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鉴赏之再论推敲
古诗在创作过程中,无论是出于平仄还是意境的角度,都免不了推敲一番。
而推敲典故据说源自诗囚贾岛的一首诗:“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然而,推和敲字琢磨不定,刚好被韩愈碰到,韩愈想了一会儿,说用“敲”字更好。
敲之所以好,好在动静结合,这是千古流传的说法。
当然,“推”也是动词,那么我们不妨去想一副画面,明月照着寺庙,寺庙旁边有一棵树,树上有些鸟儿,一个小和尚正在推寺庙的门。
推明明是动词,为什么我们的画面是静态的?因为推只需双手覆在门上,手和门一起动,推者和被推者并未形成相对运动,所以自然会产生局部静止的现象。而当我们视线拉远,呈现一个大远景的时候,局部动作又过于细小,自然看不出动作。
所以,推虽是动词,却表现出了静态美。
美学大师朱光潜认为推字更好,他脑补的东西似乎更多,“推”表示孤僧步月归寺,门原来是他自己掩的,于今他“推”。他须自掩自推,足见寺里只有他孤零零的一个和尚。在这冷寂的场合,他有兴致出来步月,兴尽页返,独往独来,自在无碍,他也自有一副胸襟气度。“敲”字就显得拘礼些,也就显得寺里有人应门。他彷佛是乘月夜访友,他自己不甘寂寞,那寺里假如不是热闹场合,至少也有一些温暖的人情。
支持朱大师的人似乎很多,韩愈虽是文宗,毕竟死了一千来年,人虽不微,言已然轻了。
脑补这种东西,要么适可而止,要么补的全面些。敲门的僧人为何不能是云游四方的苦行僧,行了整整一日才找到一个寺庙呢?所以,朱大师说推字更好或有他因,但这脑补的逻辑实在过于极端了。
我们再来看敲字,敲和推的区别在于,敲的过程中,敲门的手和被敲的门是存在相对运动的,也就是说只要我们视角收近,必然会捕捉到这一动态。而手落到门上,必然会有清脆的响声,顿时原有的静谧被这一声清脆的敲门声打破,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便不好说了。
这便反映出审美的时代差别了,朱光潜觉得敲门过吵,原有的画面被打破,所以不美,相当于保守主义的审美观;韩愈则不然,他觉得画面即将变动,言有尽而意无穷,属于典型的唐人审美。
唐人对“言有尽而意无穷”的追求有时到了极端的程度。我们不妨本着普通欣赏者的角度看下面这两首诗:
其一(陈季)
神女泛瑶瑟,古祠严野亭。
楚云来泱漭,湘水助清泠。
妙指徵幽契,繁声入杳冥。
一弹新月白,数曲暮山青。
调苦荆人怨,时遥帝子灵。
遗音如可赏,试奏为君听。
其二(钱起)
善鼓云和瑟,常闻帝子灵。
冯夷徒自舞,楚客不堪听。
苦调凄金石,清音入杳冥。
苍梧来怨慕,白芷动芳馨。
流水传湘浦,悲风过洞庭。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来看陈诗,首联实写,说明事件、地点;次联虚写,以楚云、湘水来映衬瑶瑟之妙;三联实写弹琴的过程,声音传得远;四联虚虚实实,既表明弹的时间长久,又有种将山、月作为知音的意愿;五联首次提及曲子的内容,即幽怨;尾联规规矩矩,没什么特色。
再看钱诗,首联讲明缘由;次联虚写类比,不堪听道出曲子幽怨悲戚;三联讲曲子幽怨悲戚;四联讲曲子幽怨悲戚;五联讲曲子幽怨悲戚。
然而,钱起的名次高得多,就因为尾联这千古名句“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言有尽而意无穷。
所以,推敲二字,敲字更有这种感觉,或许也因此更符合唐人的审美。然而,当我第一次听说这个典故的时候,果然还是喜欢推字,因为不愿打破这静谧的画面。而今想来,不禁自哂,若是这画面一直静止下去,那僧人怕是永远进不去寺门了。
诗词审美的魅力或许也在于此,每个人这一生中,都有希望时间凝滞时刻,希望这一刻永远不要过去,而这一句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推敲之际,竟然也产生了这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