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而孤独

我是什么时候惊恐的发现人生的本质其实是孤独的呢？我也不太记得了。只记得一些断断续续的片段，一些断断续续的思考，然而不思则已，细思却极恐。实在人生没有一刻能离开孤独……

譬如以前和一班朋友天天聚会，吃喝玩乐互相调侃。这种抱团取暖的时间长了，彼此只在乎坐一块逃避着彼此的寂寞，却没有人真正在乎你的近况或者所思所想。努力想要表达自己，说出的话却与感受干差万别，越说越寂寞，最后竟深深意会到欲说还休。在最好的朋友身边感受到孤独的时候，大概是我们开始长大的时候。

有几年身心俱疲，身体突然像一台罢工的机器不听使唤，以至对于工作和生活都觉得特别无力而沉重。举目张望，这世上没有人可以帮你承接一下，你肩上的担子只能自己来挑。想逃！却发现逃得了工作逃不了责任。那张无边无际的责任的网就像西游记的五指山，而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五指山，人生孤岛其实放眼望去是一座座海上的五指山。你觉得生活是一条没有出路的死胡同，而且没有退路。

然后有几年经历着失眠。在同一个时区的人都已酣然入睡之际，惟有自己被遗弃在梦乡以外的世界。你身边躺着最可靠的人，可是那一刻你感觉彼此天各一方。你好想走入那个可以重新给你力量的世界，可是没有人懂，没有人能帮。孤独就像灯光熄灭后的黑暗，把人完全包裹起来。

后来看到老人家的疾病，看着他们老去的身体倍受病痛的折磨。外公中风十几年，一个清醒的灵魂被困在一个动弹不得的身体中，接受着漫长的灵魂的牢狱之灾，那是一种怎样绝望的孤独；或者是老年痴呆，尽管身体能动，却从始活在一个陌生的星球里谁也不认识了，也就只有在回忆中才不寂寞吧。就是身体还能动弹、神智还是清醒的爸爸，也因为慢阻肺而行动受限，一点点常人的正常行动也让他半天喘不过来。每每这个时候，他都不愿意我们靠近，只要一个人远远的呆着喘着他的粗气，直到缓过来了，才若无其事的走入人群，维护着他己经不再高贵的尊严。我知道他们在孤军奋战，可是我仍是无法靠近无法走入他们的世界去温暖他们。再后来面对身边的亲人的各种离去，或疾病或意外。我看着他们躺在病床上弥留的一刻，看到了生命最后的孤独，痛苦与恐惧都无法诉说，一个个悄无声息的走向一个未知的黑暗。

这种种耳闻目见与思考让我从难受到恐惧，从抑郁到绝望，又从绝望中看到出离的必要性。也许中年就是一个幻灭的必经之地。因为经历这神奇的幻灭，才骤然明白《金刚经》所言"一切有为法  如梦幻泡影  如露亦如电  应作如是观"，你的孤独源自连你“自己”——这个你最执着的个体都是空的本质。那么，人生而孤独不是再正常不过吗。

回头看去，开始我们都在做着入世的功课，故而以为热闹、繁华是一种常态，以为这人生的枝繁叶茂是永远的风景。中国人因为儒家思想的牵引，前半生都在建功立业的追逐之中，继而更容易迷失。所幸同样身为中国人，我们还有道释来承接我们的后半生。这又让我想起红楼梦中最后把宝玉带走的一僧一道。这，也许是作为中国人最好的下场吧。

容貌渐渐老去、身体慢慢枯槁，繁华落尽，身边的亲友也将一一离去，最后陪伴我们的也是那曾经最让人受不了的孤独。与孤独为伍吧，不攀缘、不执着，到最后在最热烈的人群中仍渴望保持着一定的孤独。恭喜你，你是真的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