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
人生的意义何在?或者说,怎样活着才算是一个成功的人?
这是我这段时间一直在思考的问题。抛开一切名人名言,比如保尔的人生怎样才算没有虚度,比如海伦·凯勒的三天光明,就只考虑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他的一生怎么样才算是成功的,怎么样才算是有意义的。
这是由我公公去世而引发的思考。
今年阴历七月十五,公公去世了。享年83岁。公事俭办,只有少数亲友到场祭奠。七月十七日火化,与婆婆合葬。
看着墓前缭绕的香烟,想到先生手中的招魂幡,儿子手捧的遗像;再看到此时站在一旁的二外孙,他即将去北京交通大学读研,再想到远在意大利的大外孙,刚去了德国的三外孙,突然觉得,从“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个角度来看,公公这个人,应该是很成功的吧?
公公家共有四个孩子,三个女孩一个儿子。人人都有正式的工作,找的对象也都很好,外孙们也都很出息,孙子最小,聪慧灵秀,活泼幽默。而且孩子们都很孝顺。对此,小区里的人常常会说:“老实人运气好。”或者“本事不济时气好。”
他的一生,其实平平无奇,甚至经常被人说是头脑简单,常办傻事。
在婆婆眼里,他是一个窝囊废,糊涂蛋,懒汉。因为公公一辈子只是个普通工人,也不太懂什么人情往来;而且胆小,有什么便宜好事,从来落不到他头上,他也不会,大约也不敢去争。
婆婆经常嫌弃公公小气抠门。用个水都得赶紧关,生怕多交水费。用婆婆的话来说,那就是洗手就是光蘸蘸,脏死了。晚上开个灯都得选个度数小的灯泡,婆婆经常会唠叨,就点不起个灯。
家务事基本上不会干,也就会剁个葱末姜末;但是会挑毛病,比如饺子咸了,馒头蒸得不好看等等。公公也有精明的时候。比如买韭菜,他会告诉他儿子,得让小贩把捆韭菜的草绳解掉,一根绳得赶上好几钱韭菜了。但那纯属灵光一现。买个水果或菜,他经常把人家坏了的或有虫眼的买回家,有时是苹果,有时是桔子,等等,不一而足。婆婆就会大骂:“你瞎啊,看不见啊?”公公偶尔会说一句:“卖的人说,不够秤,凑个整,好找钱,给放上的。”然后就惹来更大的狂风骤雨。所以这种时候,他往往会不吭声,绝对地噤若寒蝉。有时,出门忘带钥匙;有时,烧水烧干了壶……总之,这样的家务蠢事,每天都有,河东也就天天狮吼。然后楼上楼下的老邻居们,甚至整个小区就都知道了,老李是个糊涂蛋,怕老婆,经常被骂。
邻居们大约也觉得公公够蠢的,尽办傻事。有一年,拿着票去商店领油。几个老伙计一块去的。在收款台排队时,公公发现问题了,问:“一样的票,怎么他们的桶小,我的这桶大?”服务员没听见,他还要问,楼下的栾叔赶紧让他别说了。告诉他“他们给你拿大桶,你赚便宜了还不愿意?”回家后,栾叔把这事当笑话讲给人听,公公听了也不恼,说:“我哪知道还有大小啊。”
十几年前,婆婆去世,丧事刚刚办完,先生把骨灰盒安放在公墓中。回到家里,跟姐姐们说,骨灰盒已经放好了。公公闻声从里屋出来,说的第一件事竟是,得赶紧给他找个老伴。大家当时都很震惊。三姐说:“太让人伤心了,我妈的骨灰还没凉呢。”公公依然坚持。大姐说:“咱爸脑子简单,只有自己的那点事,别的,啥也想不到。”
他也有指点江山的时候。当年邓小平逝世,他说了一句,邓小平是好人。还有先生去北京出差,他说,北京哪有以前的好看,现在的没啥看头了。
公公也有别人比不上的地方。他做的笼子,能够抓住黄鼠狼。有一年,院里的鸡经常被偷,他看了之后,就说是黄鼠狼,就做了笼子,放上诱饵,第二天果然就抓住了一只黄鼠狼。我先生至今对此佩服得不得了。上山掏鸟窝,别人找不到,他能找到。他养鸟也养得很好。他喜欢乐器,小提琴、二胡都拉得很好听,《梁祝》《新春乐》等等,都会。而且,这全是他自学的。一想到这,我就觉得不可思议。那么难的二胡,他自己练练,就能拉得很好听?大外孙就继承了他的这份天赋,随便拉几下二胡,就有调,美声男高音,更是唱得很好。
公公是河北人,1936年出生,具体生日不知道是哪天。因为家里弟兄六个,他是老三,还有妹妹,孩子太多,所以他的母亲没记清他的生日。他从小也没上过学,因为家里有专门的私塾先生。祖上是大买卖家,家里的房子占了大半个村。他父亲经常做善事,修桥铺路什么的。他家的铺子,据说能开到张家口那儿。家里长工短工都有,还有专门的裁缝,过年都从北京买了绸布做衣服。从小有丫鬟跟着,洗脸水都有人端的。12岁之后,这一切就全变了。他父亲去世得早,也被打成了反动派;他母亲被罚扫大街,弟兄几个就轮流去扫。再然后,为了生活,一大家人就四处飘流,有在新疆的,有在贵州的,有在太原的,也有留在老家的。
公公对他二哥特别好,因为当年挨饿,走了二十几里路到了二哥那儿,二哥给了他一碗饭吃。
公公的一生,现在回想,零零碎碎,我只知道这么多,大多都是听先生说的。
他是失败者吗?是的,在别人看来,他糊涂、简单,没能力,常干傻事。他是成功者吗?是的,儿孙们个个成才。记得我奶奶去世时,邻居们数算奶奶的子孙,然后慨叹:“30多口人,这么一大家子,都是她熬下的。”母亲也曾感慨:“人啊,到最后,也就只是剩下点人是最实在的。”用文艺的话来讲,那就是生命的传承是最宝贵的。
现在想来,公公这一生,岂不就是另一版本的《活着》?少年时的生活他还记得吗?估计只有从笔直的腰杆,过年时戴的呢子礼帽、穿的大衣中能看到一点点吧?至于少年时的家庭剧变带给了他什么,不知道。他没说过,大约也说不出来吧。
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部历史。只是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都随人而去了,别人不知道,自己也未必记得,未必明白。有几个人能跳出时空的限制,清醒地活着呢?
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