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与着魔
对于肉身被困在格子间,纠结于出走抑或躺平的现代人来说,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宛如一出精神寓言。
故事依然是毛姆擅长的第一人称旁观者视角叙述,类似今日网络常见的“我有一个朋友……”,通过“我”的冷眼旁观,斯特里兰克的故事呈现在我们面前。
在故事的开始,读者经由“我”的叙述知道斯特里兰克成名已久,被视为伟大的当代艺术家。“我”有感于此,回忆起了与斯特里兰克交往的往事。多年前,“我”作为伦敦文学圈的新人初入社交界,经朋友介绍,结识了附庸风雅,喜好结交文艺人士的斯特里兰克太太。于是,“我”首先是通过耳闻对斯特里兰克略知一二。在他人眼中,证券经纪人斯特里兰克“不过是闷罐子一个”“什么文学啦艺术啊,他压根儿不感兴趣”,在他太太的叙述里,斯特里兰克“可一点儿也不文艺,彻头彻尾的市侩,俗得很”。之后,“我”终于在一次家宴中见到了斯特里兰克,发现这是个“沉闷、无趣”,毫无“存在感”的人。这番描述自然使得后面的转折更为惊人。
是的,就是这位毫无不起眼,没有展露出一丝文艺气息的普通中年男子,却在40岁这年抛家弃子,对十七年的婚姻视而不见。但他并非如人们所想是带情人私奔,而只是出于一个匪夷所思的理由——“我想画画”。对于常人而言,这是个令人困惑的理由。“我”与斯特里兰克的对白不啻是常人与“疯子”交谈。“我”诉诸理性,按照世俗的功利原则为斯特里兰克分析成功的可能,指出虽然奇迹可能发生,但“概率微乎其微”,为此抛弃体面的生活并不值得,这是“明摆着的道理”。可斯特里兰克对此的回答仅仅是“我不得不画。我由不得我自己。人掉进水里,游泳游得好与不好根本无关紧要,要么游上岸去,要么就淹死。”
在斯特里兰克的往后余生中,金钱、女人都已不在重要,他“对尘世万物都已视而不见,维度那时刻搅扰他灵魂的幻影吸引着他所有的目光”。他离群索居,在边远的塔希提岛如疯魔般作画,最终染病而死。死前他吩咐他的土著妻子烧掉了他的画作,“一生所求既成,死而无憾。他创构了一个世界,亲眼看到它美得不负期待,然后在骄傲与蔑视中将它毁灭”。
一定程度上,毛姆刻画的这个如同着了魔一般,以生命作画,不求世人认可的斯特里兰克像是个寓言人物。在遍地俯首可见的六便士中,他却不计后果、不求回报,选择了可望不可及的月亮。对此已有诸多解读,大多是着眼于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对立。他的故事仿佛要求我们在思考在眼前的苟且与诗和远方之间如何选择。
但如果仅止于此,毛姆大可不必花费笔墨描写斯特里兰克死后人们的反应。在整个故事之上,实际上还套着一层斯特里兰克与世人的外壳,即人们如何看待斯特里兰克。最终得知斯特里兰克的结局时,斯特里兰克太太等人默然无语,之后有人评论“上帝的磨盘转得缓慢,却磨得细密”。他们心中的斯特里兰克依然是那个不顾伦常,毫无人性的的败类,最终因其堕落在荒岛悲惨而死而落得个报应。对此,“我”忍住了已到嘴边的话,在“我”看来,这些凡夫俗子根本无法理解,也没有资格评论斯特里兰克。但大众恰恰因为斯特里兰克的离经叛道而迷上了他。斯特里兰克为艺术理想无视规则、无视名利,这一决绝的姿态在招致物议的同时,也令他成为传奇,最终声名鹊起,从大众眼中的“野兽”变成了神一般的存在。在毛姆看来,这些人同样并不真正懂得斯特里兰克作品的价值,所以在斯特里兰克之子为父立传,试图将他刻画为正人君子后,斯特里兰克画作的成交价暴跌。因此,我觉得,毛姆实际上讽刺了读者在内的所有人,嘲讽他们不足以真正理解天才及其艺术。
毛姆弃医从文,希望在文学界出人头地。但历经多年,他创作的小说始终没有走红。直到写作本书时,他在小说写作上依然未获得评论界认可。在本书中,他以叙述者“我”的口吻写下了这段文字:“一个作家,该从创造的快感中获得慰藉,也应当在自身思想的重压下宣泄自己、解放自己,并以此为奖赏;同时,他须得对写作以外的一切事物都冷眼相待、袖手旁观,对一切赞誉或谴责、成功或失败无动于衷、坦然淡定”。这多少可以视为与斯特里兰克形象的互文。现实中的毛姆不能做到如此决绝的抛弃凡俗的名利,斯特里兰克大约也包含了毛姆对自己人生另一种极端可能的畅想。 是生活还是着魔,人各有自己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