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乡记
(一)回家睡觉
那天回家的时候,我爸开着一辆脏不拉几的皮卡车,载着我妈来到了车站。
我妈特别晕车,我没想到她来了。
“你怎么来了?”我问。
“去你小姨家了。”我妈笑着,戴着一个帽子,说实话,很不好看,她过年也没件像样的新衣,但执意不让我买。
本来以为是小侄子过来,因为年前他说他跟爷爷来接我,结果小侄子换成了老妈。
我说:“爸,你的车怎么脏成这样了,不洗车吗?”
我妈赶紧插话:“就是,我早说了,让他去洗车,他非不。”他们的火药对话形式不改从前,少有和睦。
“是哦,是该洗洗了。”这是我爸对我说的,他总是很听我的。
三十前一天下午到的家,晚上我妈问我去哪里睡。
因为我哥家住在新街上,我爸妈住在老街,两地相隔500米左右。我哥家里有多余大房间,大床,平时都空着。我曾经住过短暂的独立房间如今是个储藏室,每次回家偶尔是我去大房间睡,或者我爸去大房间,我跟我妈睡。
但是我不想晚上还要走500米去我哥那里,早上冒着寒冷回去。
“我们三个人睡呗。”我说。
平时周末回家只过一天,索性就三个人勉强过一夜,挤挤睡得了。现在我在家要待9天,我妈就不太确定地说:“睡得下吗?”
我爸回说:“差不多睡算了。”
晚上自然是我跟我爸一个被窝,分头睡,我妈一个被窝。我妈太敏感了,一点点动静她都心烦,免不了叨叨你几句。所以,从小我喜欢跟爸爸睡。
小时候跟爸爸睡的时候,他有个习惯,喜欢把我的脚架在他的肚皮上。我从小手脚冰冷,他会用手紧紧地捂着,或者夹在腋窝下,过一会脚准热乎了。
冬天秋裤容易跑到小腿肚上,我爸特别贴心地帮我撸下来。
睡觉的时候,我爸的脚就在我眼前,闻了闻,跟以前一样,没什么味道。
小时候,他在铸造厂做体力活,回到家,觉得他脚上会有一股铁的味道。被子不够长,怕他脚冷,我会用小身体紧紧抱住,就像他对我的脚一样。
我们三个人睡了9天,其实一点都不温馨,半夜总是被他们俩的呼声震醒。
开始,我跟妈妈睡一头,第二天半夜被她的呼声吵得心烦意乱。第三天晚上,我说,爸我们换个位置。
我爸虽然也打呼,但是我还是能睡着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我妈也开始打呼了。
其实,每次回到家,我妈特别希望我爸去大房间睡,因为我爸的呼噜声总是让我妈特别苦恼。我爸刚开始呼声起伏了,我妈会开着灯,或者推他一下,我爸醒了,睁开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地说:把灯关了睡觉。
我们三个人睡,好几天半夜热,我把脚放在外面,我爸意识到了,立马把我的脚拉入被窝捂,我蹬被子:热死了热死了,别捂了。
(二)所谓幸福
我爸那天睡觉前说了一句:我觉得我特别幸福。
我嗯的一声,心想:这还用说吗?
如果在自家长篇大论是很奇怪的。那天,一个路过的大哥,我哥的朋友,好像喝多了,突然话很多,见到我爸,直赞他幸福。
他有我妈(虽然总是吵架),我哥,我,我哥后来成家,有了儿媳,儿媳生了一个儿子,活泼可爱,身体健康。我也长大成人,为我投资了这么多,虽然没有事业有成,但也算站住脚跟了。
偶尔他会为自己奋斗一辈子,却没有发财而感叹,我总是安慰他:有钱了不一定会快乐,要知足,现在各方面圆满,还有什么不开心的呢?
他一辈子没出去打过工,一直在我们小乡镇工作,创业,自由自在,累了就休息,生意好了就加班,偶尔打打牌,赚的够花。
在我们乡镇,大多数都是类似的生活方式,他们在门口唠嗑,麻将、扑克可能隔几天沾一点,但不会赌大。赚的不多,会贷款买车,生过孩子的女人脸上鲜有皱纹。
(三) 老了
春节我们走亲戚,我和我爸去看小姑妈——我爸的亲姐姐。姑妈说,“你看xx(我爸的名字),现在也跟我一样成眯眯眼了。那天爱子(姑妈的大女儿)还说,现在舅舅怎么越来越像妈了?”
人老了,眼皮就没水分没弹性了,像橡皮泥塌下来了。姑妈拉着我的手感叹嫩,她看了看自己的手说:“你看我的手哦,老成这样了。” 我说,“你那是老年斑。”
她好像第一次发现自己有老年斑,撸起袖子,说手腕上都是。
我爸的眼睛也不行了,老花眼,给他看手机上的照片,他看不清。
我问我爸:你老了,心里觉得不舒服吗?
我爸还真挺认真地回答我说:没有什么不舒服,很正常吧。
人老了,可能不会过分在意自己老这个事实,而是会把注意力分散到他们的子女身上。我姑妈也发起了我爸一样的感叹,说小时候太穷了,没钱给二表哥治病,害他落下了脚疾,不能干重活,没钱让三表哥读书,让他只去读了卫校。不过这苦日子过去了,现在都圆满,儿子女儿过得都挺好,孙子孙女也是满堂。
(四)穷和面子
那时穷得连面子都不要的。三表哥差几分没考上县里的高中,我姑妈托我爸找了一个老师靠关系,送去了一千块(90年代时)。关系找好了,三表哥却收到了卫校的通知书。三表哥觉得家里穷,不如上卫校算了。但是这送去的一千块怎么要来呢? 我爸就三番五次去老师回家的路上,面子扯了求来的。
那时候,家里穷,爸妈做工到深夜,家里只有我跟哥哥两人,黑灯瞎火做游戏,就是最快乐的时光了。
穷过了的人们,面子就格外重要了。在我们家乡,关于面子的大事有很多,娶媳妇、生孩子的酒席是必不可少的,还有10岁生日,女30,男36,还有60岁都要来喊上亲朋好友聚上。
我爸说这是为了增进感情,但是遇到红包不清晰的事也很闹心的。
送多少,回多少,过年送什么礼,都格外讲究。以前喜欢送白糖,可能现在白糖太low了,换成了红枣。家有小孩子肯定要买牛奶的,老年人就是老年补品,不喝也得买。每次回家,我就是礼数上的一个白痴,还好,我有哥哥在前面,很多事不需要我操心的。
小时候最头疼的莫过于叫人了。外婆边的亲戚太多,生了八个,大舅有4个孩子,三舅有3个孩子,孩子的孩子还有2-3个的,看都看不过来,还要一个不漏地叫上,太考验口才了。干脆全部舅舅,舅妈,表姐,表哥得了。
这次我就犯错,把大舅那边的二表姐看成大表姐了,二表姐也没生气,只是笑着说:我是你二表姐。
我很久不见一次外婆,外婆的脸上仍是褶子,眼睛眉毛都挤在一起了。她说,看对象不要两种人,一种是赌的,一种是偷的,然后给我举了身边的例子。我想,新时代的渣男早就不限于此了,但也只好随声附和,点点头。
(五)小学的同学
这次见的人有点多,还碰见了小学时曾经喜欢我的男同学。一开始没认出来,我不确定地问我妈:那个是xx吗?我妈说,是啊。让我去打招呼。
我上前问他你是xx吗?他也问我:你是xx吧!
他小时候可瘦了,现在却胖了,但是样子差不多。我妈在中间说,“你小时候经常欺负xx,xx回家了跟我说你把他绊倒了。”大致是,男同学看我穿了新白球鞋,故意把我绊倒,我摔倒了,鞋子也脏了,他看见了哈哈大笑。
我还真不记得有这回事,问他:有这种事?他说:那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啊。
小学三四五年级,我们同班,12、3岁,如今过去了10多年了。小时候的趣事突然历历在目,不知道什么是学习,就知道玩,每天想各种法子玩,无忧无虑的天真日子很近又很远。
当时,我们正在他爸开的饭店吃饭。侄子的生日宴,歪歪斜斜的凳子,不大的桌子,人来人往,敞开的大门。在家乡,大多都是这样的私房菜饭店,像是土菜馆的升级版。环境不高大上,但菜品好吃,就是家里的味道,价格也便宜。大家凑个热闹,吃完饭各走都回家。
(六)发展
没有多好的饭店,固然也没有多好的娱乐设施。前两年,新盖的镇府大楼倒是威武雄壮,可是10多年来,街道没有一点发展。
“政府大楼是发展了,其他地方一如既往的破烂不堪。”我爸说。但他们也只会偶尔聊聊发展问题,平时只会做沉默的大多数。
我家门口的老街路面一片泥泞,下雨天没法走,回家鞋上全是泥巴,我拍了照发了一个微博,艾特了县政府官微。在我们家,修水泥要每家出钱,有的人觉得贵就没修了,但我觉得,基建发展到这个时代,乡镇道路不修水泥,不能怪农户不配合,政府的协调工作很重要。
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我几乎没跟政府官员打过交道,没见过他们,更没听说他们来过我家。我爸还是党员呢,只有每年挂在墙上的日历才提醒着他的这个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