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达——尘世中的一方孤岛

除去霸气的风光、独特的建筑和震撼的场景外，我并不喜欢色达。

从马尔康到色达，颠簸一路，因为是大雪将至的冬天，车上只有我一个游客。混迹在一群红袍喇嘛或学徒中，我的心中并没有波澜。关于五明佛学院的图片已经看过无数，除了害怕那满山红房子触发我的密集恐惧症之外，并无其他情绪。大巴行驶在白雪皑皑的川北草原上，九曲黄河穿堂而过，越向北，积雪越厚，人烟越少。

到色达五明佛学院那一刻的感觉非常神奇，看着比照片中更多的漫山遍野的红色房子和穿着红色僧袍的人们，仿佛完成一次穿越，来到了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自成体系，有它独特的一切。与外界的关联，除了超市里那些雷同的食物外，似乎并无其他。

作为一个肉食动物，为了完全融入佛学院的生活，我下了很大决心住在了大经堂附近的女众楼，因为据说这里供应一日三餐味道还不错的素食。背着大包在密布着红色房子的佛学院辗转一番，我找到了女众楼，这里主要供来此短期求学、或长期求学却还没找到房子的人们居住，一个房间四五张床，一层楼一个公用卫生间，每周开放一次澡堂，条件自然算不上豪华，却也称不上多差。入住之后，我被告知寒假期间不供应伙食，比吃素更糟糕的是没东西吃，佛学院并不是一个旅游胜地，冷清的2月几乎没有饭店，我去了女众楼附近一家尚在营业的餐厅，点了一碗蛋炒饭，但那分明是油炒饭，整盆饭都包裹着一层极为浓重的厚油。我只好每天吃着不同口味的泡面和饼干，在卖菜的摊贩那买些胡萝卜当水果啃。而这里的学徒，早期只是靠清茶和糌粑度日，如今随着信众越来越多，交通越来越便捷，可以买到素菜、面粉和大米，做很简单的饭菜。临近过年，游客稀少，同寝的几个女生基本都是色达的常客，有的一到节假休息日就来，有的已经呆了两三个月甚至更久。

在她们热情的推荐下，我跟着一起去听课。色达喇荣五明佛学院类似于我们的大学，上课、考试、写论文都是拿到学位前的必经之路，一般学制为6年。上课的形式也与大学极为相似，每个人都可以去课堂听课，无论是正式学生还是旁听。

那天早上，我怀着强烈的好奇心，提前半个小时到达了上课的“教室”。因为是在女众楼上课，自然也只有女上师（即老师）和女学生（佛学院纪律森严，男女学徒即使是兄妹亲属，也不能互相拜访）。每个早到的人都会拿一个垫子整齐地垫在地上，盘腿而坐，或彼此致以简单的问候，或低头看书。陆陆续续的有学生进来，其中也不乏两三个和我一样穿着世俗衣服的旁听者。人越来越多，几乎把整个教室坐满。9点的时候，大家集体起立，我也匆忙地把吃了一半的饼干扔到一边。上师如期而至，走进教室，两边的人都鞠躬致以敬意。上师坐下后，大家也陆续坐下，音响开始播放经文，每个人都拿起经书跟着一起唱。这种熟悉的音乐我在许多藏传佛教寺庙都听到过，虽不明其意，却感觉安静而祥和。唱完经文，上师便照着教学进度开始讲课，直到下课前，他们再次唱诵经文，结束这历时一个多小时的课程。

佛学院的生活很简单，上午按着自己的学习内容去听课，下午没事了可以去经堂念经，晚上在经堂通过收音设备和音响听堪布（即法师）远程讲授佛法和一些经典著作。我去听了堪布讲宗喀巴大师的《菩提道次第广论》，据说光这一本书就要学习两三年。那漫山遍野的红色房子，都是学生自己搭建的简陋的家。虽然刷成红色的意思是表明这里是藏传佛教的红教（即宁玛派），但实际上这里类似于包容开放的大学，并不排斥其他教派。

这里是彻底的另一个世界，一个人类进入日新月异的现代文明之后很少保存的宗教世界。自从文革后晋美彭错法王创办色达至今，这里从一个只有30来个学员的地方，变成了世界上最大的佛学院。除了那世界独有的震撼景观外，这里的人有着非常浓重的佛教色彩。每个人都礼貌，却不热情；平静，却不激昂。很少能在他们脸上看到情绪的起伏和波动，他们不会刻意回避外人的眼光，却也不会主动打招呼，似乎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低头走路，低头听课。就连下午在佛堂念经，很多人都是低头甚至把头埋进红色袍子之中，鲜少交流。我想，这大概是佛教所倡导的一种世界的形态：没有喧嚣、没有纷争，人与人之间保持着友好和浅尝截止的关系；没有质疑、没有争论，人与教义之间保持着最大限度的服从和谦卑。

如果可以如理想版纯粹，那也不失为一种世界的状态，即使与世隔绝，却自成方圆。几乎走过中国所有藏区的我，深深明白宗教对藏民来说，已经不是一个高于生活的精神存在，而是生活的全部根基。但在色达，因为过去很少被讨论的教义突然出现在了课堂上，让我感到这个宗教世界本身的根基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牢固。在上师的课上，她通过佛教和世俗生活的比较、甚至用对世俗生活的嘲讽来烘托佛教的优势。我听到诸多嘲讽，诸如嘲讽科学无法让人达到安宁、嘲讽明知痛苦却还要追求爱情的世俗理念、嘲讽凡人无止境的欲望、嘲讽那些遇到佛法却居然不相信的人……并且给出结论“只有修行才能达到智慧”（我认为，形式只是通往真理的一个途径，如果执着于形式，那就陷入了佛教所谓的“执念”）。我不知道这些说法是不是源于她个人的浅显而无法代表整个色达的水平。但在这位上师一星期的课上，我听到了许多武断和充满逻辑漏洞的结论，却没有见她给出多少论证和理由。可惜的是从学生的反应来看，她们深深地认同她们的上师，一起对这个“荒唐”的世俗世界嗤之以鼻，仿佛赢得了精神的胜利。

对于佛教徒来说，他们的宗教是不容被质疑的信仰；而对于我们来说，佛教是一个类似于思想体系的东西，它不同于思想体系的地方在于，最根本的大前提——即佛的存在——是不可以被质疑的，这会引发一连串不容被质疑的东西和逻辑的混乱。我认为，这样的思想体系是很难进步的，因为本质上，它缺乏自由。当然这些是很难与佛教徒沟通的，因为本身的思想前提不同，自然也不具备讨论的可能性，只能求同存异，互相尊重。只是正如我们不应该以偏概全地看待宗教一般，宗教也应该显示出对世俗世界友好的一面，毕竟自我标榜的就是一种精神上的优越感和对真理的掌握，就更没必要对世人那么苛刻了吧。我始终相信，如果一个人坚信某个信念，他自然不需要得到认同也能活的怡然自得；如果需要不断教化他人来获得认同，那说明本身也并不自信吧。

喇荣五明佛学院就这么孤立地存在于世。如今，你很难说它生活条件不好，甚至可能比中国许多乡村都好。撇开佛教本身不谈，这确实是一个适合学习的地方：没有娱乐、没有喧嚣，有着你能想象到的最大限度的安静。傍晚，当我架着三脚架在山顶拍夕阳时，听到安静的山谷里传来切菜的声音，孤独而又有人情味。

我想起《宁玛的红辉》里提到的许多来色达修行甚至出家的汉僧，不同的身世、不同的经历，最终都把他们指引向这片平均海拔三四千米、与世隔绝的山坳。因为万千种理由而来这里的人们，对这个世界总有着各种各样的困惑和迷茫，并且也试图寻找答案。要如何过好艰难的一生，想必是许多人心中的困惑，而来到色达的人们，做出了与大部分人不同的选择，本身也无可厚非。一个人在这里生活、学习、思考、独处，远离一切人类制造出的试图摆脱孤独的活动。学佛的过程，也是重塑三观的过程。

夜晚的色达，可以感受到空气中凝固着的那份安静。爬上山头，万家灯火，看着山坡上如童话世界般星星点点的灯光，仿佛能想象出他们挑灯夜读的景象。

姚璐，《为什么要出发，因为远方在那里》作者，豆瓣专栏《世界那么大，我带你看看》作者。毕业于复旦大学，风光摄影师，自由职业，视觉中国、携程、海洛创意签约摄影师，华为荣耀“勇敢做自己”品牌视频主角之一