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若归去（2）
1984年 夏 四川 雅安
狭窄低矮的房檐下，五十多岁的妇人坐在竹凳上削着竹笋。檐上时而滴下几滴水，落在放着刚刚削好的竹笋的木头盆里。
一岁半的孩子扎着两根细细的羊角辫，跟在老妇人屁股后面，拣拾着不停被削落在地上的碎屑。
南方的雨季在夏天体现的尤为明显。闷闷的几日一过，憋了好久的雨终于稀稀拉拉的掉落了。和大多数南方小镇一样，雅安是个多水的地方，也是雨水极其频繁的地方。
不多时，一箩筐竹笋全部被妇人清理干净了。
“丫，跟姨奶进屋！”老妇人端起满盆的竹笋，像是举起整个家庭的重量。
实际上，也差不多。老妇人没有儿子，只有三个女儿，除了老大能到缫丝厂上班，老二和老三还在上学。夏天挖笋，冬天织席，一家老小都靠她和丈夫日以继日的操劳维持生计。还多亏了公婆去世早，生存压力较周围人来说小一些。只是，一年半前，家里突然多出个孩子，给他们的生活增添了无数的烦忧。
孩子没有名字。她只记得刚被送来时那个小小的柔软身体被包裹在一件碎花小棉被里，蜷缩着身体像一只巨大的老鼠。妇人老家在北方，夫家姓王，她和丈夫都不识字，三个女儿，从大到小依次是，王大雅、王二雅、王三雅。这孩子，也就随随便便的被院里院外称作为“丫”。其实应该是“丫儿”，只是在南方待久了，妇人的发音也像南方人一样儿化音发出来有些生硬罢了。
孩子跟在妇人后面，一步一摇的上了青石板铺成的台阶，两只小小的手里紧紧的握着刚刚捡拾的竹笋屑。
“姨奶，小姑什么时候回来？”
妇人刚刚把一木头盆的竹笋放在锅台上，就听到身后奶声奶气的声音。
“她天黑才回，咋的啦？”妇人忙着收拾中午饭后的碟碗，听到声音却没有回身。
“姨奶，我想喝糊……”孩子的声音有些怯生生。
妇人停止了把一个碗摞到另一个碗上的动作，转过身低下头，看看因为自幼多病外加营养不良而面黄肌瘦的孩子，因为格外瘦小，一双充满渴望的眼睛显得极大。
妇人想了想，撩起围裙擦擦手，弯下腰摸着孩子仰起的头，“丫，姨奶去看看还有没，啊！”
一听这话，孩子马上兴奋起来，兴冲冲的重重点头。
孩子口中的“糊”实则是妇人的夫家托人从遥远的首都北京捎来的核桃粉。这是专为王家的三女儿三雅准备的。这孩子今年要考高中了。
妇人于是从墙上的壁橱里摸索出一个铁罐，上面写着“正宗老北京核桃粉”。她把铁罐抱在手里掂了掂，四下看看，拿起了窗台上针线盒里的剪刀，将刀尖儿对着铁罐的圆圆盖子，轻轻发力，一声脆响，盖子掉落在地上。
还没等她开口，孩子已经抱着妇人刚刚洗干净的碗凑上前，双手举着递到妇人手边。
长夜操劳让她过早的花了眼。她拉开灯绳，将视线探入罐中，罐底的铁色在灯光的反射下泛出一阵阵黄光。妇人将铁罐的罐口对准碗口，旋转一百八十度，倒出的东西却少得可怜。
“姨奶，没有了……”孩子的声音透着让人心疼的委屈。
妇人抿抿嘴唇，目光越过孩子头顶，看到锅台上放着的铁勺子。于是她紧走几步，拿起铁勺在铁罐内壁用力刮蹭，铁与铁的摩擦在细密的雨声中划出刺耳的声响。
半晌，妇人把勺子里的东西倒进孩子捧着的碗里，满足的笑道，“这不就有啦！”
孩子的脸上顿时开出了一朵花。
“妈！你怎么老惯着她呀！”王三雅看着小方桌上的空碗，里面还有一碗底的糊状核桃粉。
妇人正在往灶膛里添柴火，听到这句，头都没抬。“那丫饿了，我能怎么办？！”
“她就不能喝奶粉？这是最后一点糊，是我留着冲刺中考用的！”王三雅举着碗对着正在烧火的母亲。
蹲在妇人身边的孩子眨巴着眼睛，看着一脸怒气的王三雅，“俺不爱喝奶粉……”
王三雅顿时跳脚起来。“你不爱喝奶粉？你就是喝奶粉长大的！没有那玩意儿你能活到现在……”
“三儿！”坐在外面台阶上拿棍子杵着鞋帮里的泥的王庆蓬听到女儿的喊声，厉声喝道，“别胡说！”
王三雅被父亲的怒喝吓了一跳，声音小了下来，却依旧不服气的嘟囔着，“本来就是！没奶粉你能长大么？你得管它叫娘！”
孩子眨眨眼睛，似乎并没有听懂这句话的意思。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她回身问道，“姨奶，娘是什么呀？”
农村入夜早，又没有什么活动，不到九点就一片寂静了。
然而，王家的那片夜空下，却并没有安静下来。
“我看，你还是抽个时间去趟河北吧？”王庆蓬脱了衣服，随手扯过一片被单盖上，一边摇着扇子一边问正在擦洗的妻子。
“怎么跟人家说呀？前俩月才去过……”妇人把毛巾搭在脸盆架子上，面露难色。想起李大军递钱时的难为之色，她就感觉一股闷气直逼心肺。
“那有什么法子！这孩子几乎天天闹病，汤药不离身，又营养不良！那可是他们的亲生女儿！再说了，这大军还是你外甥……”
“行了！”妇人打断有些喋喋不休的丈夫，“我想想吧！”
王庆蓬看看自己的妻子，不知是想了些什么，沉重的叹了口气。
妇人撩开门帘看看外间睡着的人儿，带着一丝难得的温暖的笑，扭头对丈夫道，“哎，这三儿刚刚还跟丫吵呢，这会儿俩人又搂一块儿睡上了！也不嫌热！”
“都是孩子！三儿也是个孩子！”王庆蓬嘟囔着，翻个身，背对着女人。
妇人拉灭了灯，摸索着回到床上。靠在床头想了片刻，突然开口道，“那也行。正好我去看看我姐，她病的时间不短了……”
妇人扭头看看侧躺的丈夫，等着他的回答。然而，她却只等到了越发沉重的鼾声。
作品简介：《不若归去》
八十年代，国家严格执行计划生育国策。一个普通农村家庭渴望一个儿子，临盆的妻子却生下一个女孩儿。无奈之下，夫妻二人只好将女儿送与他人抚养。七年之后，女孩儿回到亲生父母身边，“妈妈不要我”的思想却一直折磨着她，在往后几十年的生命中，成为她与父母之间难以逾越的沟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