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长大的?
那个冬天,爸爸查出胃癌,妈妈一蹶不振,我每天奔波在医院、家和学校之间,还要照顾哭闹的妹妹弟弟。累得精疲力尽,从来不敢哭,怕弟弟和妹妹问,怕影响妈妈。有一天深夜给爸爸送饭,弟弟和妹妹不敢在家,苦苦哀求我带他们一起看爸爸。我背着弟弟,牵着妹妹,妹妹把爸爸的饭盒紧紧抱在胸前,怕凉了。
我们踩着薄薄的积雪,咯吱咯吱地走在昏暗的路灯下,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等我们走到医院,弟弟竟然趴在我肩上睡着了。妹妹主动说要给爸爸喂饭,让我再背一会儿弟弟,免得他睡醒来哭闹。我站在病床边,背着弟弟,看着年仅7岁的妹妹笨拙的,一勺一勺的给爸爸喂饭,突然忍不住落泪。
那一刻我知道,我再也不是小孩子了。我的童年连同少年,都随着那晚的眼泪流走了。
那年,我初二,十四岁。
当时我们围坐在杭州的一个青年旅社玩游戏,不知道谁提出了这个问题:你是什么时候张大的?
围着大红色的围巾、留着齐耳短发、笑起来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的江江,第一个说起了这段往事。
我坐在她身边,十分自然的抱了抱她,她在我耳边悄悄说“其实早点长大,并非坏事”。之后,我们都沉默了一阵子,大家陆续开始讲自己的故事。
我知道自己不再是无忧无虑的孩子的那一天,也是深冬。
记得我们踩着厚厚的积雪一起去上学,我出门前把围巾胡乱缠绕在脖子上,她总会快步追上我,轻轻帮我把围巾解下来,再认认真真一圈一圈围好,然后在脖子后面打结。
“要围就围得好看点。”她一边打结一边说,嘴里呼出白雾,纤细的手被冬天的寒气吹得通红。
是的,她总是那么爱美,而我一副邋遢的样子,一点都不像她的妹妹。
我升高一的那年,她高考失意,决定再补习一年,于是我没有如愿以偿的住到学校宿舍,而是和她一起在学校附近租了一个不足5平米的小房子,阴冷潮湿,连一丝阳光也照不到,我们每天要自己生炉子,自己做饭。
我记得我蹲在地上拣菜,手指冻得僵硬。
她带着手套在院子里举起斧头打炭,刘海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细碎的煤渣溅到身上,她很仔细的拂干净,整理好刘海,继续打炭。
每天晚上她提着红色塑料桶去房东家接水,然后弯着腰往回提,走到院子中央换一次手。等把水提回来,便立即凑到火炉上烤,不停的来回搓着,喊冷。
但是她从来不让我干这些活,她说我力气小,耽误事儿。
屋子里唯一一个小桌子,是房东送的,她嘱咐我在上面写作业,我不专心的时候会挨骂。可是她在哪里学习,我真的想不起来了。
也许是坐着小凳子,趴在床边写吧!
那一整年,我们都吃什么我不太记得,肯定是她做得,我负责洗碗。
有一个姐姐,好像她就是生活中的将领,你无需思考,即便非要和艰苦的生活作战,也跟着她就好了。
但是我记得我们吃了很久的煮挂面。
我不喜欢吃挂面,冬天菜贵,大部分时候用只放一点点盐,毫无味道。可是当时她负责生活费,买什么都是她决定,我手里的钱一个月也只有十几块。我想吃别的东西,在外面吃餐馆是不可能的,也知道家里困难,很少开口向她恳求,好像知道开口了也不会有结果,只是看到别的同学放学后到小餐馆吃饭暗暗羡慕,甚至看到别人泡面都羡慕。
一天放学之后,我们照例回到租来的小屋,她开始找木材和炭生火,让我把挂面取出来。我慢腾腾的打开小柜子,取出了挂面,把作业摊在小桌子上,在心里盘算着怎么说出口:我不想再吃挂面了。
我几次欲言又止,后来还是将积攒了好几个月的勇气放在心口,说:
“姐,我们以后能不能煮方便面,挂面一点味都没有!”
她点了好几次火,可是风向不对,火着了又熄灭,屋子里到处都是烟,她呛得直咳嗽,心情也不好,有点生气地训我:
“你咋这么不懂事呢,你不知道方便面贵?爸和妈挣钱难,你不能这么自私!”
也许是太冷了,也许是太呛了,也许是作业太难,我突然觉得十分委屈十分生气:“你每天还喝牛奶,还做牛奶面膜,你怎么就不想爸和妈?还说我自私?”
其实她买了牛奶是为了给我补充营养,可是我不爱喝牛奶,她也舍不得喝,又爱美,买不起化妆品,每次喝半袋,剩下半袋早晚洗脸之后做牛奶面膜,一袋牛奶用一个星期。
我说完以后,空气像是突然被冻结了,谁也不说话,压抑沉默的气氛把我吓到了。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那是我第一次顶撞她。我是她带大的,在我心中她比妈妈还亲近比老师还尊敬。
炭火还没有烧热,屋子烟雾缭绕,冰凉的空气里,我们都不说话。她继续用纸箱子上扯下的一片硬纸片子煽火,偶尔抹一下眼睛,倔强得不肯哭出声音。我低头做化学题,计算石灰水和硫酸反应产生多少二氧化碳,可是心不在焉,十分后悔自己的莽撞。
当时爸爸和妈妈在大同打工,我们隐约知道家里十分困难,却对于钱没有任何概念。她长我三岁,已经清晰的知道100块钱需要爸爸妈妈挣多久。她对于这种窘迫的生活也无能为力,对于自己补习这件事心生愧疚,对于我的不懂事则是伤心难过。
后来我才意识到,我能拥有一段无忧无虑的心无旁骛的时光,是因为她站在岁月面前,默默替我阻挡了所有的苦难。
我想有那么一段时间,她一定十分羡慕我和弟弟,我们因为对于贫穷的顿感而快乐无忧,身为长女的她则早早承受到了这一切带来的压力。
那天,我们还是煮了挂念,可是谁也吃不下,谁也不说话。
是呕气,也是歉疚,更是少不更事的自尊心作祟。
第二天,我和姐姐都不约而同地买东西,她买了几袋方便面,我买了两袋挂面。我们都太年少,不善于表达情感,悄悄的借助笨拙的行动来表达心中的歉意与爱意。只是从那之后,姐姐再也没有买过牛奶,早上和晚上她用清水洗脸,我自然再也不见她敷牛奶面膜了。
姐姐长得很漂亮,当时谈恋爱了,自然十分在意自己的容颜。可怜的姐姐,在贫苦的岁月中一点点苦中作乐,我的不懂事却扼杀了她心中渴望美丽的小火苗。
之后多次,我煮挂面的时候,都会想起她对着碎成两半的镜子,把牛奶倒在掌心,一点点拍在脸上的样子,那样认真。
那样年轻。
如果岁月可回头,我多么想像拥抱江江一样,拥抱一下那样年轻就被迫长大,默默承担了一切的姐姐。
可是那份歉意却一直无从说出口。
从那之后,我开始认真学习,减少了去学校门口租课外书的次数。虽然一本书才两毛钱,但是每次交钱的时候想起姐姐,清晨在寒冷的屋子角落,用塑料盆打了冰凉的清水,低头洗脸的样子,就无法心安理得的放下钱,把金庸古龙带走。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从那天开始长大的。
只是那个冬天,我们都沉默着吃挂面的那一刻,我知道自己再也不是无忧无虑的孩子了。
你是从什么时候,知道自己再也不是小孩子了?
如果你提及往事的时候,我在你身边,我也想给你一个拥抱。
为岁月突然把我们抛入到成人世界的那个瞬间。因为猝不及防,难免摔得生疼。
疼,是成长的必经之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