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中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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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见赵颜,我正盘桓于一家古旧的字画店。
店里那些龙飞凤舞、铁画银勾的书法令我沉迷,每日顺应笔势的起伏跌宕游走于期间,所到之处,看着字画在眼前一寸寸活起来,这个过程真教人愉悦。
倦了,就跳回屏风上休息。字画店多数书画屏风,而我所在这块,原是一幅拈花仕女图,因实在受不了丝缎屏风被粗糙笔法糟蹋,原先的仕女被我抹去了。所以只要有人注目于此,我便立刻附身屏风,凝神做拈花微笑状。
几可乱真。
今日,店家一如往常,又在口沫横飞地向客人推销:“这可是鄂君子晳亲自抄录的《越人歌》,你看这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写得多好,名人名作只收您三百两银子,贵么?”
轻轻嗤笑。我是司文墨的地仙,自然知道这只是商家的附会而已。盛会上越人歌手对鄂君拥楫而歌,子皙也被这真诚的歌声所感动,感动归感动,后来鄂君子晳也只是按照楚人的礼节,庄重地把一幅绣满美丽花纹的绸缎被面披在越人歌手身上,哪里有什么抄录歌一说。
客人一言不发。他负着手、慢慢沿壁上的字画看过来。对哪幅注目略久,店家便近前天花乱坠一番。
我低眉忍笑。片刻之后才抬头,正触上客人有些奇异又恣肆的目光。客人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突如其来的对视让我一时间手忙脚乱。慌忙正色,又忆起原画的神情,复改回微笑。
客人面露疑惑,伸手尝试轻触我的衣衫。触手处自然是工笔仕女的笔画,他沉思地缩回手,我嗔怒地看他。
只见他想了片刻,朗声大笑道:“有趣,愈发有趣了。店家,你店中的字画俱有灵气,尤以这幅屏风为佳,女子美若天仙,绝色无双。可否……说说它的来历。”
店家一听有戏,连连眨动眼睛,急速地思考和组织语言。“额……这幅……是仙子图,名唤真真仙子。”果真为商不奸,只见他的谎话越编越流利,“先生真是好眼力,一眼就相中这幅神画。传说对着屏风连续唤画中人数十日、不,百日,若她答应便会从画中现身,行止与常人无异。”
“百日?”
“是,昼夜不停。先生莫非不信?您可知此画得来极其不易,本应留在店中镇宝,今日若不是见先生投缘,岂会忍痛割爱?罢了罢了,也算成全一桩画缘罢。”
许是为了增加可信度,店家甚而又端来一壶酒,“这壶‘百家彩灰酒’今日亦随画附送。他日若唤得画中仙子出来,先生与她共饮之,仙子便永不能再回到画中去啦。”
他舌灿莲花,我目瞪口呆。
一番讨价还价后,屏风被小心翼翼地搬出店堂。我原本可以不跟去的,但被客人眼中的光芒,还有那一抹似笑非笑的讥讽所吸引。
明了他并不相信那些谎言的。可却为此一掷千金。为何?
书房窗外寒风凛冽,春雨冻人。只一丛深红浅红的桃花,迎风盛放。正是赏花听雨的好时节。
桌子在窗下,新添置的屏风安放在窗边榻后。他会时常推门进来。读书、写诗、作画,或只是坐在窗前看看桃花,或静静地独饮一壶酒。
从未刻意地看过我,也未唤过我名字。
书房有数以万计的藏书,远比书画店的字画更让我沉迷,只专心地沉浸进去,徜徉于泛黄书页之间。直到暮色袭来,才恋恋不舍地回到屏风上。
他有时会俯身过来,仔细端详。“真真,你的神采呢?你的魂魄真的在画里吗?”被他盯得久了,我不由紧张地颤动眼睫,幸好他已收回目光没有留意到。
“若不是初见时那一嗔一笑那么地真,有时忍不住要疑惑店家所说,以为真有其事呢。”他长长叹息,“终究是一厢情愿、痴心妄想罢了。”
几日后,他携两方图章,小心地印在我素白的裙袂上。
我呆怔,如同被人定住了神魄,整日附在屏风上不敢造次。在夜寂无人时才慢慢拉起裙摆,雪白锦缎上的章印像飘落的桃红。
殷红朱砂图章上,誊印着他的名字“赵颜”,另一个章印上书“真颜如玉”。
我沉吟。
时光流转,桃花凋零的那夜,皎洁的月光照进书房。
他一如往日立在窗前,却没有言语。暗色长袍的衣袖被风吹皱鼓起,如水墨的眉眼看上去多了几分道不明的寂寥。
“真真。”他忽然低唤一句,声音几不可闻。继而如心跳般急促起来:“真真、真真、真真……”
窗外桃花应声跌落,桃实渐次挂枝,其实七兮、其实三兮、倾筐塈之。
他也习惯了在弄笔之余状若无心地念叨:“真真,三十八天了。真真,五十六……六十九……八十四……九十六……”
第九十九天来临时,他在书房守了一夜。
他坐于榻前,全神注视着我的眼睛。有些悲伤、迟疑、期盼,还有他惯常的沉稳及自嘲,那么复杂的心思,一时半会我还真无法形容。
他沉默地喝着酒,一壶接着一壶。天大亮的时候,他终是醉了,斜倚在屏风前沉沉睡去。
我安静地听他的呼吸,一时兴起顽皮地翻转他宽大的衣袖覆在他面上,看丝缎上细微的一起一伏。
他呼吸平稳。
又悄悄走到桌前翻弄他的诗稿。尽是“一见倾心,再见倾情,眉间心上,皆是忆念”的句子,墨迹犹新,不禁失笑。
再又翻阅起他读到一半未合上的书本、舔干壶中他未饮尽的酒水……还取下他挂在壁上的淡墨青衫,也不管合不合身就套穿在身上,学着他的模样在书房里踱步,只觉得长长的衣摆拖在地上也是好玩的……
玩得累了,还暗暗偎去他身旁,把冰凉的小手探进他掌心,感受那里的温热,似乎刚刚好。
不亦乐乎时,忽然那只手合拢来,继而轻轻一带,我猝不及防跌入一个怀抱。
“真真。”有个声音清晰地自头顶响起。
“你果然是真的。”
若非这百日相处,看清赵郞的心意,身为地仙的我又岂会轻易被人绊住。
午后阳光转至淡金时,他仍会推门进来,读书、写诗、作画,或静静地喝酒。
我亦自在地于书页中徜徉。做着寻常惯经的事情,只觉得这样的日子分外安恬舒适。阳光、疏影、庭院渐明渐暗,因他静静的注视有了地老天荒的感觉。
是的,地老天荒。
书念至一半,他时有唤:“真真。”
“嗳。”
“真真。”
“嗳,我在。”
在下一句“我的真真”出口之前,我多半已偎进他怀中,娇嗔地看着他:“怎么总叫我名字?我在的呢。”
发际传来他忽快忽慢的呼吸,他会像抱着珍宝那般紧紧拥着我,悠悠地说:“就是想叫叫你,想确定你还在么。”
间或带我出行。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在车里只一叠声地唤他。“赵郎、冤家……”等他含笑揽过我,一路指点着如画的风光才罢休。
车外的风光这几百年间早已滚熟于心,再美的风景也引不起我半点兴致,可若有心上人陪着看风景,心境又自是不同。
他拉着我走回到街尾的字画店,蛛锁尘封的门窗显然歇业已久。
我掩嘴低笑:“自然是要歇业的,那日从某个愚笨之人身上赚到的钱,店家吃喝一世都无忧了。人家与你定下的百日期限,还不足以收拾钱财细软跑路么。”
他斜晲,“哦?世上只怕还有比那个愚笨之人更笨的罢。好歹还是位列仙班的地仙,竟然任由粗俗的店家唬弄,且躲躲闪闪、凑足了百日才肯以真身见人。不是吗,我的真真仙子?”
我顿足。他坏笑附耳,嘲弄道:“我看这仙儿偏还欠了些躲闪的功夫,才屡屡被我抓了个正着……“
又羞又恼,恨不能立马遁地消失。“赵郞怎能取笑小女子,我……再也不要睬你!” 一到家便忿忿飞回屏风上,低头垂目,做足了千呼万唤终不回的预备。
他反倒沉默,只静静立于窗前任我折腾。
良久,才走近前来。伸出手慢慢抚上屏风,沿我的眉眼工笔轮廓摩挲下来。一遍、又一遍……
指尖的游移温热而怜惜,我的心亦随着指尖的滑动而渐渐软化。暗暗抬眼,他不知何时闭上了双眼,只手指娴熟地沿着笔画勾勒着,仿佛这拈花仕女图是他亲笔所画,仿佛图中女子的样貌、身形早已深深印刻在他心上一般。
心底升起少有的甜蜜夹杂酸楚的情绪,我一阵惶恐:这回玩得过了,早该离去的。再此以往终将仙位不保、万劫不复。
夜风吹起了远处桌上散落着的书画,他写下的那页“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乘风而至。
千回百转自彷徨,我不想逃。
在手指移至拈花之手,我顺势拉住了他。他顿住,依旧没有睁开眼睛,只摸索着将我拥进怀中,越拥越紧。
须臾的人间恩爱竟比永恒的仙家岁月更为诱惑,与子偕老想来更是一种浪漫的缠绵吧?
青丝在他指间绕来绕去,半晌闷闷地出声:“真真,果真有百家彩灰酒么?”
我莞尔,“那日店家不是附赠了一壶百家彩灰酒么,你把它弄丢了?”
“店家敛财的诳言,岂可当真。”他认真注视我:“唯你,我当真了。”
我细细辨认着他的神情:“还真有。”顿了顿,又答:“给我你的心头血,从此我便是你的人。”
“你要么?”
我笑了,反问:“你愿意给么?”
夜色迷人,他坚持说我颊上添了一抹血色后愈发娇艳了。
我盈盈下拜,“多谢赵郞再生之恩,小女子自当结草衔环……以身相许。”
他朗声大笑,“情切切良宵花解语,意绵绵静夜酒盈樽。真真是最懂我的解语花啊。”
暑去秋来,他胸前的伤口也日渐复原。
我与赵郞情投意合,终日吟诗作画、醉心山水,日子好不快活。
外面渐有流言传出,族人振振有辞地劝说赵颜:一朝进士当政事为主,不可沉迷儿女私情。真氏来路不明,娶妻当娶门当户对。娶妻娶德,女子过美则妖孽,久之将招祸端。
每每出行亦有人背后指点,眼神满是窥探,一时对我是否衣有缝评头论足,二时对我是否行有影揣摩猜测。
他任由别人说三道四,我亦不管不顾。只依着自己性子,偎在他怀里,用指尖轻抚着心口伤痕,反复在上面写着“真真”二字。笑闹够了,望着他的眼睛问:“赵郞,后悔么?”
他不语,圈着我的手臂更紧了。
族人继而好奇起我的饮食,时常关注是否奢肉、惧饮雄黄酒。更有甚者请了道长在我跟前作法,查探身上有否露出狐尾,头顶有否一股妖气……
不胜其烦。
回身寻觅赵郞,虽相隔数步却低头无语。
桃花又深红浅红地开了一树。
书房的藏书早已阅完,我只安静地坐在窗前,写诗、作画,或只是看看桃花。
忽然发现这个位置亦是注视屏风的最好角度。
但注视的人久已不来了。
他忙。
听闻他选定南城容家的次女,问名、纳彩、下聘……十日后便迎娶新妇。
听闻容氏年方及笄,灿如春华。
听闻他们把臂同游,相谈甚欢。
好事之徒慌慌忙忙跑我跟前细数八卦,他们急于戳破美好的爱恋气泡,想要看看妖孽是否也会如深闺怨妇般伤痛泪流。
犹记起,那日情到深处他曾说过:“婚事只是对家人的一桩交代。真真放心,日后仍是同往日一样待你。”
我缄默,似听非听。
初春晴暖,花开满园。我换回旧时春装想要去园子里踏青,素白的锦缎最应春色,裙袂处的章印殷红如新。
推开书房门,只见门头悬挂一柄宝剑,窗棂贴满符纸。
赵郞进来时,我正把玩着那柄剑:“从何处求来的神剑呢,当真是吹毫断发、锋利无比。”转过身,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只是真真现如今与凡间女子无异,你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的。”
他眼神闪烁,讪讪地解释:“我也是刚刚知晓,定是家人出的主意,怕你……对新妇不利。”他伸出手,温柔地劝哄,“好啦好啦,别气恼。我现在就将这些全部移走,剑我也拿走罢。”
我继续微笑,拭去不断滚下的泪水,将剑移至颈边:“真真还欠你一口血呢,赵郞。”
“真真,你要如何?万万不可……”
“今日辞别,永不相见。”剑划下,血喷涌而出,尽洒在屏风上,好一幅落雪红梅图。
赵颜悔不当初,泪流成河。
我泪眼朦胧,在书房的虚缈空中看他悲泣。
真真葬仪极尽哀荣,碑云“妻真氏之墓——赵颜泣立”。
一年后,赵颜续娶容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