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的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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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焦头烂额的一年,生计一直没有着落。一筹莫展之际,有朋友来电话。
“我接了个活儿,找不到人,帮我找几个人呗。”
“要多少?”
“多多益善。”
摇人,那可是我的长项。没过半小时,我就找来了四十多个人,其中就有阿秋。我至今仍然记得第一次见到阿秋的样子。一头浓密的卷发胡乱地长在他如同外星人一般的脑袋上。他个头虽然矮,但是结实得如同铁塔一般。
“老板好。”
阿秋一见面就主动上前和我打招呼,着实把我吓了一跳,因为彼时的我实在年轻得很,比阿秋还要小几岁。老实说,对于找了那么多人到底去干什么,或是怎么干,我一无所知。朋友只对我说,你什么都不用管,在工地上睡觉,照顾好你这些兄弟的情绪,按人头拿钱就行。这个我倒会。兄弟们情绪不对的时候,一顿酒就可以安抚了,我试过许多次,屡试不爽。
“我不是老板,老板在那边。”我很谦逊地指了指远处背着双手的朋友。
“我们是跟着你来的,只相信你,你就是我们的老板。”
阿秋很固执,他的话却让我无法反驳。算了,干脆不解释,将错就错吧。
朋友见我找了这么一群能干的人,让我把这些人都带去安顿下来。我们是快黄昏的时候到达工地的,看着大伙儿搭好简易工棚,把一切安顿好以后,我累得倒头就睡。就在我迷迷糊糊的时候,阿秋走进了我的工棚。
“老板,我想预支一点工资。”
“什么?”我一骨碌爬了起来。
“我想预支点工资,老板。”阿秋理直气壮地重复了一遍。
“活都没干就要工资?”第一次见到这种情况,我很来气。
“干工地就是这样,都可以预支啊。老板,你怕是第一次干这个吧。”阿秋鼓着腮帮子,明显看出我是个新手。
“真的是这样?”我半信半疑。
“不信你找人随便问问。”阿秋一脸诚恳。
“呃,你要预支多少,用来干什么?”我有些怕他狮子大开口。
“两百。”好在阿秋说了一个不那么吓人的数字。
“用来干什么呢?”
“买一包烟,一条内裤。”
“你连内裤都没有?!”
“有,就一条,我总不能只穿一条内裤干活吧。”
没办法,我只好预支了两百给他。阿秋拿到钱后转身出去还不忘表扬我,“老板,你年纪轻轻,人真不错。我买完东西如果有剩就请你一瓶啤酒。”
“赶紧走赶紧走。”
阿秋走出了我的工棚,连门都没关。正当我闭上眼睛再次要入睡的时候,阿秋去而复返。
“老板,你跟我去一下市场,我一个人不知道怎么走。”
“你约别人啊,你们那么多人,干嘛非得找我。”
“他们也没有人知道的,再说了,你是我们老板,你得负责。”
我去你大爷的,明天你就给我滚,立刻马上滚回家去。我心里把阿秋狠狠地骂了一顿,但没办法,还是带着他去了一趟市场。
离我们最近的小镇就在边境线上,夜晚会关闭出国门的路。我带着阿秋从工地走了很长一段路才到了小镇。
阿秋真的如他先前所言,只买了烟、打火机、皮带、内裤,还有一双干活穿的黄胶鞋。他试鞋子的时候我在边上看着,不知道怎么的,就想起了那句顺口溜,“黄胶鞋七分裤,职业法师刘海柱。”
买完这些东西后,阿秋还剩28块钱。
“我请你喝酒,老板。”握着手中的28块大洋,阿秋很大方地对我说。
“你不留一点?”说实话,我很担心他的烟怕是撑不过两天。
“不留,没有了再和你预支。”阿秋理直气壮。
“去你大爷的。”我嘴上没说,心里又是一通骂。
很快,阿秋和我坐在了一张小桌子前,刚一坐定,啤酒就已经端了上来。
“老板,起瓶器。”我对着店里喊。我的话音未落,阿秋已经用牙齿起开了啤酒瓶,“来来来,老板,喝一个。”
那是我第一次与阿秋喝酒。不远处就是国门,在山与山之间的暮色里矗立着,庄严肃穆。
一口啤酒下去,阿秋开始侃侃而谈。
“嘿,老板,你说矮小的女孩子都被叫萌妹子。那像我这样的男孩子,应该怎么叫呢?”
不知道怎么回事,阿秋突然开口问这个。我看着对面的他,心情极为复杂。
“你要听真话吗?”
“当然是真话。”
“武大郎,古来有之。”
我喝了一口酒,虽不忍心,但还是直言相告。阿秋很生气,后果很严重。他站起来跑进店里,再出来时,手上已经多了一箱啤酒。
“再预支两百。”
这次我没有问为什么,只能又给了他两百。
我们你来我往,都没说话。谁也不服谁,那就在酒里见高低。连续喝了两瓶后,老板端上来了一盘黄瓜,我们几乎是同时拿起了筷子,但立刻我又放下了筷子,因为黄瓜里居然掺了折耳根。我不吃折耳根,连那个气味都受不了。阿秋借机吃了个不亦乐乎。
一轮又一轮的较量之后,我很快就趴下了。趴下之前,我看见小镇后面的山岗上,漫山遍野白色的花在风里摇曳着,呼啦啦地作响。我还看见阿秋心满意足地又吃了一口折耳根。我知道,我对折耳根的讨厌程度又增加了不少。
听说,我是被阿秋背回工地的。关于这段事,我虽然怎么都记不起来了,但我一直坚信阿秋的酒量不如我,他只不过是因为多吃了那盘折耳根,这才战胜了我,实在是胜之不武。
那次喝酒之后,我和阿秋之间的玩笑就多了起来。更何况,他干活确实是一把好手。他如同铁塔一样结实的身躯真不是凭空得来的,而是他实打实地磨炼出来的。我佩服每一个有个性的人,所以我也佩服阿秋。
西双版纳有许多森林,远处近处都能看到许多高大的树木。许多个夜晚,我都会在半夜里醒来坐在工棚前,看着风吹过山岗,听夜莺在苍穹里鸣叫。
有一晚,当我醒来走出工棚的时候,已经是凌晨。边境的森林里开着漫山遍野白色的花,有月光打在那些白色的花朵上,有夜莺从月光下的白色花朵上飞过去,然后在我的头顶鸣叫。夜莺鸣叫有很多种,其中一种听起来会让人特别忧伤。那晚我刚好就听到了那种夜莺的鸣叫,然后毫无征兆的,我的眼泪就流了出来。
我不想惊醒任何人,拼命压抑着啜泣声。可能是阿秋的睡眠很浅,也可能是我没忍住,阿秋还是被惊醒了。
“你哭个球呢。”自从我们熟了以后,我老板的身份就随之消失了,阿秋对我也没了尊重。
我没有回答阿秋,我知道他理解不了。
“走吧,我们喝酒去。”
很快,我们又一次坐在小镇路边摊前。那晚我们吃了许多烧烤。也是在那晚我发现,烧烤可以治愈人,之后就一直对此坚信不移。
“五花肉要刚冒油就吃。”
阿秋告诉我他的经验之谈。我学着他,盯着五花肉,刚烤到冒油就送进嘴里,然后再心满意足地喝一大口酒。那种感觉特别有意思。
离我们不远处开着一种红色的荆棘花,月光被山岗遮住,路灯照亮着那些红色的花朵。之后我们拎着酒瓶,摇摇晃晃地走在那段没有车辆经过的路上。月光从山岗与山岗之间照进来,照在空旷的路上,有芦苇荡漾着,在路边的水沟前。
“我想找一个老婆。”阿秋说。
“找一个老婆做什么?”我问道。
“你怕是憨球了。”阿秋哈哈大笑。
“你会找到一个漂亮的好姑娘的。”我喝了一口酒,很认真地祝福他。
“我当然会找到好老婆,我已经在谈恋爱了。”
“居然有人愿意跟你谈恋爱?”我有些震惊,瞬间忘记了刚才的祝福。
“嗯,怎么样,嫉妒吧?我们是网恋,已经认识聊了很久了。”阿秋毫不避讳。
听他说是网恋,我一下子又没那么震惊了。网恋也没什么不好,哪个少年没心事呢。
瓶里的酒还没喝完,前方的路还没有尽头,我们摇摇晃晃地向前走。
月光时有时无,有些路面上被乌云遮盖着 ,有些路面上洁白得不像话。
而夜莺不知道什么时候,似乎已经飞远了。
阿秋恋爱了。他知我知,别人不知。
阿秋恋爱这个事原本和我关系不大,但糟糕的是,不知从哪一天开始,阿秋预支工资的速度日新月异。
“按这个速度,你还不完的。”我有一天劝阿秋。
“不怕,大不了我跟你一辈子。”阿秋显然不知道他这句话把我吓得不轻。
“你干嘛花这么多钱?”我只好转移话题。
“男人的事,你这种没谈过恋爱的人别管。”阿秋嘚瑟了起来。
“你迟早会吃爱情的苦。”
我这人生来就见不得身边的人嘚瑟,别人一嘚瑟我就浑身难受。但是虽然见不得,嘴上还是饶过了阿秋,总算没往死里埋汰他。
那段时间,甲方的一个负责人特别喜欢听我吹牛,打过几次交道以后,我们的工程就顺利了起来,甚至有时只要我在,原本是阿秋他们该干的活就完全用装载机代替了。这就让阿秋的网恋大业一下子突飞猛进了起来,用阿秋的话说,我用吹牛为他赢来了网恋的时间。
边境的月亮似乎一直都亮着 ,没有被乌云遮盖过,偶尔被遮住了,很快又会从云层中钻了出来。
阿秋的网恋也一直没有遇到过挫折,偶尔遇到的时候,阿秋就来预支工资,预支工资拿去后,网恋很快就又顺畅了起来。
“她真的喜欢你?”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住就问阿秋。
“她当然喜欢我,难道她喜欢我的钱?”阿秋反问我。
好家伙,学会抢答了,而且还很有理,我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你当然没有钱,可是我有钱啊,你用起我的钱来就像是你自己的钱。”我心里暗骂着,但也只限于腹诽。我不敢当面骂出来,因为接下来还有一个大活儿,需要阿秋铁塔一般的肩膀。没有阿秋,那活儿得黄。孰可忍孰不可忍, 能不能忍都得忍。
“既然你们那么相爱,是不是应该可以约见面呢?”
“啊?”
“你看看啊,如果你们一直不见面,她是不是就做不了你老婆?你是不是就没办法娶她?”我开始给阿秋分析起事情的严重性。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这个。”阿秋一骨碌跳起来,“没见面我怎么娶她做老婆呢!”阿秋茅塞顿开。
“看吧,赶紧约见面,你们结婚我给你包个大红包。”
“再预支我八百。”我话音刚落,阿秋再次狮子大开口。
“你要用来干什么?”我完全懵了。
“见面啊,我得买衣服啊,请吃饭啊,看电影啊,开房啊……”阿秋列了长长的一串。
“行行行,赶紧滚,赶紧滚。”我给了阿秋一千。
其实我也希望阿秋能找到一个老婆。有时看着他在烈日下光着膀子,肩膀被磨出血来,我都会有些心疼。我真心希望我身边的每一个少年都有一个姑娘来心疼他们。我不希望他们站在挡土墙上,皮肤被晒得黢黑,光着膀子对着路过的姑娘吹口哨。
山谷间吹着风,风里开着花。
有露珠坠在花间,有月光照进书房,有人在月下拥抱,有人就在黑夜里分离。
阿秋拿着我给他预支的大洋,买了一件粉色的衬衫,潇潇洒洒地打扮了一番。
“阿秋,你应该买一件深一点颜色的衣服。”
“她说她喜欢粉色的衣服。”
“你的发型不应该这样子,起码不应该染成红色,真的不好看。”
“她说她喜欢红色的头发。”
阿秋照着镜子,不断换着姿势,左看右看。如果他三分钟之内还不走,我会把他轰出去的。我告诉自己再忍忍再忍忍。
阿秋活脱脱就是一只长着外星人脑袋的粉色王八。
“等着我回来跟你说约会有多爽。”
阿秋再次摆了一个造型,然后在我的呕吐声中高兴地离开了。看着阿秋骑着摩托车潇洒离去的背影,我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阿秋是午饭后出发的,直到傍晚,在我焦急得不能再焦急的时候,他才回来。
阿秋垂头丧气,脸上挂着泪痕。
“谈恋爱的人怎么这个鸟样?”看见阿秋回来,我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虽然这个结果我早有预感。
阿秋没理我,停下摩托车一头钻进工棚里,用被子蒙着头。
“我给你留着饭呢。”
阿秋还是不说话。
罢了罢了,睡吧睡吧,哪个少年不失恋呢。既然能沉沉地睡去,就可以开心地醒来。我对阿秋充满信心。我也在夜里沉沉地睡去。大地与黑夜同样沉沉地睡去。
直到后半夜,我听到有人哭得撕心裂肺。我来不及穿上裤子就跑出了工棚,果然是阿秋。他用一种独特的姿势蜷缩在床上,哭个不停。
“你哭个球呢。”我把阿秋之前的话完璧归赵。阿秋不说话。
“走,喝酒去。”我再次把他说过的话还给他。阿秋还是不说话。
我实在没办法 ,只好把被子掀开,把阿秋从床上提了起来。
小镇里一如既往的安静,连路边的灯似乎都已经睡着了。我们到的时候已经是凌晨,路边摊正要打烊。见我们是熟客,老板没办法,只好任我们留了下来。我们按以前的顺序,以前的流程,一样一样来了一遍。直到天微亮,我和阿秋再次一人拎一瓶酒往回赶。
在那段空无一人的路上,阿秋再次哭了。他的声音嘶哑而洪亮。
“她骗我……我都穿了她喜欢的衣服,染了她喜欢的头发,买了她喜欢的裙子,每一次都给了她她要的钱……”
在天快亮夜未央的路上,阿秋开始数落起他的恋人来。有几次他似乎快喘不过气来,眼泪顺着他鼓着的腮帮子大滴大滴地落下来,印在了月光下的路面里。
“我难受啊,老曾……”
阿秋用双手去撕扯他那件粉色的衬衣。脸在月光下变了形。那是我第一次见一个人失恋后难过成那个样子。
阿秋沉沦了,在这段只聊过天没牵过手的爱情里。
我以为大醉一场后阿秋会振作起来,但是没有。不但没有,反而变本加厉。阿秋开始不干活不吃饭,天天睡大觉。我只好想办法安慰阿秋。毕竟他是我们工地的顶梁柱,很多活儿离不开他。
“她不珍惜你是她眼睛瞎了。”
“姑娘到处是,再找一个。”
“跟我说说,她看不上你什么,我帮你改。”
“或者你说说,你喜欢她什么,我帮你分析一下。”
阿秋不说话,就是不说话。
“你还差我钱呢,起来吃饭干活。”
阿秋还是置若罔闻。
我没招了,只能随他,饿不死就行。
工程在阿秋要死要活的那段日子里接近了尾声。在快入冬的时候,我们搬到了澜沧,驻扎在孟连线一个倒闭了的农家乐里。农家乐虽然倒闭了,但是对于我们来说,住在这种地方实在是一件奢侈的事,因为许多设施还能用。
在那个山谷间的小房子前,整个冬天都开着一种红色的如同纤维一样的花。许多时候我都会呆立着看许久。
一个夜晚,因为一些原因需要一个人下到很深的井里去。没有人愿意干那个活。我看看众人的眼神,知道不能强求。
“阿秋,你起来跟着我去,我只相信你。”
阿秋已经睡了快一个月,我原本只是抱着试试的态度,但出乎意料的时候,阿秋竟然起来了。他起来后什么都没说,穿上衣服就跟着我出发了。
“把这个绳子拴我腰上,我下去,你拉好。”到了工地上,我跟阿秋说,“我只相信你。”
阿秋什么都没说,拿起绳子绑到自己腰间直接就下到井里去了,一句交代的话都没有。
我又被他吓一跳,只好紧紧攥着绳子的一头,看着阿秋慢慢从眼前消失,最后连他头上的灯光也消失不见。
“阿秋,阿秋……你行不行啊?不行就快点上来。”看着阿秋消失不见,我再次焦急起来。冬天的水可是冷到骨髓里。
但好在没有等太久,阿秋脑袋上的灯再次亮起,我赶紧伸手把他拉了上来。阿秋全身已经湿透,在夜里瑟瑟发抖,可是他还是一言不发。
我们回到农家乐,阿秋很快换好了衣服。我本来想着他又要作妖,但这次却没有。
“走,老曾,喝酒去。”
我终于又听见阿秋这样说道。
农家乐里有可以唱歌的地方,只是经久未用,很多设施都破旧失修了,但这个难不倒我们,很快所有的东西都被修理得差不多。
那晚阿秋第一个唱歌。他唱了一首《爱情买卖》。
我一直认为那是全世界最难听的歌,但是那晚阿秋唱的,似乎没那么难听。
阿秋边唱边哭。
“阿秋,你的爱情开始了吗?”有人拿着话筒,边唱边问。
“我的爱情已经结束了。”阿秋拿着话筒,边唱边答。
“你的爱情是没有开始就结束了吗?”有人接着问。
“我的爱情有过开始,从刚刚发生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我一直竭尽全力的。”阿秋唱得撕心裂肺,我甚至搞不懂他是怎么知道“竭尽全力”这个词的。
“那为什么结束了呢?”
“因为她说我长得太丑。”
阿秋借着酒劲说的话,不知真假。但我觉得恐怕是真的,阿秋真的不帅。
说完这句话,阿秋又哭了,眼泪汩汩而出像是被拧开了的水龙头,连他唱歌的声音都掩盖不了他的哭声。
“你的钱要回来了吗?”
“我不要了,我给她钱的时候,她还是爱着我的。”
阿秋的回答出乎意料。我们似乎能理解,但似乎又理解不了。
“那你哭什么呢?钱你不心疼,你人也还是好好的?”
阿秋的《爱情买卖》还没有唱完,但是听到这句话,他忽然不再继续唱下去,像是被问住了。然后他就开始不停地喝酒。
水越喝越冷,酒越喝越暖。特别是冬天里的酒,更是如此。阿秋从来没有这么豪放过。
“兄弟们,干了!”他拿着整瓶酒,不停地往胃里灌进去。
“你们说,我真的丑吗?”喝了一阵酒,阿秋忍不住问道。
“你不是丑,你是很丑。”有人大喊道。
“但是你人好啊。”又有人说道。
“人好有用吗?”
“人好当然有用,好人自有好报。”
……
我们是天黑时开始喝的,直到天快亮时才结束。我见过许多喝醉的人,但我很少看到过越喝越清醒的人,那晚的阿秋刚好就是越喝越清醒的。
等我们喝完所有的酒,翻遍了每个角落,确定再也找不到一瓶酒之后,阿秋垂头丧气地坐了下来。
“我难受啊。”
“我知道你难受。”
“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
“你什么都没有错。”
“难道长得丑也有错吗?”
“你其实不丑。”
“你骗我。”
“我真没有骗你,你真的不丑。”
“那她为什么那样说?”
“当一个人不爱你的时候,哭是你的错,笑是你的错,坐着是你的错,站着是你的错,有可能你特么在呼吸都是你的错。”
“你说的对。”沉默半晌,阿秋又继续说,“但是我不恨她。我希望她还是好好的,我希望她拿着我的钱给自己买一件好看的衣服,一条漂亮的裙子,去远处走一趟,只要她开心,都行。”
“如果她拿着你的钱去给另外一个男人花了呢?”虽然于心不忍,我还是直言不讳。
“那也无所谓了,只要是她真心喜欢的,她能开心就好。”阿秋的鼻涕在嘴皮上已经风干,眼泪却还在流着。
“你真够伟大的,阿秋。”我看着他,认真地说。
到澜沧已经是冬天,快接近年关。
可能是阿秋失恋了的原因,很多个夜晚,我们会顺着江边一直往下走。夜里的江水平静地流淌在山谷间,似乎都没有了白天时的声音。有时我们会对着江水怒吼,江那边回荡着我们的声音,路边的攀枝花还在夜里盛开着,有月光打在花朵上,洁白中带着一种反光一样的亮。
“砰”的一声,花朵落进江里。
“看,我的声音惊掉了攀枝花。”阿秋会这样说,然后他会吼得更大声。夜里空旷,没有飞鸟经过的山岗的声音,岁月里没有时间流逝的声音。
我拾起一颗石子,从江这边打向江那边,石子沉进水底消失不见。“你还会遇见好姑娘的。”石子在水面上漂的时候,我这样对阿秋说。
有时我也会对着江面发呆。我也曾把许多心事,装进那颗石子,让它去水底生根发芽,长出珊瑚结出宝石。
再往前走,是一个小镇。小镇被路分成两半,江水在左边。
有破旧的房子,屋檐塌了一半,门口是没有收走的摊子,还有没有卖完的黄瓜。阿秋会拿起其中的一个,嚼了起来然后破口大骂,“没良心的东西,坏了的东西也不收走。”
然后我哈哈大笑,“你偷别人的东西,居然有脸骂。”
有的摊子上盖着塑料,在中央形成一个小小的窝,有雨水在窝里积成水洼,月亮和星星在夜里都落进这小小的水洼里。
再之后,我们就会往回走。
我们老去的皱纹始终追赶着时间,在夜里悄无声息地与之齐头并进。
阿秋与我也一样,尚没有皱纹,但头顶有白发在星空下摇曳着。
路一程山一座,眼前万里无姑娘。
江的对面,在那些暗红色树皮的树下,闪耀着许多萤火虫。阿秋异常惊讶。
“快瞧快瞧,那边许多萤火虫。”
“我已经许多年没瞧见这东西了。”
“可惜她不要我了,要不然我得捉了去送给她。”
我以为阿秋已经忘记了一些事,但事实是还没有。
“你捉来放哪里呢?”我有意为难他。
“揣进我的裤兜里。”阿秋不假思索。
“你倒是懂得浪漫。”我看着阿秋,阿秋咧着嘴笑,心事无边无际。
后来回想起来,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那么多萤火虫,在一个似乎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留恋的夜晚。我有时想,或许可以就如阿秋这般让心事无边无际着,等着岁月在某个时候,悄然为我在大地上撬开一个口子。
那一年就这样在平淡中结束了。直到过年回家,阿秋还是没有还完从我这里预支的工资。甚至到了家乡的小镇,他又和我预支了一些,用他的话说,两手空空没办法去见父老乡亲。
没办法,我只好又给他预支了一些。
“等明年我再跟着你干。”
阿秋说得很坚定,我听得很紧张。
那年回家后,对于这种生计我意兴阑珊,所以也渐渐没了下文。阿秋倒是不断给我电话,问我年后的计划。
阿秋的计划就是等着我,我去哪里他跟着去哪里,但是我的计划里没有他,所以我们的各奔前程也在所难免。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们会从此再不相见,毕竟不大的一个小镇,也算是朋友了,总会遇上的。但是让我想不到的是,我们的再次相遇,却会是以这样一种方式。
两年后又一个年关,一群人在村子里喝酒,人群中不知是谁说了一句想吃羊肉了,同村的一个女孩子跟着说道,我也想吃。接着她就打了一个电话。
“喂,我想吃羊肉了。”
“什么时候?”
“现在。”
她挂了电话 ,坐回人群中,有人就开始起哄。
“这个时候会有人给你买羊肉?”
“神经病才会在这个时候给你买羊肉。”
“要是真有人给你买来羊肉,明天我给你杀一头猪。”
“这个时候如果真有人给你送了来,那你嫁给他得了。”
……
那晚我也在。从开始的玩笑到后来的赌注,事情演变得越来越离谱。有看笑话的,有真的想吃羊肉的,也有瞎起哄的,但谁都不愿意离开。三个小时后,大概十一点左右,大家看到了神奇的一幕。
而制造神奇的人就是阿秋。
村里离镇上还有一段路,在快到村里的地方两边有许多竹子,那晚阿秋的车灯就是从那里开始变得亮起来的。我们先是看到了在打在竹叶上的亮光,接着就听到了羊叫声,再之后,我们就看到了阿秋。
阿秋骑着摩托车,后座上捆着一只活蹦乱跳的羊。摩托车动一下,羊就跳一下,羊跳一下,就在阿秋后背上踢一下。
“你要的羊肉。”
阿秋停下摩托车,径直向女孩说道,他甚至都没看到人群中的我。但是我却一直盯着他看。因为太冷,阿秋的脸已经被冻得发青,他的嘴皮抖动着,牙齿相互打架。
女孩盯着阿秋,似乎也忘记了应该说什么。
一群人也都不可思议地盯着阿秋,忘记了起哄。
只听得“咩”的一声,羊不干了,开始挣扎。
“快快快,杀了,今晚就吃。”
不知道谁说了一句,然后一群人七手八脚地把羊抬了下来,开始烧火磨刀,也有人把阿秋让进了火堆前。
年轻时干这种事是不知道累的,也不嫌烦,都很兴奋。很快,整只羊被收拾了个七七八八,然后就开始烤着吃。
等酒过三巡,天已经快亮,又有人开始起哄。
“嫁给他,嫁给他……”
那晚的阿秋后来面红耳赤,我不知道是被火烤的,还是酒给暖的,又或者是别的原因。
没有到不了的明天,也没有不会被爱的人。
可能就是那只羊立的功,没多久就传来了阿秋的好消息。
“我要结婚了,一定要来参加我的婚礼啊。”
“可以,不过不送礼了,预支的工资你还没还完。”
“一码归一码,别扫兴。”
“那你回答我一个问题。”
“你问。”
“你老婆不嫌你丑啊?”我又去戳阿秋的痛脚。
“她说了,她都没见过比我更丑的人,但是她就是喜欢我啊,你能怎么样。”阿秋意气风发。
“她真不图你别的?”我还是想好好打击阿秋。
“她亲口和我说,现在听不到我打呼噜的声音,她都已经睡不着觉了。”阿秋恬不知耻。
我实在听不下去,只好挂了电话。
最后,我还是去参加了阿秋的婚礼。婚礼很简单,但是人很多,婚礼上还遇见了一些我和他都相熟的人。
“想不到啊,阿秋都能找到这么漂亮的老婆。”有人看着阿秋,颇有些意难平。
“这家伙祖上烧高香了。”也有人这样说。
“阿秋人好。”我看着他们,忍不住插了一句。
那天的阿秋其实很帅,铁塔一样的身材,看着像座山,能让人依靠。
“哈哈哈,我一直就相信你。你说我一定会找到老婆的,你是一个靠谱的人,来来来,老曾,喝一杯。”阿秋站到我身边。
“少喝点,春宵一刻值千金。”看着快喝醉的阿秋,我打趣道。
“不要紧不要紧,以后每天都是春宵。”阿秋已经醉得忘记了害羞。
婚礼是在阿秋家里举行的,从天蒙蒙亮开始,到第二天天蒙蒙亮结束。许多人在婚礼上醉在婚礼上醒来。有人在醉后哈哈笑,也有人在醉后哇哇哭。但这些都不要紧,第二天我们都会醒来,都要继续去面对去追逐。
婚后第二年,阿秋有了孩子。如今的他挖了一个鱼塘,换了一辆拉风的皮卡,很多时候他的皮卡车车厢里拉着鱼,车头上坐着他老婆还有孩子。
有时阿秋会给我电话,“回来没有,想吃鱼来拿,肥得不行了。”
我嘴里嗯嗯答应着,但是始终没有行动,直到前几年得空去了一次。阿秋的鱼塘出乎意料的大,鱼塘周边还增加了相应的娱乐,生意很是红火。
“干得不错嘛,是不是该还一下预支的工资了。”我拿阿秋开玩笑。
“都是老婆的功劳,没有我的份。钱都在老婆那里,有本事你和她要。”阿秋乐呵呵地看着她老婆。
“真不要脸。”我骂了一句。
“脸不值钱。”阿秋乐呵呵地看着我。
……
后来我带着阿秋塞给我的鱼离开,离开的时候我回头看,夕阳照在他的鱼塘里,阿秋一家三口坐在鱼塘边,正在抓鱼。
鱼塘被夕阳染红,像是金色的海洋。
我又想起了在澜沧的那一夜。阿秋从我手中抢过绳子直接绑到自己腰间,一言不发就爬了下去,只有他头顶的光,照亮着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