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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全:边小琳篇(4)

2019-03-11  本文已影响0人  路钦

      我竟然借宿在刘家。他们有两间房,刘梦和两个大人睡,我自己睡一张。这真是很奇妙的缘分。刘家男人顶着月光回家,劳作了一整天,他十分沉默,低头扒饭、然后睡觉。他根本没抬起过眼,也没见他和家人交流,像是活在只有他自己的世界里。我怀疑他并不知道我的存在。刘家女人说她比我还小两岁,姐呀姐的喊我。这我也能接受。可是她让我用方言喊她花妹的时候,我怎么也说不出口。莫名其妙地,事情就成这样子了。

      在刘家吃饭,现在还躺在这种稻草垫子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手表的滴答声在夜里格外清晰,我强行让自己将其想成是入睡前的倒计时,结果反倒变得神经紧张了。披上外套,打算在门口透透气,却被门边的一道背影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来还是花妹,正躲在这里抹眼泪。月色凉人,夜风凄厉,正是追思的好时间。我突然觉得很无趣,对于所有的一切。如果那本笔记本在我手边,我会选择撕了它,然后一张张将其塞入口中,咀嚼、再咀嚼、咽下。懦弱是一种传染病。我尽量避免接触感染源。于是我打算静悄悄地回房,却被扭头的花妹看见了,她果然脸上还挂着盈盈泪珠。一瞬间,她仿佛年轻了许多。月光揉碎了她的皱纹,将其解构。她的脸庞因此焕发着冷光,如同瓷瓶上的彩釉。我一时愣了,事后只将其解释为乡村月色与城市月光不同的缘故。

      花妹形状粗糙的两片嘴唇一张一合,她不停地抱怨。原来她不只是在为孙女哭泣。我一下子又有了兴趣,尽管对她说的方言一知半解,但仍聚精会神地听着。她像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像个疯子,时而表情凄婉,时而面色狰狞,最后哭到再也流不出眼泪,只能发出干涩的低吼声。我仿佛根据她的声音,在脑海中上演着一个女人平淡而又不幸的人生剧场。等我入睡时,梦境的前一秒,镜头逐渐拉近女人的脸庞,她有着倔强的挑眉和冷漠的嘴角,我才意识到那是我的脸。

      第二天,我一早收拾好了行李,打算在晨光中凭着记忆回城。眼看着远方炊烟袅袅升起,我走得满头大汗,饥肠辘辘。正是狼狈的时候,却碰见闵弋央,然后,撞见从闵弋央身后露出来的一张熟悉又陌生的侧脸。即使我已年过半百,可我仍觉得自己活得不够沉稳,所以我冷笑着,以看陌生人的方式,在这逼仄的黄土路与他们擦肩而过。

      “对不起,原本,应该是我去送那孩子去车站的。真的对不起,那天,边成她...她已经买了第二天回家的机票,打算回去过年的。这都是我的错。我不想辩解什么,因为这改变不了什么。我之所以说出来,是希望你们能知道其中更多的细节,而不是只能被动承受抽象的现实。是我的错。我不知道你们的情况,如果我知道的话...”

      闵弋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低沉,含混,却被这孤寂的村野小路衬得如同惊雷。我的心被这巨响砸的颤抖不已,真想矫情地来一句没有如果。我转回身,问:“你知道,边成常去的那片山林吗?”

      “就在学校后面。现在山里雾比较大,路比较滑。”

      我点头,说:“能麻烦带个路吗?”

      不是我要故意去忽略某张脸,而是此时此刻,我真的没什么和他说话的需要。

      成喻民和闵弋央偶尔会说上一两句话,我一路沉默。我在思考,如果边成能够一直记录她的生活,那我是不是能看见她对于回家过年有着怎样的想法。如果边成没有出事,我们这个春节会是怎样度过的。世事无常。即使明白死亡会不期而至,我们还是会把时间浪费在恐惧、忧伤、愤怒上。

      过了一个小坡,便是入口了。草由稀转密,牵牛花妩媚点缀,幽径深处是墨绿色的粗壮树木,鸟啼婉转,气味苦涩而清新。我想要一人前往,于是在一簇灌木后告别旁人,想象着边成走过的路,文字铺就的画面与现实对接,我却有了不真实感。固执地往一个方向走,硬生生踩出一条小路来,可是直到最后,我也没看见那本应该在路的尽头出现的风景。我并不气馁,在山林里绕圈。当雾气渐渐散去,日光热烈地洒向万物时,我仍找不到我想要的。深深的无力感席卷了我,将我抛向疲倦的深渊。

      直到最后离开岷山,我也没能看见笔记本里描述的那片隔断。村民告诉我那片山后面依旧是连绵的山,那里未被开垦,即使有人住在那些山坳里,也不过是零星散户。他们这里已经是方圆百里最“繁荣”的村。即使听到这样的话,我也不曾怀疑边成笔记内容的真实性,只是心里七上八下的,隐约意识到我似乎忽略了某些细节。

      回城的路上,我和成喻民分别坐在三轮车的对角线上,颠簸着,仿佛前路漫漫没有尽头,当车停下的时候,等待我的只有死神。天阴沉着,不知何时会将大雨泼向芸芸众生。我看着昏黄的天,神思陡然清明,“你还看得到那些东西吗?”

      成喻民有一万个缺点,只有一点好,那就是他不抽烟,所以即使年纪大了,身上气味还很清爽。当他人模人样地坐在那里,我仿佛能看见很多年前,他向我打开房门,收留我的样子。那是他难得清醒的时候。一旦他变得癫狂,他像是未开化的野蛮人,毫无羞耻地以行动来表示内心所有的龌龊和欲望,不给自己或是旁人留丝毫退路。他常常胡言乱语,和孩子一样,和臆想中的人对话。我知道他可能有着精神疾病,但我从来也不清楚他究竟得了那种病。他跟我说治不好,我便忍受着,忍到最后受不了了,拖着残破的灵魂,抱着孩子在深夜里逃走。原本我才是受害者,可是在成喻民眼里,我不过是个背叛他、抛弃他、厌恶他的荡妇。即使如此,时间磨去了真相的尖锐棱角,很多事情变得不值一提。到现在,我们竟然能够心平气和地同乘一车。仿佛只记得之前相依为命的称得上甜蜜的岁月,而忘记了厨房里带血的菜刀。

      “我总是能看见很多人,他们兜兜转转,可是从未离开过我的视线。最近多了一个女孩子,我怀疑那是边成。你有她的照片吗?”

      我心里一阵恶寒,顿时没了再继续说话的兴趣。也许他觉得被冒犯了,所以故意说些话来刺激我。

      “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会来吗?”成喻民抽着鼻子,神情似乎很放松,手指在膝盖上滑动,无名指上的戒指闪着冷光。

      在我的沉默声中,他开始用力扯平西装裤上的褶子。眼看他的耐心消耗殆尽,我冷笑一声,瞪着成喻民焦躁的脸。他看见我的眼神,倒笑了,手放松地交叉放在肚子上,镇定地,用异常温柔的声音说:“闵弋央是我的小叔子。巧吧?他可是我岳父家的命根子,躲在这山旮旯里好多年不回家,家里就我一个闲人,说服浪子回头的任务肯定得落在我头上。怎么,你以为我为啥要来?”

      我看着他那自鸣得意的神情,一时无言,只好继续挂着嘲讽的笑,说:“我不过是以为你还有点人性,只是这样。我可能是年纪大了,心软了些,对你的判断出现了偏差。”

      成喻民开心地挑起了眉,身体往后靠在玻璃窗上,还是那样温柔的语气,“傻姑娘,你真的是老了。我也老了。这次,是我赢了,对吧?”

      从内心深处,我一直认为成喻民是悲惨的。直到此刻,我才意识到,像他这样自私、冷漠、虚伪、神经质地生活,他是幸福的。他很爱玩这样的“游戏”。不论做什么,他都希望能够赢我。即使是在热恋时期,他也会冷不丁地说一些极尽讽刺的话,以证明他更能够打击我,仿佛让我痛苦了,他就赢了。孩子出生了,他是不会去抱她的。仍由她在半夜里哭闹,如果我没醒,他会静静地躺在床上等我醒过来。有时候我会气愤地对孩子的哭声不管不顾,可是每一次还是他赢了。他会笑着蜷缩在被子里,看着我忙碌,愉悦地享受胜利的成果。发展到后来,变成了精神和肉体上的相互折磨。他最喜欢说的话,便是“我赢了,对吧”。我想,这才是我们这么多年一直没断了联系的主要原因。

      我曾经将这种变态的相处方式理解为他特别的爱。我无法向自己承认那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自我催眠。因为我是特别的,所以值得他特殊的对待。更羞愧的是,直到前一秒,我仍然心里隐隐有着这样的念头。一直以来,我是带着这样的观念来处理回忆和面前的这个人。这也是为何,我能淡定地在他面前坐着,而不是满心恐惧恨不得跳车逃跑。我的脸发烫,呼吸的空气却像是一具尸体的手扼住我的喉咙。车轱辘声仿佛是在嘲笑我的自欺欺人。晃动的门帘上仿佛能映照出我仓皇的内心。我侧过脸,看不见成喻民的那只眼睛不停地掉眼泪。这本不是我此行想要的结果。但也许这就是我想要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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