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爷
二
七爷是旧社会剪子湾很少的几个读书人之一,到如今还能识文断字,所以每次见了我都很亲切,我也喜欢和七爷说话,听他讲丰富的人生阅历。其实七爷也不刻意给人多讲,除非你去问,可是我就不同了,不用问太多,他也能给我讲半天的王朝马汉。
就在我见七婆和邻居吵架的那天下午,我在家门口又见了这老两口。那个时候太阳正红,农民人还不到出工的时候,可七爷七婆已经开始行动了,七婆推着手推车,七爷手提镰刀,慢慢腾腾地从我家门前经过。我问七爷:“天这么热的,你两个不在大上房里凉着,给人家光祖的脖子底下支啥砖哩?”七爷听了这话便不走了,停下来又开始给我说了:“支啥砖?他狗日的一年到头不回来,修那么大的房子不回来住,给我当棺材我还嫌大哩!”我说:“这是社会,现在的年轻人都不在家里蹲了,年轻人的思想和你的不一样了”。
他睁圆了眼睛说:“再不一样,能把人的嘴里吃饭的变了吗?都不回家种地,吃啥喝啥?年轻人再能,也不能喝风屙屁着活吧!”我又补了一句:“你把世事看得太死了!”七爷的眼睛更大了:“死啥来?我老汉活了七十岁了,把啥世事没经过?我是跟着共产党走的人,党是不骗人的”。
我不想和一个老年人在这里讨论大政方针,就把话题岔开了:这么红的太阳,难道你就不怕热?七爷又眯着杏核眼说:“我和你七婆走起来慢,把这个手推车推到滥山沟里的时候,别人就已经干了一晌活了。我如果再和你们年轻人一起出发,到地里天就已经黑了,再就干不了什么活了。”我接着说:“哦,那你就快些走,不然天就黑了。”七爷听出来我出言讥讽,他头都没有回地走了。我在后面喃喃道:“光祖挣的钱够你俩吃了。”七爷头也不回,缓缓地说:“他拿着他的钱啃去,看能不能吃饱肚子”。我又一次被七爷怼得理屈词穷,再也没有了言语,只看到他头上的草帽一闪一闪,随着他的背影一起消失在远处的沟恼里。
七爷七婆走后,我又回到房子里,喝了茶水,吃了父母剩下的半个西瓜,才开始收拾镰刀,我将上午用过的镰刀在磨石上又磨了一遍。在太阳开始西斜的时候,我和母亲才提上镰刀往地里走。
鱼儿沟把剪子湾分成了阳山和阴山,阳山是四股坡,阴山是滥山沟。
我和母亲要去阴山收割小麦,这当然是要经过滥山沟的,山路边上一块陡地是七爷七婆家的。当我经过时,没有看见七婆,七爷却坐在地畔上,远远盯着从山路上上来的我。这时候他的眼睛是婴儿的口,始终张地大大的,等到看清楚我之后又会眯成杏核。这时候他又开始和我答话:“你不要管他们地里的活了,你是读书人,管他农民的事干啥哩?”我听了这话并不生气,回答他说:“你这把年纪了,日子还过的这么严实,更何况我们年轻人呢!”我说着已经上了山坡,七爷取出了烟袋,掏出了一沓子纸条。他揭了两张,一张给我递了过来说:“你是吃过好烟的,不要嫌了。”剪子湾的人把抽烟都称吃烟,可我平时纸烟都不经常抽,这旱烟自然是不敢上嘴的。只说了声:我不吃烟,你吃吧。说着已经从七爷的面前走过。在地的里面,我看见了七婆,她正在麦地上一边抹汗,一边割麦。宽大的衬衫下面再也没有穿别的衣服,从领口可以看见她那一对干瘪的乳房。我喊着说:“七婆,缓一下。”七婆被我的喊叫声吓了一惊,便嗔道:“这怂,把我吓了一跳”。我赶忙说:“七婆,老了就要缓来么,看你三个小时割的麦还不如我半个小时割的多,你快歇了,把光祖叫回来么”。七婆抬起了头说:“你能得很,来上来帮我割”。我蔫了一截,再不敢多说,径直向鱼儿沟的更深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