象里,桑园一年四季里大部分的时间都是茂盛得很,于是我总是钻在桑树底下走完这一段路的。
我很害怕走一段路,因为很偏僻,也很寂静,桑林很浓密,抬头不见天,感觉很幽深,我常常觉得很恐惧。即便那里面季节合适时,可见有乌黑发紫的奶油大桑椹,我也从来没有兴趣停留片刻去采摘了吃。
这个时候心里想的惟只早点走出这一段桑林。那个感觉,我后来看电影里、文学里描写北方人走在青纱帐,应该是一致的。
此时,我后望不见外婆家那边的两个小山头,前面是一片桑青茫茫遮挡不见家,真是天涯路长其远漫漫。
待得穿出这片桑园,再走一段田间小路,顺着一条小溪拐个弯,看见了那个老石板桥的闸门拦坝,就窜上了我家旁边的公路,就算是到家了。
此时心里一阵雀跃,又记起同村小伙伴之间的太多玩乐趣事来,之前的一切独自在路上的害怕紧张,早已经忘记。
我在中学毕业前几乎从来没有机会出过远门,且是自己一个独自行走。外婆家来回的路算是我那个年纪里很伟大的,且是常行常走的长途跋涉了。
后来的时间里,我中学开始住校,开始打理自己的一切,开始过自理的生活,一个人独自来独自往。工作后经常出差在路上,早出晚归,一日三餐从来没有准时。而我也从来没有觉得有任何的苦。
我只觉得这个世界真安静。
尤其我在车上看窗外景物快速向后掠过,我也觉得这是一种静,一种时光流逝如流水般的静。
而这些个时候,我的心情也还安静。
那个年纪,我什么都还没有,若有,便只是这个青涩的躯体。工作就是工作,吃饭睡觉便是吃饭睡觉,看书也从来不想要看出什么名堂。
一切事物似乎都与我可以是可有可无、可关联可不相干。
直到世纪相交那一年。我于杭州城站晚上九点多上了南下的列车,从广西到贵阳,从贵阳到昆明。一路转辗,那是一个流亡。我都没有想到会无可能再有归期。
那个时候,我依旧安静,晚上也是照样睡得着。早早醒来的时候,我便趴在中铺上看窗外,看累了的时候照样趴着看书。
那时对我来说,人世即是可以这样简单到睡觉、看风景、看书;而生命也是这样简单到可有可无,有了亦不觉得珍贵,没了亦不足惜。
再后来,我在莫斯科这个遥远寒冷的城市,一呆几个月,吃食不惯,我亦安静。我也可以把漫天风雪当作是江南柳絮纷飞,彻骨寒冷比作是江南的料峭春寒似水漫漫,看白桦林枝杆挺立我把它想作是我家乡下屋后的青青竹林。
人世可以是这样长山远水,而我把我的人生种种经历看作是人生道路上的越陌度阡,我依旧要这样走过一程又一程。
我回忆起外婆家归来的情景,那是因为我觉得那是我人生第一次感觉到了在路上的孤寂,这便是我对于人生路途漫漫的初体验。
这些絮絮叨叨,本想三言两语作引子带过,却总是欲罢不能。
我年少时一个人为挣志气,虽不至于是有多少热泪如泻的境地,但是,师尊长辈的教诲从来都是深怀于心。
那段时光,我周身境况是“惟见木落山空,路边桕子如雪。”,少年人的心思简单直白,却也如今秋般爽朗明快,颜色单一。
我的人际交往、人情世故是“独行涧底影,数息树边身”。即便后来于忧患之中,也是弥于身亲,不招致朋友麻烦。
花开花落,岁序不言。
人世里多少兴废沧桑、炎凉恩怨, 似那开不尽春花媚前川,听不尽杜鹃啼红水潺湲,历不尽人语秋千深深院,望不尽的门前天涯道路,倚不尽的楼前十二阑干。
人生亦不需要解脱,可以是一个亦不曾相负,一个亦没有被委屈。可以好到“各尽所能,各取所需”。
此去经年,总是轻易忘却。
彼时有过的好时光,亦只象春风春水长养好花,其实花与风水两无情。
如若生命中可以有人相陪,哪怕只能两个人长长的走路,说话亦象平时,这单单是朋友,就已壮阔无际。
恰如那夜夜不眠之际,惟星月与暮色知道,亦惟星月与暮色可以无猜嫌。
2023/02/18 晴
(外婆家村口的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