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渊

2022-08-27  本文已影响0人  Maolei_writer

(一)坤 龙

        杨光耀坐在客厅的沙发里伤脑筋,这个时间他本该在办公室忙碌,他没那么喜欢上班,但如今上班是他的救赎,这种感觉自他父亲坤龙去年冬天中风不能自理后日渐强烈,坐轮椅降低了父亲阿兹海默带来的时不时离家出走的风险,但那些不能以行动宣泄的能量并没有消失。杨光耀觉得父亲灵魂的离家出走日渐严重,自己熟悉的爸爸不见了。前段时间保姆支支吾吾地跟他提到爸爸的“不老实”,光耀难以置信,他虽没有当场替爸爸辩白,但也没说保姆撒谎,他有点晕,母亲和爱人都在家,光耀不方便详细问,今天他特地挑了这个时间回来,他知道这个时候通常家里的两个女人会出去散步。

        厨房门是半开的,水流声、器皿相碰声中间夹杂油锅滋啦响,芳姐的身影隔着门上的毛玻璃一会近一会儿远,她手机里在播着什么,音质不好,杂而锐利。他走过厨房门的时候,没有伸手去推,只叫“芳姐,空了出来一下。”

        客厅窗边有个写书法的案子,笔筒里的毛笔经历多次水、墨的浸濡,已失去饱满紧实的形状,颜色也渐渐语焉不详起来,笔搁粗糙,带着老年大学批量购买的气息,只有一只水盂,小巧玲珑,表面温润,稍可把玩。这一方角落属于他爱人,家里不消停,有不时爆炸一下的老头、换洗时的异味、保姆的喧哗……不大的屋子人影幢幢,她那么爱静的人,大概只有在这张桌前一笔一笔写字的时候,她才能开启金钟罩,隔离掉那些有形无形的烦乱吧,光耀内心泛起感激,爱人接纳他的父母,她不必非过这样的日子的。

         厨房门响,芳姐探出头来左右看看,见只有他坐在那里,才从厨房彻底出来,她没坐下,块头挺大的站着,面皮黑、粗,眼睛陷进肉里,鼻子扁,倒是有个灵巧的下巴,她的手潮潮地泛着股湿气,对握住扭动,透出局促,光耀指指另一张单人沙发,她双手在围裙上蹭蹭,坐下来。阵势是摆好了,光耀却语塞,一时不知如何开口,这尴尬的话题。

         “那天你跟我说的事,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吗?”光耀终于说。芳姐黑黑的面皮看不出红晕,只手指扭得更紧,她不看他,嗫嚅了一会儿才说:“从轮椅上把叔叔弄上床的时候,他总是捏胸、手乱摸,中午坐在他房间陪他,他不睡,躺在床上做下流手势,还说他有钱,可以给钱,让不要怕你们,换尿不湿更要命,他来抓人的手往他那里放……”芳姐的讲述里没有“我”,似乎这样就能像讲别人的事,比较容易开口,即便如此,她还是说不下去了,眼睛盯住地上某处,不知不觉使劲,像是要在地上剜出个洞来。客厅里静下来,厨房没有响动,爸爸的房间也无声无息,光耀思量着说些什么,芳姐又开口了:“我四十多了,这些也不是没见识过,叔叔得了这个病,只能把他当小孩,不舒服忍忍也能过,我只怕阿姨哪天发现了怪我,换尿不湿的时候,要不停挡开他的手,嘴里哄,讲好话,总会闹出些声音,被阿姨发现误会我就说不清楚了,我也就是打份工嘛。”

        光耀心里烦躁,照顾不自理老人的保姆本就难找,何况照顾异性老人,保姆公司又没有男保姆,即便有他也不敢请,家里白天就两个女人,弄个壮年男人待着,杀人越货起来,没人是他的对手,这么想着,心里涌起一股对爸爸的恼怒,他踌躇片刻,说:“对不起你了,老头儿这个情况,脑袋一会儿清楚一会儿糊涂,你多担待,我爸不是这种人,可能是病的影响吧,阿姨那边我去说,一定不让你为难。”他没有意识到,他拿爸爸病了劝保姆,自己却把他当品德败坏恼怒着。保姆松了口气,忙她的去了。窗外都是树影,亚热带的阳光直泻下来,气温在不易觉察地升高,天地合谋,正把万物文火慢炖了,到傍晚大地就温温的,万物裹在黄昏蜜蜡质地的光里,柔软熟糯,火候正好,被夜吞了,嚼都不嚼。光耀呆坐片刻,起身蹑手蹑脚开了爸爸的房门查看,老头儿正睡早餐后的回笼觉,嘴半张,手脚松懈,瘫软如泥。

        爸爸何曾这么放松、直接过。光耀一路长大,爸爸的寡言和妈妈的聒噪完美配合,他的存在像家里的背景,模糊、一成不变,早晨滑出门缝上班,晚上又从门缝里滑进来,像一道影子,无声无息停在他的书房里。书房起先是不能睡人的,不知几时搭起一只小床,光耀偶尔会瞥见一眼书房里的样子,黑漆漆的,只一盏台灯,一团黄光照在爸爸的脸上和桌前的方寸之地,他的身体隐没进昏暗里,眼镜滑在鼻尖,右边镜脚用一小块膏药跟眼镜相连,可能螺丝掉了吧,他用毛笔写蝇头小楷,孜孜不倦地杀时间,像深夜摸黑数豆子的女人。书房经年不散的腐朽和死气跟少年光耀格格不入,他在家里呼啸往来,从不深入书房,只有一次例外。

        初三的暑假光耀从中考的重压下解脱出来,又没作业,本可以撒撒欢的,可小伙伴回老家的回老家,外出旅游的旅游,光耀无所事事,每天睡得晨昏颠倒,不知今夕何夕。某天醒来已是中午,家里静悄悄的,只有灰尘浮动,光耀爬起来,窗外蝉鸣一片,愈加透着寂静,光耀懒得穿衣服,蹩进厕所尿尿,睡了几个礼拜,初三一年被劳累亏空的体力渐渐满格,他蠢蠢欲动,从厕所出来,再上床竟睡不回去了。光耀只好又起来,在屋子里逡巡一番,百无聊赖,这个小小的套间只有爸爸的书房门关得严严的,是他不曾好好探索过的地方。半是好奇,半是无聊,光耀在这个盛夏的午后,身上只一条内裤,别别扭扭地推开门,感觉自己未经允许闯入禁地一般不自在,但这点不自在是管不住光耀的,他很快活泛起来,屋子小,没什么东西,光耀东摸西看,小床、书桌都收拾得干净利落,他很快把注意力集中到床边到一只小矮柜,柜面上的老花镜像是爸爸随手扔下的,躺在那里,一腿蜷缩,一腿伸展,用来固定镜腿和镜片的那一小块膏药,边角已经卷起发黑,松垮着失去了黏性。柜门夹住了一角纸页,白喇喇地刺眼,光耀把手放在柜门拉手上,轻轻带了点劲儿,他小心翼翼,这小心里既有做贼似的心虚,又因为感觉到柜门背后有种隐隐的推力,仿佛一股洪流翻涌,等不及开闸。果然一摞杂志随着柜门的打开迫不及待地歪斜下来,纸页泛黄,软塌塌的,一看就既有年头,又经常被摩挲。封面都是些女人,有的是图片,有的是画,共同之处,是都有刻意夸张的乳房臀部,姿势撩人。光耀坐在地板上翻看,文字粗糙,只有性写得细腻,器官的形状、手感,动作,光耀感到自己的身体燥热膨胀起来,他的呼吸粗重,与蝉鸣声一起充斥了这间屋子,泾渭分明,光耀的内裤迅速被顶起老高,又轰然塌下,他发现自己躺在柜子前面的地板上,裤子上冰凉一片,身下汗涔涔,刚才读过的杂志不知怎么被甩到床脚,乱糟糟地趴在地板上。

        46岁的光耀透过瘫软在地板上的少年光耀看向时值壮年的父亲,他不再像少年光耀一样困惑不解,既对爸爸汹涌的欲望感同身受,又震惊于爸爸原来是个看黄书的大流氓。他穿越时空凝视父亲的窘迫和落寞,他把卧室出让给妻子、儿子,他的妻子耽溺于婴儿,守着母子联盟,不给他留一丝缝隙。那老花镜怕不仅是倦极时被丢下的,它表达了理性内敛的父亲最为放纵本能的时刻,欲望如潮水涌来时,他甩掉老花镜和手里的杂志,闭上眼睛,卸下克制和莫名的耻感,沉入其中,任由摆布。

        现在的坤龙总躺在他的卧室,大多数的时候是平静的,然而以他惯常的压抑沉默,光耀并不能确定他的心里也跟看上去一样平静,记忆的碎片游走在那个皮质层已经钙化的大脑沟壑里,是世上最不可捉摸的东西。他隔着尿不湿拍打自己的下体,向中年女保姆频频招手的时刻,身体里奔突着穷途末路的欲望,它们让他感到自己还活着,死亡迫近的时刻,欲望是生命鲜活的最直接证据,这多么令人安心。

        大门外有钥匙开门的响动,光耀知道是母亲和妻子回来了,他搓了搓脸,把自己从回忆里唤醒,迅速起身,拿起包和车钥匙,她们会惊讶他这会儿竟然在家,他会随便给个理由,然后走掉。

        “爸爸才不是那种人呢,坤雄叔是。”光耀并没有说出声,楼道里依然安静,电梯正在接近他所在的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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