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生
《向生》
一
厚重的遮光窗帘挡住了全部的日光，屋里一片漆黑，酒瓶烟把四散。
向生坐在地上，身边是散乱的纸稿，跟半瓶没喝完的青岛。
门锁响了，光亮穿过大门透入。编辑穿着工整，金丝镜片微微透着反光。他居高临下的凝视着向生：
“你这不是赶稿，是要死。”
向生点头。
“死有什么不好，连大哲人亚里士多德都说‘活着的人必然有一天他将死亡’，晚死不过是多受一天罪，现在死了至少你也不需要站在这里催我。”
编辑并不搭理他这套：
“你以为死了就可以逃脱了吗？读者等着看，你从地府爬回来也要给我写完。”
编辑捡起一沓手稿，略略翻过。
“这年头还写手稿的人真是不多了。”
向生云淡风轻，抓起没喝完的半瓶青岛：“这说明我与众不同。”
编辑瞥了他一眼：
“是，这位爷，明天有个采访，你记得把自己收拾的像个人样。”
向生扔了东西躺到地上，他闭着眼，面色安然，眉宇却透着一股无限蔓延的厌烦。
良久，向生平静的回答：“知道了，你走吧。”
编辑将地上的手稿整理到一起，毫无眷恋的离开。
房间再次被黑暗侵蚀笼罩。
二
向生一直闭着眼，不知过了多久，窗户被推开，一只黑猫跳进屋里。
“你来了。”
黑猫站姿优雅，像夜间舞会的猫女郎，唯有一双瞳透亮如琥珀，在黑暗中闪烁着幽暗锐利的绿光。
黑猫是只公猫。
它开口了。
“你还活着啊。”
向生未睁眼，只插科打诨道：“我编辑刚刚跟我说了，读者想看，我死了也要从地府爬回来先写完。爬回来太累了，干脆就不死了。”
黑猫没有搭理他。
它一直盯着他。
“你想通了吗。”
向生终于睁开眼。
“想通？孔圣人说‘不知生，焉知死’。那我便是‘不曾爱，焉知爱’。读者渴望透过我的文字去窥视‘世间真爱’，他们以我的话为名言，闭眼塞耳盲目信任我编造的故事，以为那就是‘世间真爱’的真实模样。我迎合他们来写‘爱’，又如何想通‘爱’？”
黑猫悄无声息的在窗沿上走了几步：“你该出去走走。”
向生不置可否：“我明天有个采访，要走出去。”
向生看向黑猫的目光突然变得犀利。
“你走了两千年，走过山川略过大海，你想通了吗？”
黑猫的声音在黑暗中透着一股冰凉：“我没想通，但我却知爱不该被定义。爱可以是山、可以是川，可以是花、可以是树。我爱你不是我爱 你，是我 爱 你。”
向生的目光仿若审判者监察世人的罪行，犀利又凉薄。
良久。
“我不明白”
黑猫慢慢退出。
“你该明白的。”
三
向生衣着光鲜，微笑得体。与在家时不同，像极了高贵的上流人士。
诸多记者举着相机话筒奋力向前挤，只为拿到最一手的情报。
一位女记者终于赢得了机会：“向先生，您这次的故事听说有原型，能跟我们讲讲吗。”
向生微笑着看向她：“是一只黑猫，它活了很久，建国之前成精，会说话，虽然说的莫名其妙，但像个哲学家。它存在于所有地方，也存在于这里。”
记者们疯狂的记录着，回去后纷纷出稿，有人说他在暗讽时代，有人说他在比喻古今。
向生望着窗外，他有一点无奈与不解。
“为什么没有人相信那是一只真实存在的黑猫呢。”
四
向生来到红灯区，进了他最熟悉的酒吧，点了他最熟悉的小姐。
叶子一脸巧笑：“向先生，您很久没来了。”
向生揽过叶子的腰，就这她的手喝了一口她递过来的酒：“因为我遇到了一只黑猫，它要我想通‘爱’。”
叶子似乎听到了什么极为好笑的事情，笑的花枝乱颤：“那您想通了吗？”
向生轻笑摇头：“没有，所以我来问问你。”
叶子笑的更厉害了。
“向先生谬赞了，叶子只是一名妓女，自古言‘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叶子连情都没有，又如何会懂‘爱’呢？”
向生陷入沉思。
他轻言呢喃：“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不对，爱没有边界，无情也可有爱，无物也可有爱。爱可以是山、可以是川，可以是花、可以是树，爱不是我爱 你，而是我 爱 你。”
叶子突然停止抖动，又恢复了那副温柔的面孔：“向先生这不是很通透吗。”
向生抬头看她。
“我不懂，这是黑猫告诉我的。”
叶子似乎在思索。
向生又问她：“你有爱吗？”
叶子想了半天，摇摇头：“我没有。向先生，您爱自己吗？”
“我不知道，你爱自己吗。”
叶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她笑的依旧温柔，却又带上了一股悲凉：“我不配的。”
向生抓住叶子的手腕，那里伤痕纵横交错。
“今晚跟我回家。”
叶子顺势倒在向生怀里。
“都听先生的。”
向生吻向叶子，他们就好像并蒂双生花，吻得缠绵悱恻。
五
叶子平躺在向生身边，已经没有了呼吸。
向生醒了，他发现叶子死了。向生睡前叶子还没穿衣服，但是现在叶子的衣服整整齐齐的套在她身上。性感的吊带裙，挡不住一身的青青紫紫。
向生在发呆，许久，他发现了落于叶子枕边的白纸。
致向先生：
您好：
对不起，我的突然死亡可能会对您造成一定惊吓和困扰，但我想以向先生的性格可能也不会太过在意。
认识向先生是我最幸运的事，虽然我只是一名妓女，可能并不配与您相提并论。但真的很感谢您在最后的这段时光里带给我的快乐。
您昨晚问我，何为‘爱’，我不懂，自我出生起爱便与我绝缘。七岁的时候我便懂得如何取悦成熟的男人，一直到二十七岁，我也只会如何取悦男人。对，我从小学的便是如何当一名妓女，我没有母亲，没有父亲，男人喜欢幼女，我便也没有童年。
我实在不知道您说的爱指的是什么，但我能感觉到，您其实已经隐约触碰到了您追寻的东西。我有幸，得以从您身上窥到一点点所谓的‘爱’，但这‘爱’却让我难过，我不明白自己活着的意义，我连爱自己都不曾有，又为何活在这世间继续遭罪呢。
所以我死了，死在了您身边，您是最接近爱的人，这样我也好像拥有了一点点的爱。
我很抱歉这样的做法一定会对您造成困扰，我的尸体您可以任意处罚，请您放心，我不会因为任何怨念化成厉鬼来报复您。
希望您可以早日明白你所寻找的‘爱’，我在地狱依然祝福您。
一名妓女：叶子
向生的房门突然被敲响，他望着白纸有些出神，直到敲门声再次响起，向生才像回到人世一般。
门外站的是警察：“有人报警说你家死人了。”
向生让开身，警察看到死去的叶子。向生把信递给警察。
警察看完信，沉默良久。
他说：“跟我们回去做个笔录吧。”
向生回头最后看了一眼叶子，跟警察离开。
六
因为叶子的信，向生没有被拘留。但人气作家向生招小姐这件事，却在网络上迅速传开。
编辑推开向生家的门，他的怒火已经无可掩盖。
“你怎么回事？招小姐把人家干死，然后再让舆论把你干死是吗？”
向生两眼放空，并不在意。
编辑勉强压制住自己的脾气：“公关那边已经帮你想了，你就说写不出东西郁闷，去酒吧找灵感，被人下了药陷害，最好能哭一哭，尽量把伤害降到最低。”
向生没有理会他，反而答非所问：“她说我是最接近爱的人，可我并不懂什么是爱。”
编辑终于克制不住把手包摔到地上。
他吼道。
“我管你什么狗屁爱，你现在是真的要死了，懂吗？你一个写着文艺鸡汤关乎爱的人去酒吧找肮脏的小姐，你的读者已经要把你杀了，他们知道被骗了！你要死了！”
向生笑了。
“死了不好吗，圣经说天堂有黄金铺路，吃不完的果子，泉水里冒的都是葡萄酒。再不然，魂归自然，与山川水流融为一体，这世间还有比这更浪漫的事吗？又何必活着听世人谗言，遭受罪孽辱骂呢？”
编辑愤然离去，门被摔的震天响，余韵却终归慢慢消散于黑夜中。
向生依旧在笑，他笑的越来越灿烂，他笑出声，笑的越来越大声。黑猫又出现了。
向生从未笑的如此张扬。
“我懂了，当你爱妓女，妓女死了你便没爱了；当你爱名誉，名誉毁了你便没爱了；当你爱读者，读者反骂你便没爱了。当你爱山、爱川、爱花、爱树，当山川消融，花树枯萎，你便也没爱了。没爱就没有希望，就会死。所以，当你将爱摆在中心，将世间万物放到爱里，那即使万物倾覆，爱依旧存在，你就独成一艘诺亚方舟，在洪流乱世安然前行。”
黑猫看着他。
“你现在怎么办？”
向生转身向里，背对黑猫。
“睡觉。”
天亮了。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