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或者故人
序幕
第一章 故乡
第二章 鲜花盛开
第三章 燃烧的火焰
第四章 夏天的记忆
第五章 雨打芭蕉
尾声
序幕
1997年夏初。
北京。
出租车行驶在宽阔的三环高架路上,车流如水,发出沙沙的响声,林立高楼和高大白杨树一闪而过,五颜六色广告、标语和招贴画,北京有自己的味道、声音和气氛,清晰独特,这可以很容易地感觉出来。
繁华的北京城表面上宽阔而平静,建筑、车流和人群,日复一日,似乎觉察不出她的变化,但我明白所有的变化都在这平静中进行,这个城市和人们的生活以一种我能够了解却无法理解的方式和速度改变着……
有时我会回忆过去,回忆是个奇怪的东西,我看着我自己,但当我十六岁、十八岁或者三十岁时的回忆并不相同,我翻看自己日记,发现并不相同的回忆与记录仍有很多出入,事实究竟是什么样呢?在回忆中有许多我从未经历过的事情却水乳交融地搀杂其间,使我的回忆更加混乱无序,要想真实清晰地回忆自己经历几乎是不可能……
我认定自己起初并不是这样,甚至截然相反——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坐在桌前,沉入往事,想在变幻不住的历史中寻找真实,真实便随着我的追寻在我的前面破碎、分解、融化、重组……如烟如尘,如幻如梦。
那个春天的每个夜晚,我都在那片树林里踽踽独行。一盏和一盏路灯相距很远,一段段明亮与明亮之间是一段段黑暗与黑暗,我的影子时而在明亮中显现,时而在黑暗中隐没。凭空而来的风一浪一浪地掀起斑斓的落叶,如同掀动着生命的印象。我感觉自己就像是这空空的来风,只在脱落下和旋卷起斑斓的落叶之时,才能捕捉到自己的存在。
往事,或者故人,就像那落叶一样,在我生命的秋风里,从黑暗中飘转地明亮,从明亮中逃遁进黑暗。在明亮中的,我看见他们,在黑暗里的我只有想象他们,依靠那些飘转进明亮中的去想象那些逃遁进黑暗里的。我无法看到黑暗里他们的真实,只能看到想象中他们的样子,随着我的想象他们飘转进另一种明亮。这另一种明亮,是不真实的么?当黑暗隐藏了某些落叶,你仍然能够想象它们,因为你的想象可以照亮黑暗可以照亮它们,但想象照亮的它们并不就是黑暗隐藏起的它们,可这是我所能得到的唯一的真实。即使是那些明亮中的,我看着它们,它们的真实又是什么呢?也只是我印象中的真实吧,或者说仅仅是我真实的印象。往事,和故人,也是这样,无论他们飘转进明亮还是逃遁进黑暗,他们都只能在我的印象里成为真实。
真实并不在我的心灵之外,在我的心灵之外并没有一种叫作真实的东西原原本本地呆在那儿。真实,有时候是一个传说甚至一个谣言,有时候是一种猜测,有时候是一片梦想。——史铁生(7-10)
故乡之一:田野与河流
故乡和童年的记忆象万花筒一样,里面有五颜六色的各种图案,十字形、菱形、方形……充满无穷无尽的变化。那是一个北方小镇,只不过一条十字街,沿街有工厂、医院、造纸厂,一个路口通向县城,其余的路口连接村庄,我住在镇上的农机厂,工厂院墙只有一人高,翻过院墙就是一望无际的田野,村庄,河流和道路都淹没在茂密的庄稼地里。
田野、河流、村庄、院落、大枣树、月季花和黄瓜的香味……故乡和童年的记忆是如此美好,而多年以后的现实完全不同,让人怀疑记忆的真实。
玉米盘根错节,绿叶又长又阔,象刀片一样锋利。叶子上滚落大颗水珠,玉米已经抽穗,穗是青的,直直的,很短,颜色比叶子浅,成熟后会长一些,变成浅红或褐色,耷拉下来。玉米杆一节一节象甘蔗,越下面越短,但只有下面几节是甜的,地里到处有连根拨出的玉米杆,下面的咬光了,是孩子们干的,地里杂草丛生,还有紫色的酸果。蒺藜有象针一样的刺,有蛤蟆、野兔和硕大的蚂蚱,裤腿很快被露水湿透,我在地里奔跑,玉米叶哗哗作响,水珠四溅,阳光在水光中闪烁彩虹般的光芒,忽明忽暗,带着光亮的变幻,声音的时歇时起,无边无际。
玉米、高梁、麻都连在一起,麻是一种俊俏的庄稼,不象玉米那样密不透风,稀疏开阔,细长挺拔,叶子也好看,象花一样。还有散落的大豆,芝麻,开着白色和淡紫色的花。高压电线架在巨大的铁架上伸向远方。
果园的围墙由刺槐围成,木刺坚硬锋利,一排排苹果树和桃树。地刚翻过,散发泥土青草的气息,守园人远远地走来走去,我们趴在地上一动不动,麻雀在槐树上跳来跳去,还有风声、树叶的声音,守园人发现了什么向这边走来,我们惊慌地跳起来,连滚带爬钻出果园。苹果还是青的,桃已又圆又大,压得树枝弯下来,毛很多。
果园外面是一条深沟,野花、杂草,高大桑树上结满红色、紫色桑椹,桑蚕在大口吞吃桑叶。蝴蝶花在风里抖动翅膀,野百合,狗尾巴草,蒲公英,牵牛花象喇叭一样缠绕在树枝上,五颜六色,有金黄的,鲜红、粉红的,有紫色的,还有杂色的,早晨沾满露水,鲜艳娇嫩,中午阳光下无精打采,黄昏时有的已枯干褪色。寂静的深沟里有时闪过一只灰兔,它倏忽而过,已经到了杂草深处不见了踪迹,只有碰过的杂草在晃动,有时走过一只肥胖的鹌鹑,走走停停,瞪着警惕的眼睛,有时弯弯曲曲爬过一条小青蛇。
蘑菇有灰白色的,又矮又厚,象碗一样大,有的色彩鲜艳,长长的,象花一样,还有一些顶着血淋淋的花伞,散发腥味。那种灰白色的我采了一只回家,父亲炒好后说他先尝尝有没有毒,吃了一口说再尝一口,没几口就吃完了,似乎什么事也没有,半夜里爬起来上吐下泄,送到医院。
河水由南向北,蜿蜒曲折,在辽阔的平原上漫流。
大河发源于南部的山区,群山连绵起伏,白云缭绕。夏天的时候,丰沛的雨水挟带碎石散落在上流的两岸,河面开阔,水流湍急,冲刷岩石发出哗哗相声。中午阳光充足,水是温的,早晨和晚上水是清冷的,带着岩石的寒意。河水清澈纯净,上游的水只有齐腰深,阳光直射水底,水底的石块、流沙和大大小小的游鱼清晰可鉴,水的质地象玉石一样有清楚的纹理,仿佛可以用手触摸。
河水在石滩上漫流几公里后,是一块高地,高地土质疏松,长满茂密灌木和各种大树。河水冲刷出一道深沟,近百米的河道陡然缩十几米,水深不见底,水流混浊湍急,隆隆的水声在深谷回荡,水不停地拍打两岸激起的水沫溅落在土崖边伸出的粗大树根上,整天都湿漉漉的。沿河边的羊肠小道,攀着树枝,河岸陡峭,踩落的土块落入水,倏忽消失得无影无踪,顺水流方向向北,河水流到辽阔的平原。
在平原上,水流舒缓,青草一直铺到河道里去,水浅的地方,铺上板,赤足,挽起裤腿就可以渡河。日久天长,石板冲刷得光滑圆润,水一起一伏,在岸边的石板缝间发出哐哐水声。两岸是又宽又高的河堤,听爷爷说只有在发洪水时河水才漫到大堤,已经有十几年没这么大的水了,河堤与河水之间宽阔河道上长满高草和棉槐,一望无际。
爷爷住在河堤的村子里。
我常常是在天不亮的时候从家里出发,大地一片寂静,所有的都还睡着,月光是白色的,一动不动树的黑影,偶尔有狗的叫声,和白天完全不同,象是在梦里,轻轻的,时断时续——我听到了大地的声音……
夜色月影渐渐消褪,灰蒙蒙的天空慢慢出现光线和颜色,公鸡报晓,声音突然而响亮,寂静的大地瞬间苏醒,发出一种低沉的、持续不断的声音,声音很低,几乎听不到,但可以感觉到它的振颤,和心的跳动几乎一样。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声音呢?多年以来我一直在努力回忆,但最终明白这是一种只能感觉无法描述的声音。起初我并未意识到这种神秘的声音,我以为是河对面正在耕地的拖拉机它突突地冒着浓烟,拖着沉重光滑的犁翻开泥土,声音从空气和泥土中传到我的耳朵,但后来我发觉没有拖拉机的时候那声音依然是那样明
确,清晰和不可捉摸,我认定那是发自大地的声音。
我知道这种声音始终存在,但长大以后就很少再听到,这种声音太微弱,任何的喧嚣都可以把它淹没。太阳升起来,染红东方天空,阳光照耀大地,纷乱的蝉鸣,大地的声音消失了……
村口的河堤上有一棵枣树,她在我整个童年的记忆里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以至于每次当我回忆起故乡她便出现在我的眼前,她是那样与众不同,她高大、粗壮、枝叉繁茂,粗糙的灰黑色的树皮,裸露在地表粗大的树根,周围有榆树、梧桐、香椿和臭椿,她高出周围所有的树孤零零地矗立在村口河堤上。远远地可以望见树影,就知道村子快到了。
晨光中我爬上枣树,肚皮被粗糙的树皮磨出道道血丝,夏天枣刚长成,又青又硬,和叶子一样,风吹动树叶沙沙作响,叶子上彩色的八角毛时隐时现,河水泛着白光无声无息地流淌。阳光透过茂密树叶缝隙射进来,刺目耀眼,我闭上眼睛,明亮的白光消失了,眼前是红彤彤的一片,起初是明朗的,浅色的,逐渐变深红,暗淡,慢慢成了蓝色,由白天的蓝色变成深夜的天空一般深邃,最后一片漆黑。
早晨的阳光和黄昏的都不相同,晨光是粉红色的,凉爽随和,中午是透明的白色,是赤裸裸的黝黑的脊背和汗水,傍晚是金黄色的,温暖宁静。
河水静静流淌,在阳光下变幻不同的颜色。
村庄在大道一边,老的房子有的几十年、几代人,房屋院落大致相同,拥挤在一起。穿越整个村庄的大街比较开阔,院落之间隔成的街道狭窄,长短不一,毫无规律,却又互相联通。很少有院墙是表砖的,大多是土坯垒成,只有一人高,踮起脚可以看到院里一切,玉米杆厚厚地围在墙边,大黑狗躲在玉米杆和墙围成的洞里,伸出长长舌头,高墙上挂着瓦,瓦楞间长着青草,没挂瓦的已被雨水冲得圆滑,模糊,墙的颜色和土地的颜色完全一样,象是从地里长出来的一样。
村中的十字街有一口水井,井边有一棵高大槐树,枝叶茂密,树的阴影时有一个石碾,很久不用,堆满树叶。水井用青石板围起来,石板磨得十分光滑,井口狭小盖着木板,幽深凉爽,表面泛着青色的光,系着长绳的水桶扔下去,会听到水桶溅起的水声,在正午宁静的村庄里显得格外清脆。即使夏天井水也是冰凉的,刚摘的银瓜被晒得松热,沉到井里,过一会儿捞上来又脆又凉;饮马的水撒上厚厚一层麦糠,这样马喝得慢一些,长长的马嘴伸进水桶,被井水激得龇牙咧嘴。
所有的院落几乎都是一样的,纵横交错的街道也是一样,中午的阳光直射村庄每个角落,没有一个人影,连鸡狗也没有声音,空气仿佛凝固一般,只能听见阳光滋滋的声响,没有风,墙头青草纹丝不动。一样的院落,一样的街道,一样的门扉……穿行在村庄的大街小巷,顺着街道的方向拐来拐去,似乎永远没有尽头,整个村庄就象迷宫一样让人沉醉着迷。
傍晚时分,太阳刚刚消失,天还有些亮,通向村庄的路上一个人也没有,人们已经都回家了,静悄悄,路两边杨树又细又高,路很窄,树枝相接,高空中有风,树叶不停地哗哗作响。路面干燥,坑坑洼洼,麦杆垛的一面抽开了,露出的麦杆干黄透明,散发很淡的干草香味。临近村庄的路是一个小土坡,远远地可以看见升起的炊烟,从每个院落升起,起先是直的,然后弥漫开去,笼罩整个村庄,在傍晚天光中发出淡淡兰色和天色融和在一起,显得宁静、温馨。炊烟的味道醇正柔和,混杂着煎饼的香味,风箱在吧嗒吧嗒抽动,大铁锅的水热汽腾腾,鳌子上的油滋滋作响。
炊烟象雾一样消散,月亮挂在天空,又大又圆,皎洁明亮,一尘不染。大得仿佛就在眼前,伸手可以触摸,就在村口的路上升起,压住了树梢,清冷的月光,金黄色幽幽地照在身上有一种凉意,月亮高高升起,村庄笼罩在兰色月光里。
院门高大宽阔,厚厚的黑漆木,圆环铜锁,门两边光滑石凳,门檐青瓦杂草,门洞高深阴暗,影墙上大大的倒福字和松竹梅图案。
瓜架上挂着一个半米长的丝瓜,丝瓜的黄花。月季花有红色的,白色的,花的芬芳,黄瓜的清香,若有若无,各不相同,可以清晰地分辨出来,有时又混杂在一起,分不清是哪种香味,那种香味深留记忆之中。院子里有两棵大树,一棵是梧桐,一棵是楸树,树干都是笔直高大,叶子完全不同。堂屋前有两棵石榴树,一左一右在门口。伙房里堆满玉米杆,麦杆,烟屋,猪圈,兔窝,鸡舍,石磨,顺院子的四墙依次排列。
一只燕子飞回来,落到堂屋门口墙上的巢里。堂屋正面一张八仙桌,两把椅子,彩色年画,长短不一的对联规规正正挂在墙上,然后是奖状和相框,照片是黑白朴素的面孔,天安门城楼和毛主席像几乎出现在每个人的照片中,出现在每一个家庭中。灶镗连着土坑,贴着灶神,顶棚用报纸裱糊,红砖铺地。
夜幕降临,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整个天空是深邃的宝石一般的颜色。蝈蝈躲在地瓜叶的背后,蟋蟀藏在草丛瓦砾间,所有夜虫的鸣叫,细微悦耳,天也无际。成千上万颗星星布满整个夜空,星河在奔涌,间烁灿烂的光芒,流星拖着长长尾巴划过天暮……躺在干燥的河堤上,仰望星空,可以感觉宇宙深处有一种遥远的声音,神秘、庄严、美丽。一切都在慢慢融合,纯净的,忘我的,大地在旋转,星空也在旋转,星光忽明忽暗,闪耀着,我知道星光来自百年或千年前的时间,我想知道她现在的样子,但不可能知道。木格窗上的窗花已经漂白,散落无几。那时候还没有电灯,煤油灯漂浮不定的火苗夹杂黑烟,引来许多飞虫,灯光昏黄暗淡,最后一盏灯熄灭以后,淡黄色光晕随即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月亮,真的是伸手不见五指,整个村庄不见了踪影,融入无边的黑暗之中。村里人早早睡去了,偶尔爷爷的咳嗽和几声狗叫,高高的树丛纹丝不动的黑影,星光清澈晶莹,四周一片宁静,夜显得漫长,没有尽头。
田野、河流、村庄、院落、大枣树、月季花和黄瓜的香味……我象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整日整日无所事事,四处游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