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圣者

一

  他爱极了这样的生活。每日喝着妻子为他煮的热茶，逗着那条傻乎乎的大黄狗，院角为女儿种满她喜欢的向日葵。他喜欢看着日子一点点从茶香中溜走，从叶隙间溜走，迎着朝晖，送过暮霞。

二

  朋友告诉他，赶快带着老婆孩子逃跑吧。日本人会来杀光整个村子。

三

  他不舍得走，他不舍得家里的土炕土地和土狗。村里的几十个老人也不愿离开。日本人哪里会对我们这群已经大半截埋进了黄土的百姓下手？

四

  他亲眼看见一颗榴弹将老人的身体炸成了碎片，他又看见日本士兵握着长刀，挑起了一个襁褓中的孩子。鲜血染满了天空。

五

  村子在几分钟内灰飞烟灭，没有一栋完整的房子，也没有一具完整的尸体。他看见了隔壁人家的儿子，半边身体被压在断墙下，成了糨糊。他不敢相信，几天前这个小男孩还冲着他甜甜地笑。相亲们的鲜血汇成了河，火焰爬满了全村。

六

  妻子，女儿，还有那条大黄狗……不，他才意识到，只有他一人逃出来了。他最后回望一眼自己的家乡，这个他祖祖辈辈生活的家乡。

七

    他追上了部队队伍，成为了一名中国士兵。老兵说，当兵就是送命。他说，我知道。他上了战场，但他没有枪。没关系，很多新兵都没有枪。于是他们挥起了镰刀，斧子与敌人厮杀。士兵们向前冲，他也冲。杀死了敌人，捡起他们的枪，不会用，也没关系，时间长了就会了。

八

  他的部队总能经过一个又一个被敌人席卷过的村子。断臂残肢漫山遍野，他不明白手无寸铁的农民有什么错，为什么可以被随意屠杀，像是畜生。

九

  终于熬过了几年，他已经记不清了。部队里有人死了，就会有新兵不断加入。老兵说，这叫“填油”。今天他就被抬下了战场，在意识模糊中，他看到自己手里紧握着的枪被交给了新兵。

十

  他又重新回到了他热爱的生活。妻子为他端上一杯热茶，大黄狗兴奋地舔着他的手掌，女儿跳着为他摘来一朵鲜艳的向日葵。迎着朝晖，送过暮霞，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十一

  曾经他在无数个夜晚里提心吊胆，害怕明早一睁开眼，是漫天肆行的轰炸机，耳边是敌人的枪炮声。现在，他突然清明了起来。

 

十二

  快实现了。让中国的老百姓过上他热爱的生活。

  他缓缓闭上眼，突然觉得挺好。

  挺满足。

Cheng_                                                                                                        2021.7.22                                          于去往长沙的火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