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西塘

一夜西塘

诗:小羽

而今我从梦里醒来

你仍然流连在我的心海

而今我在心海里呼唤你

你仍然不肯，在我的梦里醒来

1

西塘与我初相遇，是那日小雨。

时代的温度从春秋故国的眉楣落下来。

一路婉转。史册的针脚挑起我的心跳，从指纹到青苔与浮萍，从我的黑发到莲蓬与河灯。

船行无疆。

一只桨划开唐宋，一只桨划开明清。

瓦当上的江南点点滴滴，落于西塘，仰起桃红柳绿。

我在一尾连一尾的船歌里，摘出一段绵延的水墨。

西塘披一身粉黛走向我。

泠泠而来的青石巷，顺沿出绵热的眼眸，走到我千年后的堂上。

一排久等归人的红灯笼，收走了我与故地相缠的前世今生。

淡雅而别致的风情，把我放在怀中。

那怀抱是一帧陈年老画，我若歌吟，会不会引出几朵滴水的莲花？

在水光中绽开，在我的灵魂上，镌刻下忧伤的美。

人间宣纸铺满我的身体。

你若轻吻，我的心就会长出芽来。

每一个芽，都包着西塘给我的一个家。

2

枕水如枕丝绸。

一抹斜阳在水面听箫。

鳞影如幻——谁在水岸之间细读了温柔，吻出一缕水印的唇红。

老故事里的美貌女子，在蛋青的屋檐下，清洗杏子黄与桃花面。

岁月悠扬啊，千万篇江南旧事扑簌落在她的小肩膀。

她用双手把爱的人影掬在清波上。

时空的额头贴着一世盟约，起始一句：我知道你会来，所以我会等。

从此痴迷如云帛，在西塘的烟雨里隐约不绝。

流水三千，没有一滴不是有情人的惦念。

懂得的人怀揣一世叮咛，在扇面上打开隧道，回到河埠旁的越角人家。

亘久芳华，长出满院满街杜鹃花。

香浓处，是叠在心头的那些泛黄的古书。

一字一词，不着科考的功利。

一字一词都点亮西塘水上人家，满天星子，颜如玉。

千秋万代的风情蕴含万代千秋的风骨。

西塘的天下云淡风轻，细水长流。

白瓷杯坐在帘拢后看着。

青玉案上对饮的人，化做后世青苔下那阵动心的箫声。

起始与终结隐回丝扇上舞姿，动静皆如一卷书香，攀在西塘水中央。

他们挂于婉约之词上的风铃，回响出转世的爱情。

3

老宅如梦。

梦如宛转回廊。

老石匠还在梦里雕刻着长石条。

他的背影载着水泊云天，贴在西塘的入口。

再近一步是深藏锦绣的银锁——好风水的照壁上，暖意唱出江南的歌吟。

尾声是飞檐下淋滴的小雨，在柳荫下穿石。

穿石而来的，还有那颗从我梦里滑出来的斜阳。

我以浅灰之笔做雨披，为那两把老木椅慢遮过往——

在气息里抬头而笑又起身离去的长袍人手捧诗书，深入姓氏的宗祠。

回音三两声，恰如我心逢春时，蜻蜓点水，燕子衔泥。

人来人往，留下痕迹的脚步走回玉白的源头。

老石榴树下，谁把谁的发簪捡起，谁把谁的手羞红。

谁把谁的记忆揉成一团暖和的暮色，融进千年古镇的雾岚。

马头墙被我的倾诉挂上泛黄的相框。

世内世外的人相视无言，一起以心语，收回了冬雪夏雨。

数枝梅的角落静谧如寺，几柱草香袅袅升起。

独留我的脚步声，呼应着雁塔禅院的暮鼓晨钟。

4

一桥坐成半弯月。

上弦与下弦都在相约重逢。

撑伞的词语惊醒了小白鱼，一闪一闪游向水中的月亮。

它们活泼，跃上乌蓬船的木纹，仿佛要看看，旧事里，草木有多深。

有多深——

传说中的深闺坐回了美妙的佳人。

谁也画不尽这千里莺啼。

金黄的茶汤饮进过往，桥上的人把异乡做故乡。

竹林沙沙落雨——水做的马匹念起吴越方言，奔向西塘的花蕊。

诗意四起，这是最美妙的嗓音，在迂回的月光下，唱活了五姑娘。

曲终，书生仍在美人靠上拈花。

他手上的烟雨化做红蝴蝶的翅膀。

月圆上柳梢，柳梢下早已站好了卿卿——在古镇的巷口，一页尚未说完的情事，牵着画舫的影子，待相思的埙曲在雪线中响起，西塘才从桥上起身，把三千青丝投进一片梨花里。

花的颜面铺开春天。

西塘从不关上春天的门。

——西塘的桥，搭起的都是缘来是你的好消息。

5

三杯黄酒，我醉在西窗下。

一枝新绿从天涯心里，拉回我的身体。

纯白的幔子被我的忧伤染出月色。

在镂出龙凤的古嫁床上，我的梦境是薄雪，为一场旧喜事的迎接，结束当今一场离别。

弦月在我的掌心画一个人。

它画进五千里外我的诗歌，镀出银色的梦。一处标题一处津渡——接下来的浪漫之泊，朝向西塘的去处。无尽，无休。

夜雨叮叮问窗棂，其声未敢高于你的唇语。

毛竹的影子盖在我的梦呓上，爱意成荫。停下的行囊装好我独饮流风的半生，再不远走。

不说，多少轮回斩断了多少黄梁。

不说，千万程沧桑乞换这一程夜色如糖。

涉水而来的痴情翻过俗世的脊背。

叩打心门，爱人的眼中流出不悔的声音。

一夜西塘，把我睡成你心中的烙印。

江南为长情的袍袖添上人世芳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