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为人i like it布景

离去,像出生一样艰难

2015-04-29  本文已影响16433人  苏夏

在这之前,我只知道出生的痛苦,不知道死也是这么煎熬。原来向死、向生那么相似。

奶奶说,很久以前算命,人家说她,命好,老来不用动,吃喝自有人端到嘴边。“当时我高兴的啊,谁知道居然是这样的吃喝端到嘴边,情愿不要这样的福气啊!”

奶奶在2004年夏天就中风了,说这话的时候,已经病了快十年了。从最开始半边身体能活动,扶着拐杖走路,逐步发展到扶着凳子走路、坐椅子上不走路、半坐在床上、完全躺在床上生活不能自理。

还记得她中风的那个夏夜,家里只有爸爸、我、弟弟。我们喊了辆救护车一路开到了常州中医院。我看着昏迷的奶奶,一直担心她醒不过来。白天回家拿换洗衣物,看到她落在屋里的一只黑布鞋,我还担心奶奶再也用不上这鞋子了,眼泪“啪嗒、啪嗒”直掉。

几天后,奶奶清醒了许多,几个叔叔也从外地赶到,我才去学校准备考研。她总说,你怎么还上学啊,要上到什么时候?我安慰她,等这次考上,再上三年,就不上了,找个学校当老师。

奶奶一听当老师顿时安慰许多,放心地让我走了。在乡下人眼里,做老师是无上光荣的事啊!祖祖辈辈能出几个教师?

等我读研时,春暖花开回去看奶奶。她在爷爷的陪伴下,每天拄着拐杖在村里光滑的小路上练习走路。但她常常不够耐心,需要爷爷督促,还总嘀咕:什么时候能恢复到以前呢?我们安慰她,只要你坚持锻炼,三五年总可以的。

常州这边有个五十几岁的女邻居中风比奶奶还早。每次我们回家,奶奶都问:“那个女的怎么样了?”听说人家状况不错时,她顿感安慰,好像看到了自己美好的明天。

但是奶奶的症状并没有一年年好转,尤其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反而越来越严重。渐渐地,她不再问那个女人怎么样了,也不再嘀咕自己什么时候能好这类的话。也许她心里已经接受自己的状况,或者用乡下人的话说就是认命了。

认命后的奶奶经常跟我们讲她小时候的事。“我是家里老大,宠得很,加上又长得好看。姥姥啊、几个姨啊都喜欢我,俺小妹总是很嫉妒我。”

奶奶不知道这个她嘴里经常念叨的小妹,比她晚几年中风,本来恢复得还不错,却怕自己的存在会影响儿子娶媳妇,喝药水自杀了。当时爷爷刚走没多久,家里人怕她受刺激不敢跟她提这事。所以,每次小表叔来,奶奶还是照旧问她小妹怎样了。表叔只好打哈哈:好着呢,忙,没法来看你。

慢慢地小妹的事她也不问了,也许她早猜到了,只是放在心里没说吧。有次我回家,她跟我说,做梦爷爷教她骑自行车,还没学会呢,就醒了。我想她是想爷爷了吧。爷爷走后,几个儿子轮流照顾她,但照顾得再好,也比不上爷爷吧!

大妹回家时,奶奶总是忍不住跟她念叨:要是我身体好,能跟你去黄山住一段该多好。妹妹何尝不想把她接到空气新鲜的皖南伺候几天,只是家里长辈没有一个同意吧。人老了,就没人敢再往外折腾了,何况还是病人。

我一直担心,她平时没什么人说话,会老糊涂。但家里人都说她清醒得很,后期除了偶尔的一两次犯病,说说胡话,骂骂人。很快就清醒了,直到她最后走的时候,依然很清醒。

有一天晚上,大妹打电话告诉我,爸爸说奶奶状况不好,不能自己吃喝了,只能喂一点奶粉。她说,“我明天就走,你要不要回去?爸怕你带着孩子不方便,不会跟你说的,你自己决定吧。”

我一惊:奶奶不会坚持不下去了吧,能等到我们回去吗?大妹安慰我,也许没事,一两天应该能等。直达的票已经买不到了,我们商量好坐火车在合肥会合,再一起坐汽车回家。

大人们总是觉得孩子在外面不方便,回去一趟很艰难,老人病了没了,就悄悄处理好后事,不肯通知。爷爷去世时就这样,由于比较突然,只通知了在身边的亲人。我得知噩耗时,爷爷已走了两个月。我怪家人也怪自己,这几年还经常做梦,爷爷好好地活着呢!

回到家时,奶奶躺在床上不能动,也不会说话了,但还能认出我们。只是已经不认识我的小丫头了,一直费力地想问问小丫头是谁?想想几个月前看到丫头,她还非要找钱要意思一下。摸了很久,没摸到。爸说,不用掏了,心意到了就好了。她还一直自责,说钱肯定被别人拿走了。

小丫头不懂事,看到喂奶奶奶粉时,也凑上去想喝。我只好跟她解释,那是太太的奶粉,不是你的。后来她就经常跑到奶奶床头,再指指奶粉,示意奶奶要喝奶粉。
可是奶奶的情况不是奶粉能解决的,我们明显感觉到她状况越来越不好,不过在坚持,在等亲人回来吧。我们都说,奶奶可能在等北京的四叔,她最心心念的儿子。

一天天坐在屋里看着她,每个人都是煎熬。看着她受罪,想着送她去医院,但即便去医院,恐怕也是多扎几针,挂点水,吃点药,勉强延迟几天。只好尽力陪她走完最后一程。

一天天,仿佛在要等着最后死神的宣判,不到油尽灯枯的那一刻,不走完所有的程序,怎么也没法轻松离去。人来世上这一遭太不容易。

在这之前,我只知道出生的痛苦,不知道死也是这么煎熬。原来向死、向生那么相似。

有天,别人都在忙时,奶奶挥手示意我去她床边。我问她是不是要喝奶粉了,她摆摆手,表示不要,然后一下握住了我的手。我的手很凉,她的手很热。那一刻,我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就默默地让她握着,她也沉默着,十几分钟后,我的手早已热了,她才松开手。

后来,妈妈和妹妹都说,奶奶也这么握过他们的手。看来,这是奶奶在跟我们一一告别呢!

有天晚上,我们在楼下看完电视,准备上楼睡觉。奶奶忽然很清晰地喊了弟弟的名字,让再给她泡点奶粉喝。我们都很惊奇,第一反应是她是不是变好了?再细一想却更担心了。

果然,第二天她奶粉都喝不进了。我们喊来了姑姑,三叔也从外地赶回来了,只有四叔还在路上。

说起来不孝,我们虽然心里不甘不忍,却仿佛都在等着她解脱的那一刻。看着她慢慢消逝对我们更是一种煎熬。

第二天中午11点多,我准备下楼,丫头想睡觉哭闹着要吃奶,我只好抱着喂她。正在这时,大妹推门进来:奶奶这会儿状况很不好,没人看孩子,你先别下楼了。

妹妹话刚说完,楼下已经传来妈妈和小姑的哭声。很显然,我和大妹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哭着下了楼。我哄着孩子泪如雨下。

待丫头睡着,我下楼看着奶奶平静的面容,仿佛她只是睡去了,摸摸她的手,却已经不热了,而且再也不会热起来了。

妈妈说:奶奶走之前,解了不少大便。她和姑姑忙着换尿不湿,帮奶奶擦身换洗。没几分钟,奶奶就走了,眼里流出一滴泪。她应该是排出人间最后一点烟火,赤条条走了吧,虽然对后辈仍有牵挂。

时钟正好指向12点。

想起妈妈总念叨生我的时候:她在里屋一次次阵痛,奶奶不停催促:快点、快点,马上日头当头照了,子时出生的孩子不好!妈妈终于奋力在子时之前生出了我,奶奶也露出了笑容。

如今,她也是掐着时间走的吗?

看到那些亲人跪在奶奶身边哭,我却没有在人前流一滴泪。小时候,奶奶总骂我,心肠软,泪点低,一点屁大的事都哭个不停。我一直很讨厌她那么说,毕竟控制自己不哭很难的呀。

想想初一时,我写了一篇关于奶奶的作文,语文老师让我上讲台念。我刚念了开头,就哭得泣不成声。老师只好喊了一个嗓音比较好的男生上去念。奶奶如果知道有这样的事,又该嘀咕了:没出息的丫头,能做成大事吗?

但是这次我控制住了,我绝不在人前哭。扶着哭倒在泥泞小道上的姑姑,我告诫自己:现在你必须挺着,别的人还需要你照顾。

大家来吊丧时,八十出头的姥姥也来了。这个一直夸我懂事的老太太,什么话也没说,坐在我身边,紧紧握着我的手。我忽然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夺眶而出,连忙抽出手跑到了卫生间。

姥姥回家时,我送她到门口,很想对她说:爱我的和我爱的老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不管怎样,你都得好好活着。虽然我不能在你身边尽孝,但偶尔回来能看到你就好了。但最终什么话都没说。

办完丧事,族里一些人在院子里聊天。他们说,二奶奶一走,她这一代走得差不多了啊,下一个轮到谁了啊?

堂伯父说,“反正按年龄我拍第七,我早算好了。”我爸说:“啊,那我比你小两岁,这么靠前。”堂伯父说,“那可不是,应该也是前十。反正就像割韭菜似的,二十年一茬,谁也逃不掉,我们现在不是五六十了嘛!”

他好像想得很开了,我听得心惊肉跳,现实比人想得更残酷!等那些爱我们的人都走了,我们该怎么办?

奶奶走了几天后,丫头还经常跑到奶奶的床前口齿不清地呢喃:太太、太太……我告诉她太太已经走了,不在了。却没法再进一步解释。

丫头不信,还执着地去翻奶奶的枕头。

有天,二婶站在我家院门口,看见我晾奶奶一直铺的一条旧床单。我解释,这是大家都不要,准备扔的,我洗洗带到南京去留个念想。二婶说,你带吧,奶奶走了,家里你们也没牵挂了,恐怕回来更少了。

怎么会没有牵挂呢?清明之后,爷爷奶奶合葬的坟头也该绿草萋萋了。

放牛.jpg

(题图摄影: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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