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
凌晨四点钟,雪山还在沉睡。土地有宽阔臂膀,色达就是自他肩头孕生。月光亲吻五色的经幡的时候,山光变得柔软而明朗,脚下是稚嫩草茎,像是尚在胎腹的婴孩,要在诵声里生长。
七点钟的天还未大亮,梵歌已经荡过平野与山丘。我背上必须的衣物与工具,跟随字条的指引继续往西。字条早年就被祖父过塑,交给我之前,它一直被封在祖父的宝贝匣子里。
祖父是老一辈的文人,我幼时的光阴大多都在他的书斋中度过。那时我的玩具大多都是他各式各样的奖杯,再大些,祖父就教我弹琴和吟诗。母亲说这些尽是女孩子做的事情,听佣人说因着这件事,她还与父亲争驳了一整晚。
后来我的中学时代,于课本上得见一九六六年。我终于明白祖父为什么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总是以某种倔强而抗拒的姿态,一遍一遍去痛斥那些腥红色的字眼,即使在过后我与他的交谈中,他也从不愿提及。
祖父在零七年的惊蛰故去,于我们最后一次长谈里,他叫我去色达,去寻一个人。
于是我随同朝拜的队伍一路来到色达,高原反应迫使我在霍西县的小医院躺了一天。在那里,我结识了第一个能够交流的藏族小姑娘。她天生是雪域的女儿,清澈眼眉是神佛赠予。
“我叫格桑,格桑花的格桑。”
我问格桑为什么会讲汉话,小姑娘笑着说,我阿爸是汉人呀。我又问她,那你阿爸呢?她不说话了,我弯下腰轻轻抱一抱她,再没有多问。
很快,格桑为我找来了向导,临别的时候,她冲出来在我脸颊飞快一吻。
向导带我找到了字条上的庙堂,我向他道谢,并递上酬金。他却摇头,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汉话对我说不要,你是格桑的朋友,不要钱。我再不好推拒,便从登山包里拿出两本祖父的文集作为给他与格桑的谢礼,他很高兴地收下了。
目送他离开后,我轻轻叩门。来迎接我的是位小喇嘛,年纪很轻,看上去比我要小上许多。我合掌,报上祖父的名字。他说,上师已经等了很久了。
我终于见到了嘎玛上师,他披了一件枣红色的藏袍,正点了香打坐。见到我时,他很欢喜。我把祖父的佛珠递交给他,想解释祖父已经故去,或是解释其实祖父一生都记得与他的约定,却又陡然觉得,其实上师什么都明白。
香炉里的藏香在颤,油黄的庙灯像烤焦的月亮。我隐约听见祖父的音声,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六字箴言,连同高原最虔诚的唱颂,让我触碰到灼烧的疼痛。
近一刻钟,我们就这样沉默。
傍晚用过了素斋,上师来邀我去看星星。色达今夜没有棉絮般厚重的云层,星河就在头顶,我仰首,好像踮脚就能和月亮相拥。
他问我,孩子,你看见了什么?
我说,我看见光,纯粹而明亮。
他笑,手上的念珠还在转动。
“六十三年前,我也曾在这里问过你祖父同样的问题。”
“那时候他说,我看见洪荒,看见整个人间。”
我又在色达小住了半月余,期间上师给予了我诸多教导。我曾向他请教,该如何看待文革这场浩劫。他只对我说,没有人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哪怕你哭得很大声也不行。
上师的从容与慈悲总是让我联想到两千五百年前的佛陀,他的目光从来不带分毫傲慢的审视。他认为万物可爱,人间的一切都能让他欢喜。
在藏地要入冬的时候,我乘着绿皮火车离开。上师还是穿着那件枣红的藏袍,他告诉我,嘎玛就是星星的意思,所以当我看到每一颗星星时,都要回想起他的教言。
之后直到上师圆寂,我们也未曾再谋面。但我还是会梦见我离开的那晚,雪山被火车的轰鸣声惊醒,老庙堂的油灯还在诵声里颤抖。我看见星光,看见赭红色的圣城在与我挥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