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文化

母亲的最后岁月(续七)

2017-06-06  本文已影响0人  迟迟痴语

母亲生前的最后一个生日是在E城度过的。那也是她平生第一次进城。在我的记忆中,也是她第一次经过土镇等车、坐车,离家那么远,那么久。

姐姐、姐夫一如既往地精心策划、安排了她的这个生日。提前三天,姐夫就从城里请假回到了老家二磴岩,为的是有充裕时间作好两个老年人的思想工作。一开始,母亲是执意不允,但姐夫反反复复作工作,从各种角度劝解,母亲最终思想上有所松动。

姐夫说他们下城也是上十年了,住在哪里母亲还不知道,“这么多年了,难道您儿就不想看看我们住的地方么?”姐夫又说到我,说我们一家三口也下城来了,不回来肯定是不行的,回来又还要请假耽搁,也不方便。又说到哥哥,当时嫂子为带孩子上学读书,也已在城里租房子住来了,只剩哥哥在土镇工作,说哥哥下城团聚坐个车就到了,也相当方便。种种实情和理由让母亲再已无法不同意E城之行了。虽然如此,但她还是惦记着屋里的牲牲口口,同时她也还需要得到父亲的完全同意和支持。

接下来是做父亲的工作,父亲的工作并不难做。开始母亲不同意下城的时候,父亲也是附合着说,过个生日走那么远,劳心费神没有必要。姐夫住了一晚上,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他又十分恳切地说道:“大叔您也晓得,伯伯(母亲按姓氏辈份是姐夫的长辈,他就这么称呼)这么个年纪,身体也不是很好,也从来没出过远门,我这次专门回来就是想接怹老人家下城看哈,在我们那玩几天的,顺便也检查哈身体治哈病……再说,伯伯如果觉得吃的住的还习惯,就接您儿下去一起住!这样今后一家人都在一起了……”父亲抽着叶子烟吐了几口唾沫后,静静地说:“你们做后人的想得这么周到过细,我们还有么子说的呢!屋里的事都没得问题。只怕你伯伯这么个身体,从来没坐过车没出过门,这么远的路她吃不消的哦……”姐夫忙说,“专门请的车,不得急,慢点开,实在不行歇一会儿了再开,反正又不得急。”母亲坐在阶沿的木椅上嘴角嚅动正要说什么,只见父亲把那根马鞭子烟袋在椅子脚上一磕,肯定地说:“那要得哈。你们有这片心意,这次就按你们的安排呢……至于今后的事今后再说罢。”接下来,姐夫又按照母亲的指引,坡上坎下、田里屋里帮着筹备大约一个星期的猪草和拌食。这也是他提前回家的计划之列……

在我的记忆中,除了那年几个老嘎嘎和舅舅、幺姨们成群结队地来为母亲祝寿,她虽则奔走忙碌而又沉醉在那份热烈的亲情中心花怒放之外,这次在城里姐姐家的小规模宴会是让她特别开心的。

满桌满盘的可口佳肴,盘碟碗钵重重叠叠,堆山似海,不仅有母亲平时喜欢吃的腊蹄子炖青带、炒鲜猪肝、豆豉肉、煎豆腐、合渣以及用擂椒钵捣烂的醃管椒,还有许多母亲平时没有吃到过的山珍海味等新鲜菜。那天,除了父亲独自一人守在老家二磴岩外,儿孙绕膝,还有姐夫的好友,气氛相当热烈。餐桌上,在桔黄而柔和的灯光映照下,母亲清癯的脸颊上不时泛起一片喜悦的红晕。她破例斟了一小口白酒,满心欢喜地接受着大家轮番的敬酒和祝福,嘴角微嗞,脸上露出的笑意一直没有消褪。当时她的身体状况虽然已经吃不了多少,但从她脸上看得出来,内心里真是装着从未有过的满足。

晚上临睡前,我搀着她在姐姐们为她新开的铺睡上去睡觉时,母亲歉疚般地一个劲地感叹说,这次让姐姐、姐夫们操了心费了事,太难为他们了,还不止一次用衣角揩着溢出的热泪,感叹着对我说:“我这辈子就是享的你姐姐、姐夫们的福呢,没得她们,我早就骨头打得鼓了啰!”怔了怔,母亲又望着我的脸说:“我说的是个实际,你们就莫多心眼哈!……不光只我和你大叔,你们两弟兄不都还是靠她们的扯救啊!你们今后要晓得好歹的哟……”

母亲说的的确一点不虚。我们三姊妹,老大婚姻有过变故,为儿为女,自顾不暇。而我,从参加工作到调动下城都是全靠姐姐、姐夫们斡旋、张罗和安排。就连这次接母亲下城过生,他们也是有着长远的考虑和计划的。

按照她们的想法,如果住几天母亲勉强能够习惯的话,就回去把父亲接下来。但住哪里确实是个问题。当时老大在土镇买了房子,算是定居。而我还一家三口蜗居在单位的单身宿舍里。为此,她们首先考虑的是为我买个房子好让老年人下来有个安身之处。因为按照农村的传统习俗,父母亲有儿子不论如何是不应住在女儿女婿家的。那些天,姐姐工休之余便搀扶着母亲坐着土麻木老街新巷这里转,那里逛,一边让母亲开开眼界、开开心,也一边打听、物色适合我们一家三口和父母一同居住的房子。

那是一个晴朗而多云的午后。我正伏在办公桌上写材料,忽然听见有人打听我的名字。扭头一看,姐姐扶着母亲已立在门口。我连忙起身迎过去,招呼她们坐。姐姐说,“大婶是专门来看哈你在搞么子的。你若刚才不忙的话,就到你住的地方看哈。办公室勉得影响别人的工作。”主任笑盈盈地给母亲们打招呼,要泡茶倒水,都被姐姐婉谢了。主任见母亲们都站着,我也站着不知所措,忙叫我放下手头的事,去招呼母亲们坐哈,谈哈白。我引着她俩穿过大院的上下场坝,来到东南角的单身宿舍楼。顺着窄窄的水泥楼梯,姐姐扶着母亲缓缓地、吃力地上爬,每走一步母亲都似乎用尽了浑身力气,但她没有发出一丝呻吟。

这是一间不到二十平米的居室,只有从临近大院场坝的两扇打开的玻璃窗里透进较为明朗的光线。一张宽大的床占居了屋子中间,东边靠墙是一长条高组家俱,窗户西北侧立着一个摆得满满杂杂的书柜,进门南侧靠墙摆着梳装柜和洗脸架。在柜子与大床之间不到两平米的空隙地,又摆着一张餐桌,周围是几把木椅和摞在一起的胶凳子。这些东西大多是从土镇拖下来的我们的结婚家俱,东搬西搬,磕磕碰碰,原先洋红色的漆皮有些早已经剐蹭掉了。

我站在屋里靠床边喊她们进来坐。母亲喘了口气,立在门边不愿进去,我看她先前欣然的脸色陡然变得板结起来。姐姐搀着她的臂膀轻轻拥着她说:“您儿专门要来看哈的,进去坐呀!”母亲撇着嘴,连连摆头:“嗯,坐?这么大点地方,脚都摛不进去,还说接我和你大叔下来住?住哪里?住露天坝呀!……”我脸上一阵羞惭,不知说什么好。姐姐连忙解释说,“这个屋里是住不下,已经打听好了,正准备买个几室几厅的房子,到时候您儿两老,还有他们三爷子都住得下。”母亲勉强在屋里大床上坐了一会儿,问老婆和孩子哪去了,我说她们上的上班,上的上幼儿园去了。母亲又问我们在哪里弄饭吃的,灶都没看到。我起身走出门外,在走廊一角拉开电灯,把一个废旧抽屉上的电炉子指给她看。最后母亲问我们打夜起在哪里,我说在楼下的公共卫生间里。

坐不不久,母亲就急着起身要走。姐姐偷偷给我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说母亲很不满意;又连忙打小灵通问姐夫赶快把找好的房子的钥匙拿来。果然,一走下楼,母亲便不奉情面地絮叨起来:“你们钻天打洞急着急着要调下城,我以为你们住的是高楼大厦么子好房子哟?窄逼窄卡的,还不及别个的煤炭棚?……还口口声声接我们下来住,哼,比讨米的还不如,天哦天哟……”

其时,姐姐、姐夫确实早已经为我们物色好了一处二手房,两室两厅,二楼,离她们住的不到200米。于是,姐姐邀我随即带着母亲去看房子。打开门一看,房主刚刚搬走,屋内遗留的杂物尚未清扫。姐姐说,“这个屋里宽敞,您儿们都住得下。”母亲走进去这里那里看了一遍,没有做声。末了出门了,她说:“只有两间屋开铺,哪门住得下哈?”母亲的意思是,我们一间,还有小娃,还有她,还有父亲,她和父亲分铺多年,是不可能只开一间铺的。姐姐连忙说房子稍微整修哈后可以先让怹们两老住,我们一家三口晢时也还可以住在单位上。母亲一脸不高兴,连连摆头:“屋里那么大的房子空着,还专门为我们买个房子搞么子?你们不住,光我们住在那里比孤老还不如啰!……不管你们哪门搞,我是不得住的!”

次日,外面下着小雨,寒意袭人。母亲从姐姐屋里一起床,就自个收拾包裹嚷着要回老家去,早饭都不愿吃。姐姐、姐夫连唬带劝,母亲总算同意吃了早早饭再走。吃饭的时候母亲特意叫他们通知我到场。姐姐弄了大半桌菜,母亲无心吃东西,只是蜻蜓点水般这里那里拣了几筷子,喝了点汤就放碗了。待我们都吃完了,她正色地对我说:“你二哥(指姐夫)们淘心费力把我接下城来,我玩了这么多天也玩好了。屋里牲牲口口不晓得饿得还在不在,今儿个我是哪门都要回去的。上次是你二哥接的,你们要有良心,这次管你哪门请假都要送我回去!”我连忙说我送我送。姐姐、姐夫们见母亲如此坚决,也就没说什么,忙着收拾带的东西,买的新衣服、小吃食以及各种药物等,几包包。

我请了假,搀扶着母亲坐土麻木冒雨匆匆赶往东乡车站。还好,还有最后一班车。但是,却没有坐位了。这时恰好碰到一个熟人,看见母亲勾腰驼背的样子,连忙让坐。母亲身子骨已经十分瘦削,一个坐位还坐不满,于是我紧挨着母亲屁股坐一小半一只手从后背绕过去半挽着她的肩膀,一只手撑着前座的靠背,以此来减缓母亲沿途受到的颠簸和震动。我深知,母亲的身子骨是不能经受这种长途的折磨的,何况她还晕车呢。一路上,我问母亲受不受得住,她说,“有你这么招呼哪门受不住哦。”那天,一直到土镇,一百多公里,山路起起伏伏,盘盘曲曲,母亲竟然没有晕车呕吐。有时她还象一个小孩一样,在我怀中了无牵挂地沉沉睡去……

车到土镇,已是下午五点多了。雨越下越大,还刮起了大风。我护着母亲先到哥哥家。哥哥还在上班,嫂子和侄娃们都在城里。我说要不先在哥哥们这住一晚上,明天雨住了再找便车回去。母亲归心似箭,似乎一刻也不能停留,有点生气地说:“那你送就要把我送拢屋,管你耽搁不耽搁,甩这街上又要你哥哥送一道么?!”我知道母亲的脾气,连忙去找便车。大约半小时后,我找到原先同事后来调到法庭的好友。说明情况后,他正好要去老家方向拿一份文书,于是便开着单位的吉普车载着母亲和我冒雨驰向二磴岩方向。

天色渐晚,一路风雨大作,有的路段被冲开了缺口,有的布满冲刷下来的泥石甚至天法通行的大石头,有的仆倒着被吹折的树枝、树干。车子在风雨中艰难行进,好友和我多次下车清障,有几处地方险些翻车,有几次车子熄火了老是搭不叫;飘风雨也多次透过玻璃车窗袭击我们。母亲犯愁地嘀咕道,“这号的天气,哪门拢得到屋喔……”我尽量半拥着母亲,少些颠簸起伏,少沾些风雨,一边安慰着她,一边祈祷神明护佑我们一路平安……

我们在风雨交加的夜色中终于把母亲送回了老家。当我把母亲扶上火上二黄锅里还咕叽咕叽煮着猪食的火铺上时,父亲正灰头土脸地忙着。时间不容我停留片刻,因为我必须随即坐好友的便车返回还有二、三十华里路的土镇,好赶次晨进城的中巴车。我只好匆匆与父亲、母亲道别,便一头扎进扯天扯地的风雨中。

那一刻,雨水和泪水交融在一起。我知道,此生此世,在这种风雨程途中,上天给我怀抱年老体衰如婴儿般无助的母亲的机会再已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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