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坊里的人类学家
文/白清河
空山新雨后年中农历八月十三,气温和畅,同友人在明月村闲谈漫步,转弯处偶遇一别致院落,土墙低矮错落,染布半遮半掩,房前野花争艳草木撒欢,我停住步子,抬眼,木匾上刻:“岚染工坊”。
推门而入,错落有致的竹竿上天青色的布条摇曳生姿,我踩着石板朝里走去,后院儿里有好些游客在忙活,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闲适的笑,出于职业习惯,四处打听谁是这隐于山野村居中的艺术馆的主人。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一个体态丰腴,眼波柔和,笑颜可掬的年轻女子,穿着淡蓝色棉布裙,头发自然散落肩头,不施粉黛,虽谈不上典雅别致,却也有几分说不上来的独特神韵,落落大方。
与我设想的不同,她不是在城市中颠沛流离最后散落乡野的艺术家,而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妇人。众人尊称她为彭老师,而我却想在心里轻轻唤一声“英”。《广野》里:“英,美也。”
英,生于湖北恩施,腼腆温润的土家族女子,花信年华遇采茶郎,遂入蜀为妻为母,而后传承祖上技艺,成为草木染非遗传承人。
午后回城,心中的余波久久无法散去,那蓝布飞扬的深深院落在脑子里回旋,我怀着忐忑的心绪主动联系了她,盼得日后有机会能更深入地接触草木染。
欣然接受。
隔了几日,我拖着行李再一次站到了“岚染工坊”的木栅栏前。雨纷纷,空气清明,这一次,我不再是一个旁观者,而是一名虔诚的信徒。
饭间,一席人欢笑不断,很快就将我的生疏和怯弱消解,我望着笑眼盈盈的英,顿觉胸中开阔。女子,若终日与喜爱的人事相伴,自会眼波含笑,眉梢有喜。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草木染是其生命在布匹上的延续。
煮槐花,染出深黄色;煮茜草,染出红色;煮栀果,染浅杏色;煮普洱,染卡其色;煮菱角壳,染紫色;煮橄榄仁,染褐绿色;煮决明子,染金茶色。
《荀子》里记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在古法蓝染里,在蜡缬、绞缬、夹缬等花纹的印染中,总能悟出点人生的禅意和野趣。而植物染色最大的魅力就是那美丽不可预测的中间色,如同烧窑里不可预测的瓷器釉面,微妙而震撼。
饭后在英老师的指导下完成了一幅蜡染作品,天色渐渐沉了下去,一行人决议出门散步。傍晚时分,暮色四合,田间地头蛙声齐奏,清风徐来,同老师一家走在游步道上,偶见点点灯火,鼻尖全是泥土和植物的清香,那气息顺着肺腑流向全身,洗去了城市里积瘀已久的浊气。
我心里悄然喟叹:倘若能像老师一样在这茶、橘、花包围的乡野中久居,有一间染坊,几缸染水,一家三口,采茶染布,其乐融融,便已是最圆满的人生。
若无福幸获,也无须苛责,能与这随和超然的一家子相遇相知,能在明月村的岚染工坊小住时日已是心怀感恩。
她,淡然大方,笑颜逐开,巧手生花,在染坊里,在厨房里,在茶室、在乡间,在人世,是心思细腻性格温润的艺术家,也是处世超然,豁达洒脱的人类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